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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歲!”我歡呼道。
我們回到客廳裡坐下,俞先生去倒了兩杯冰水來過口,吃了辣子,嘴巴很乾。我們並排坐在那張藤沙發上,我也脫去了鞋子,盤坐起來,柔白燈光照在俞先生的臉上,他的眼皮都著了酒意,一雙飛揚的劍眉碧青的。
“俞先生,你很象南俠展昭呢!”我突然間想起我從前看七俠五義的連環畫上南俠展昭的繪像來。俞先生呵呵大笑起來,說道:“你說我象那隻御貓?那麼你呢?你是錦鼠白玉堂了麼?”
“不、不、不,”我搖手笑道:“我沒有白玉堂那麼標緻,從前我把我弟弟叫錦鼠。”
“你弟弟也看武俠小說麼?”
“是我教他看的,後來他比我還要著。我租一本武俠小說回來,他總要先搶去看。”
“都是這個樣子的,”俞先生笑嘆道“我買一本武俠回來,還沒翻兩頁,小宏便搶走了。””小宏是誰?”我問道。
“從前跟我住在一起的一個孩子——他去當兵去了,現在在馬祖。那一櫃子武俠小說,倒有一大半是為他買的。”俞先生告訴我小宏是從屏東到臺北來唸書的學生,念大同工專,在他這裡住了兩年多,都是俞先生照顧他,因為小宏家裡窮困,俞先生供他讀書,還替他補習英文。俞先生從皮夾裡拿出了一張他們兩人合照的照片來給我看,俞先生摟住小宏的肩膀,兩個人笑得很開心。
“這才是錦鼠白玉堂呢!”我指著小宏笑道,小宏長得非常俊秀。
“小宏很漂亮,”俞先生一面端詳著那張相片笑嘆道“他走了,我很想念他呢。”
“他幾時服完役?”
“還有兩年。”
“哇,兩年還早得很哪!”
“是啊,”俞先生搖頭笑道“所以有時我一個人寂寞起來,便到你們安樂鄉去坐坐,喝杯酒。”美軍電臺的輕音樂停了,廣播報告已經清晨兩點鐘。
“俞先生,我該走了。”我正要立起身來,俞先生卻按住我的肩膀說道:“青娃兒,今晚你不要回去了,就在我這裡住。”
“俞先生——”我躊躇著。
“難得遇見象你這樣一個四川娃兒,我們擺龍門陣擺得正起勁,你不要走了。”自從安樂鄉開張以來,有幾次也有客人要約我出去,我都拒絕了。但是俞先生我覺得他的人很好,而且確實如他所講的,我們是四川同鄉,到特別親切。我喜歡他這間小公寓,令人覺得溫暖、舒服。
“我們躺在上,再慢慢聊。”俞先生說道。
“那麼,我先去洗一個澡,可以麼?”我做了一天的工,剛才又吃下兩碗又熱又辣的紅油抄手,身上的汗酸,自己都可以聞到了。
“好的,”俞先生立起身來“我替你去把瓦斯爐打開。”俞先生去打開了瓦斯爐,又拿了一條幹淨浴巾給我,把我帶進他的洗澡房,並且告訴我,擱在澡盆旁邊的兩塊肥皂,那塊白的力士香皂是洗臉用的,另外一塊藥皂是洗身體的。
“你慢慢洗,我去鋪。”俞先生帶上洗澡房的門時,對我笑道。
我掛上花灑的蓮蓬頭,打開熱水,從頭衝到腳,我擦了兩次肥皂,連頭髮都洗了。我把浴巾包住頭,猛一陣,把頭髮擦乾,我赤著上身,提著外衣褲,走進了俞先生的臥房裡,俞先生的臥房很小,但也是收拾得乾乾淨淨的,他那張雙人
上剛鋪上一條天藍
的新
單,他正在把枕頭囊套入枕頭套裡,將兩隻枕頭並排放著,說道:“青娃兒,你睡裡面。”我爬上
去先躺了下來,俞先生也卸去衣服,將
頭的檯燈熄滅,在黑暗中,我們肩並肩的仰臥著,俞先生便開始問起我的身世來,我—一地告訴他聽,我們那個破敗的家,死去的母親、弟娃,還有活得很痛苦的父親。
“青娃兒,也虧了你,”俞先生惋嘆道“如果你弟弟還在,也許你就不會覺得這麼孤單了。”
“俞先生,要是弟娃還在,他一定會喜歡你這些武俠小說。《大熊嶺恩仇記》他也只看完前兩集呢!”我笑道“有一次在夢裡我也夢到跟我搶武俠小說看,搶急了我還打了他一拳。俞先生,你相信鬼麼?”
“我不知道,”俞先生笑了起來“我沒見過。”
“弟娃死了我常常在夢裡見到他,有一次,我還明明記得握過他的手,他伸出手,向我要口琴。”
“口琴?”
“是一管蝴蝶牌的口琴,我送給他的,他生我買給他的禮物,他要討回去呢。”
“大概你已了心,所以常常夢見你弟弟吧。”
“可是我從來沒夢見過我母親—一她活著的時候很不喜歡我,所以大概她死了也不要見我吧。”
“不會的,青娃兒,你不要胡思亂想了。”俞先生岔開了我的話,我們就天南地北地隨便聊起來。他告訴我他從前在重慶的時候,常常到嘉陵江裡去游泳,十六歲他就能遊過嘉陵江了。我告訴他,我也喜歡游泳,從前我常常跟弟娃兩人到水源地去游泳。
“那麼夏天我帶你到鷺鷥潭去游泳去。”他說。
“好的。”我說。
“那兒的水又清涼又幹淨,你一定會喜歡。”
“好的。”我含糊應道。
我的眼皮漸漸重了,我轉過了身去,臉向著牆壁,矇了過去,在睡夢間,我到俞先生的手摟到了我的肩上。
“俞先生——”我驚醒過來,身子往裡面挪了一下,俞先生那隻手仍舊搭在我的肩上,他的掌心溫溫的。
“俞先生——對不起——”
“青娃兒。”俞先生柔聲喚道。
“俞先生——真的對不起—一”我的聲音陡然顫抖起來。
“那麼—一你好好睡吧。”俞先生遲疑了片刻,他的手在我肩上輕輕拍了兩下,終於了回去。
“俞先生——我—一”一陣不可抑止的心酸,沸沸揚揚直往上湧,頃刻間我不住失聲痛哭起來。這一哭,愈發不可收拾,把心肝肚肺都哭得嘔了出來似的。這幾個月來,壓抑在心中的悲憤、損傷、凌辱和委屈,象大河決堤,一下子宣洩出來。俞先生恐怕是我遇見的這些人中,最正派、最可親、最淡得來的一個了。可是剛才他摟住我的肩膀那一刻,我
到的卻是莫名的羞恥,好象自己身上長滿了疥瘡,生怕別人碰到似的。我無法告訴他,在那些又深又黑的夜裡,在候車站那裡下
客棧的閣樓上,在西門町中華商場那些悶臭的廁所中,那一個個面目模糊的人,在我身體上留下來的汙穢。我無法告訴他,在那個狂風暴雨的大臺風夜裡,在公園裡蓮花池的亭閣內,當那個巨大臃腫的人,在兇猛地啃噬著我被雨水浸得溼透的身體時,我心中牽掛的,卻是擱在我們那個破敗的家發黴的客廳裡飯桌上那隻醬
的骨灰罈,裡面封裝著母親滿載罪孽燒成了灰的遺骸。俞先生一直不停地在拍著我的背,在安
我,可是我卻愈哭愈悲切,愈更猛烈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