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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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仰山睜開眼睛,看了看張山林,目光垂下,停在張山林的手上不動了。

張山林順著父親的目光往下一看,蛐蛐罐還在手裡,心裡不一陣慌亂。張李氏接過蛐蛐罐,嗔怪地看了張山林一眼,把罐放到一邊,連忙打著圓場:“爸,您瞧把二弟給急的,手裡拿著東西都忘了。”張仰山無奈地嘆了口氣,半晌才開口:“幼林,扶我起來。”張幼林趕緊上去,把爺爺扶起來靠在自己的身上。

張仰山運了一口氣,緩慢地說:“今天把你們都叫來,你們心裡可能多少也有點兒數,我是要把家裡的事兒代了。”張仰山吩咐繼林從臥榻下面的暗櫃裡取出了那個雕刻美的樟木盒子,講述了這兩幅書畫的來歷。

大家聽得目瞪口呆,只有張幼林提出了一個問題:“爺爺,這真是宋徽宗的手跡嗎?”

“問得好,如今,恐怕只有宋徽宗趙佶再世,才能分得清哪些是他親筆所作的‘宣和體’,哪些是翰林圖畫局代筆染寫的‘院體’了,後來的人有個約定俗成的規矩:如果沒有定論,就一概都算作是徽宗的宣和體,這幅《柳鵒圖》就是如此,它和懷素和尚的《西陵聖母帖》,均為稀世之寶,是多少大家、皇族夢寐以求之物啊,你們能拿在手上,實在是三生有幸啊!”張仰山環顧眾人“剛才我跟你們講了這兩幅書畫的來歷,你們要記在心裡,並傳示於子孫。”

“那您後來就再沒見過鄭大人嗎?”張幼林好奇地問。

“元培兄轉戰南北,一開始我寫過幾封信,但三十多年過去了,從未見到他回信,只是聽說,他隨僧王爺去了山東剿滅捻匪,後來僧王被俘被殺,他的部下因而七零八落,算是再沒有這一支了。再後來,之謙兄從老家得來消息,說鄭氏一族幾乎慘遭滅門!只有個孫女,被媽偷著帶走了…唉!元培兄一世英雄磊落,忠報國,他萬萬不該落得如此下場啊!”張仰山嘆息著,眼光落在兩幅字畫上。

張山林看著父親問道:“爸,您讓我們看這兩幅書畫,有什麼要囑咐嗎?”

“當年我和鄭大人同時得到的這兩件國寶,我曾請他任選一幅作為紀念,但鄭大人堅辭不受,聲稱救命之恩已經難以為報,豈敢再打書畫的主意?”

“爸,我會好好保管的,您放心吧。”

“我說讓你保管了嗎?你這個人整天提籠架鳥,鬥雞走狗,今後恐怕不會有什麼大出息,把這兩件寶物到你手裡我還真不大放心,指不定哪天就被你送進當鋪換了銀子。”張仰山語詞嚴厲,他接著呼喚兒媳“夢林媳婦…”

“爸,我在這兒。”張李氏走到臥榻邊。

“跪下!”張李氏連忙跪下。

張仰山撫摸著樟木盒子說:“從今以後,這兩件寶物由你來保管。”

“爸,這可使不得,我一個婦道人家,擔不起這種大事。”張李氏有些驚慌。

“夢林媳婦,我還沒死呢,說話就不管用了?”張仰山口氣嚴厲。

“爸,兒媳不敢,凡是您待的事,兒媳豁出命來也要做到。”張仰山把樟木盒到張李氏手裡:“張家的子孫聽好,這兩幅字畫,其中一幅為張家替鄭家保管,爾等當小心珍存,如鄭家有後,當物歸原主不得有誤;如鄭家無人,則此物當留存張家;這兩幅字畫,不論何時何地,永不得變賣轉讓,如有違例者,逐出家門,永不為赦;松竹齋遇有大事不好決斷,由夢林媳婦做主,你們都聽清楚了嗎?”張山林和張幼林、張繼林跪在地上齊聲回答:“聽清楚了!”張仰山又問張山林:“山林,我都代清楚了吧?”張山林著眼淚一個勁兒地磕頭:“是,爸,您都代清楚了,您老人家放心…”張仰山如釋重負,他仰天長嘯:“元培兄、之謙兄,我來也!”張仰山一口鮮血噴出之後,頹然倒下…

張仰山的離去,把松竹齋的生機似乎也一併帶走了。

這當口,松竹齋的冤家茂源齋可沒閒著,人家瞧出這路數了,老掌櫃的一沒,松竹齋就大撒把了。這可是老天爺給的機會,在莊虎臣的倡議、安排下,茂源齋的陳掌櫃花一千兩銀子買了懷素的一幅字——可不是真跡,是北宋時期的摹本,託恭王府的大管家王鶴年送給了恭王爺。

陳掌櫃是個小肚雞腸的人,怕萬一那白花花的一千兩銀子雞飛蛋打,要真是那樣,可比剜了他的心還難受,所以字兒剛送上去沒兩天,心裡就開始犯起了嘀咕。陳掌櫃瞧著茂源齋前廳的頂棚發愣:恭王府的大管家是何等身份的人?人家是王爺跟前的人,可你莊虎臣不過是茂源齋的大夥計,就憑你這身份,怎麼能巴結上王鶴年呢?陳掌櫃越想越不靠譜兒,於是敲打起莊虎臣,語氣中透著不信任:“虎臣啊,你真跟王鶴年是朋友?”

“這您就不知道了,他王鶴年也不是生下來就是大管家,我跟他認識的時候,他還是恭王府的一個小跟班的呢,再說了,他王鶴年能混到今天的位子上,也是我幫他出謀劃策、一級一級爬上去的。”莊虎臣是誰呀?那是琉璃廠出了名兒的人子,他早就揣摩透了陳掌櫃的心思,一邊擦著硯臺,一邊不緊不慢地說。

陳掌櫃懸著的心似乎放下了一些:“虎臣啊,這件事兒要是成了,我得好好謝謝你,要不是你出了這麼個高招兒,咱茂源齋想搶松竹齋的行?門兒也沒有!松竹齋戳在琉璃廠有二百年了,別的甭說,就是專供科考用紙這一項,就等於是坐地收銀子,琉璃廠幾十家南紙店只有乾瞪眼兒的份兒。”說到這兒,陳掌櫃不由得氣憤起來。

“所以說得想轍呀,要是咱茂源齋把這筆買賣搶過來,那就輪到別人乾瞪眼兒嘍!”莊虎臣有成竹地看了陳掌櫃一眼。

陳掌櫃心裡還是不踏實,又問:“你說,一幅懷素的書法,還不是真跡,這玩意兒能入王爺的眼嗎?”

“應該說八九不離十,恭王爺一直熱衷於收集名家書法,什麼蘇東坡的,什麼歐陽詢的、米芾的,聽說唯獨沒有懷素和尚的。這麼說吧,要是沒有懷素的書法,您還好意思號稱收藏大家嗎?咱進貢的帖子雖說不是懷素的真跡,可好歹是北宋的摹本,應該說是拿得出手了。”

“話是這麼說,可你還得多用點兒心,機會難得,咱們得讓它萬無一失才行!”莊虎臣點了點頭:“掌櫃的,我們斷了他松竹齋的貨源,這事兒就靠譜兒了吧?跟您說,我跟潘家的大夥計已經合計過了…”事情果然按照莊虎臣的意圖向前推進,恭親王見著懷素的北宋摹本大喜,還放出話來,誰要是能找到懷素的真跡,他寧可用恭王府來換。大管家王鶴年不失時機地推薦了茂源齋,恭親王理萬機,沒工夫深究松竹齋和茂源齋到底誰家的紙好,那天正好遇見翰林院的人,順便打了個招呼,就這樣,松竹齋二百年來鎮店的大買賣——供應朝廷科舉‮試考‬的試卷用紙就易主到了茂源齋。這些,松竹齋的掌櫃張山林還矇在鼓裡呢。

張山林是京城裡出了名的玩家,這位爺成天提籠架鳥兒、養蟲兒、鬥蛐蛐兒,吃喝玩樂哪樣兒也不耽誤,唯獨做買賣是一竅不通,還掙一個花倆。琉璃廠的人背地裡都說,松竹齋到了張山林手裡算是做到頭兒了,照這麼下去,撐不了半年就得關張,不但是陳掌櫃,其他嫉妒松竹齋的人也等著瞧熱鬧呢。

張山林穿著寶石藍的軟夾袍,頭戴一頂瓜皮小帽,他遛完了鳥,拐到都一處飯莊吃了頓燒賣,這才往家走。

張山林提著鳥籠子晃進自家院子的時候,兒子張繼林坐在一邊看書,侄子張幼林正在用冷水往一隻太平鳥兒身上噴,這隻太平鳥兒順著羽向下滴水,凍得渾身直打哆嗦。張山林見狀,顧不得放下手裡的鳥籠子,衝上去就嚷嚷開了:“嘿!嘿!幹嗎呢你?”張幼林回頭看看他:“叔兒,我馴鳥兒啊。”張山林急了:“誰告訴你這麼馴的?你這不是上刑嗎?我說繼林啊,你兄弟這麼折騰我的鳥兒,你怎麼也不管管?幸虧我回來得早,要不然,照幼林這折騰法兒,到不了晌午這鳥兒就得玩完啦!”張繼林抬頭看了一眼:“爸,您沒見我正看書呢嗎?昨兒個幼林背韓愈的《應科目時與人書》背了個顛三倒四,捱了先生的板子,我可不想挨板子。”

“幼林,你又挨板子啦?這是第幾次了?”張山林有些恨鐵不成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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