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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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將車停靠在招待所門前,令我意外的是,旁邊停靠著好幾輛來自市裡的小車,其中那輛警號凌志rx350格外顯眼,雖然不是全新,但在本市機關領導中那是首缺一指的,超越了壹號車。有關政府領導車輛使用限定的文件,作為老司機,我見得實在太多,上到中央部委,下到市縣,都有規範文件,有的竟然規定副廳以下幹部不配專車,實在叫人啞然。大的不說,就拿鄉鎮來看,我所到過的基層,就算是窮鄉僻壤,鄉鎮黨委書記、鄉鎮長几乎都配用專車,更別說實權機關的副職們人手一車了。

“車輪腐敗”之所以越開越猛,是因為大都在級別、檔次上加以剛規定,但彈有餘,實難掌握。我碰到過一個區級法院院長開進口寶馬的,違反剛吧,可院長振振有辭:車是扣押車,放在車庫時間久了,容易廢掉,開出來活活動腿腳。鏗鏘有力吧,我是為車主著想,保質保量,萬一報廢了,那可是我法院的責任。這種柔開脫在重權部門更是猖獗,沒準這輛凌志也是扣押品,掛上警號來維護功能。再說說我們司機最本的剛規定:止公車私用。這玩意兒簡直就是房之夜試探小媳婦是否見紅,太難拿捏了,由不得你來刀出血。一來領導時常在干時順帶私活兒,公私不明,自然無法識別用途何在了公私;二則我們司機跟領導廢一般關係,彼此心照不宣,睜一眼閉一眼,而也有“與他人之便,行己方便”的考慮,我們也少不了拉私活不是?

就本市來說,像老頭子這類角至少也得坐上奧迪a6,基本符合俗成標準。見車如見人,這是我們司機的獨特眼光,既然公安局汪局長都來了,那老頭子沒理由讓小姜給自己開道了,小姜就是隻潑猴,再蹦達也逃脫不出老頭子的視線,他很清楚自己的車伕在外頭勾搭上了警字號,關鍵時候,就得剔除。至於說,這位脫隊的舊黨為何在a縣與老領隊的碰頭,也就一目瞭然了:為了一個不知名的賭徒,為了知名的蕭秘書長。看來問題比想象中要嚴重得多,否則,老頭子不會親自出馬,更不會跟過去的“變節者”相聚一堂的。

招待所規模不大,佈局很典雅,門前出舊黨羽們,除了汪局長,還有楊區長和鍾總,另外一個是市委組織部的翟副部長,他也是a縣出去的,只是進了市裡後,跟老頭子保持了距離,不算脫隊者。儲書記作為東道主,自然是領頭駕。老頭子握著手,自嘲一句:還是老友到一起樂和,汪局長能來,也真給我糟老頭子天大的面子了。汪局有些不自然,臉上的笑容僵硬著,可握手之間還是誇張地抖動起來:老領導這是在罵我哪,擔當不起啊。樓層不高,沒有電梯,大家邊上樓梯邊說笑著,老頭子跟汪局並肩走著,接過汪局遞過來的香菸。只有老蕭一聲不吭地落在後頭,這場老友會很難得,他老蕭是引發人,卻躲藏在背後,蛻離秘書長本了。

等上到六樓時,儲書記把大家引進自己的房間,跟吳同學一樣,家不在本地的官員,一般都住在政府招待所裡,這裡既是辦公場所,也是歇息地,跟其他客房相比,這裡是特定的“總統”套間。裡面的擺設基本吳同學的“咖啡屋”差不多,外間是大客廳,花瓶紫竹什麼的立在牆角,沙發茶几都是上等材料。緊挨客廳的就是辦公室,牆邊也樹著書架,上面都是書,牆面上少不了幾張地圖,從世界到中國,由大及小,最後是a縣藍圖,桌面上自然少不了一大堆圈閱的文件夾,還有兩面小旗幟,右首是條小走廊,通向臥室。辦公室跟外間客廳差不多大,很寬敞,桌前方擺放著沙發,圍成圈形,這一般是局部通氣會的場所,議定好方案後才拿到外面的正式會場公佈的。等大家進了辦公室坐定,我才覺察出這裡面就我一人是“小”字輩的,沒見到其他司機在場。不帶司機的聚會都是機密的,也難怪選擇偏遠的a縣,汪局是不想讓外人知道自己跟舊主私自謀面,包括自己的隨身司機,老頭子也有所避諱,以防別人說他退到二線還搞利益集團,換成舊車伕來得保險。我是個明白人哪,得主動退出啦。剛回到客廳,早有人在那裡靜侯,此人曾見過幾次,戴著眼鏡,很書生氣,是儲書記的秘書。他說一路辛苦了,帶我上客房休息。至於裡面那些頭兒們碰到一塊,圍繞啥主題曲哼唱,我是無權旁聽的。

到了客房,跟秘書閒扯了幾句後,秘書也很想知道老頭子來此目的,便側面試探著我,問很少見到汪局私下找儲書記的,市裡班子有變動了?玄外之音:是不是儲書記要進市委班子?我笑著說:可能老領導想提前退休,想在a縣找個養雞場地吧?我們都笑了,秘書問要不要找人來玩會麻將。我一看時間已不早,也該吃午飯了,就沒那雅興了。說自己躺一會兒,吃飯時叫我一聲。秘書這才退出去,嘴裡還嘟囔一句:前任書記可是市委常委啊。

剛在糊著,手機就響了,是小強的電話,那邊很吵鬧。小強說餘哥在哪呀,晚上出來坐坐。我說沒空,你又身在何處,咋這麼鬧騰?小強嘆聲說:在商場陪老闆女兒購物,一早上出來,到現在自己還空著肚子,這女人買東西咋不知疲倦呢?我手裡的袋子都快拎不下了。我嘿嘿一笑,說指不定哪天她就嫁給你了,到那時候你才覺得女人每進一回商場,你都得大出血,你越痛,她越瘋狂,跟上顛倒了男女位置。小強也被逗樂了,說除非王老闆送他一輛凱迪拉克做嫁妝,否則,這樣的女人是不下的,能噎死人。接著他讓我等等,好象是找到一處安靜的地方,壓低聲音問:吳市長是不是又去氮肥廠了?草,沒有不透風的牆,吳同學自以為神秘造訪,還是沒逃過“王聖水”的法眼。我故作驚嚇,問:不會吧,去那地方少不了你們王老闆啊?小強嗓門更低了:餘哥,老闆這幾心情很糟,酒一喝多就罵什麼姓吳的娘們,我聽著像是指吳市長。聽到這,我口氣認真了,說你小強管好自己方向盤就行了,別沒事找事,這話是我老餘聽到了,換了旁人你飯碗就砸了。小強惶恐地說:那是,那是,我懂得…掛了,又叫老子過去拿袋子了,餘哥,回頭再聊啊。

這天中午的舊黨相聚時間很短,一個鐘頭不到就散會了,在招待所吃飯時,汪局接了個重要電話,就匆匆提前離去。剩下的幾位才推心置腹談開了,先是敘舊,也都想起老頭子的好處來,老頭子指點幾位說:老子也不指望你們將來能混進省裡,只要平平安安就好,老翟你這人還是改不了處事太小心的臭病,在你的位置上不敢於說話,趁早換個地方,上統戰部比較合適,別想著組織部長的位子了,那位置是好好先生玩不轉的;再說說你蕭秘書長吧,也是個老同志了,腦子咋就沒筆桿子靈活呢?你當初跟一個小修車廠老闆湊哪門子熱乎哪?就因為他婆娘風騷嗎?好嗎?財雙豐收了?不見得吧,我看是字當頭,結果可好,讓人家揭疤了,混到今天你應該知道,細風小雨的兒更容易讓人翻船的,因為你船板早腐爛了,窟窿不大,可給人重力踩上一腳就塌了,話又說回來,就算你把全市機關小車使喚到那裡,能給你多大好處,給人家揪住小辮子了吧?

老頭子今天在酒桌上的話特多,有種過嘴癮的架勢,也難怪,成耗在人大悶得太久,這回碰到黨政部門的同志,自然要練一番久違的官話兒,深刻剖析起來,恨鐵不成鋼啊。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我這個局外人也領會了老頭子的講話神。老蕭差點在“修車廠”被報廢支解,那個不知名的賭徒就是老姘頭的前夫。能叫公安充當“醉翁之意”的幕後人一定來頭不小,他老蕭也就是跟自己的主管副市長有些個人糾葛,這次怎麼會驚動汪局,要把一個小小的賭博案辦成鐵案,甚至於準備移送檢察院呢?這幕後的盤手到底是誰?也只有在座的頭兒們知道了,但對方順藤摸瓜的思路還是清晰的:賭徒——秘書長——?這“?”號很笨重,如同腳鐐,叫人不寒而慄。老頭子親自出馬,就是要掙脫那腳鐐,將“?”號扼殺在搖籃裡,停止暈眼的擺幅。

瞧老蕭此時的表情,有所放鬆了,不停地給老頭子敬酒,依然是事先下了定心丸,不再忐忑不安了。

飯後,老蕭隨翟部長先回市裡了,老頭子在儲書記、鍾總陪同下,扛著那杆德國制獵槍上山打鳥玩。手氣還不錯,槍響鳥落,老頭子吹著冒煙的槍口,大笑幾聲:跟老子玩農村包圍城市的鬼把戲,鬼兒子也太了點,摳過扳機嗎?哈哈——笑聲迴盪在山谷間,驚飛出一群烏黑的野鳥,場面有些陰森,跟在後面的書記和老總表情顯得複雜,既想附和而笑,又望著槍管發憷,心裡一定在盤算著:老傢伙的槍把子到底能舉多久…

晚上回到市裡,鍾總做東,請老頭子上一家很不起眼的野味店吃飯。這類野味店從表面上看,跟一般小飯館差不多,擠兌在小街巷子裡頭,但面門很雅緻,雖趕不上大酒樓的燈紅酒綠,卻有別樣的風味在裡面。貌似生意很冷落,沒什麼吃客光顧,但只要進了裡面,才發現收銀臺前牆壁上的招貼宣傳菜譜及價格叫人咋舌。地上爬的四腳,天上飛的兩翅,包括有本事學人類模樣,直立行走一會兒的猴爺猴孫們,基本都屬於法律保護範疇。這也是為什麼這類門店不起眼的原因,不需要張揚做廣告拉吃客,因為顧客都是固定的,非動群體。官場兩家才是這裡的常客。此類野味店,在本市有那麼幾家,過去跟老頭子開車,也時常光顧,覺進了這裡頭,就好象回到了原始部落,逮啥吃啥,就差吃人了。最讓我驚心動魄的還是吃猴。那是老頭子當“財神爺”的時候,有一次一個廣東佬帶著一幫南方客商來考察項目,請老頭子吃飯,進的就是一家野味店,是個四川人開的。當時剛坐定沒一會兒,那川人牽了只猴子過來,讓廣東佬先驗貨。事先大家並不知道當晚的食物跟那隻髒猴有關,老頭子還揮手嚷著快把猴子趕走。猴子在動物園見過不少種類,那晚上的猴子長相比較奇特,眼睛是紅的,體為棕,一瘸一拐地蹦達在地上,發出慘叫。細瞧之下才發現,那條右腿鮮血淋淋的,像是被什麼東西夾過,前爪被截斷了,紅眼睛裡出恐慌之,使勁掙著脖子上的鎖鏈。廣東佬在猴子身上摸了摸,然後用手一的猴子的腦門,向上提了提,這才拍手道:不錯,腦子夠沉,就這隻了。見我們很是不解的樣子,對方才解釋說猴子用來煲湯的。老頭子一聽,眼睛瞪得溜圓,沉聲問道:這潑猴的腦子能當湯喝?你別是讓我們生猴腦吧?我可聽說過那玩意兒,場面太慘烈了。我老婆是幹記者出身的,見多識廣,同學分佈全國各地,有一會家裡收到一盤帶子,晚上夜深人靜,等孩子上睡覺後,她把我從醒。說你平常不是愛看恐怖片嗎?今晚上讓你見識啥才叫恐怖。說著將白天收到的帶子放進dvd裡,一瞧就是記者暗訪的鏡頭,左拐右拐,進了一個黑暗的角落,再往裡邊去,燈光明朗了,看上去是餐廳,裡面很是吵鬧。我一看實在沒勁,說你們這行的就愛侵犯人家隱私,合上眼睛繼續睡覺。老婆沒動,好象看得很投入。緊接著吵鬧聲忽然止了,傳來一聲慘不忍聞的啼叫聲,令人骨悚然,老婆一把抓住我的手,汗津津的。我再次舉目觀瞧:但見暗淡的鏡頭下,桌邊人站得遠遠的,屏息相望,鏡頭聚焦在餐桌上,有隻猴頭被鐵製夾子固定在小裡,那位置餐中央,有人手拿著著圓規一樣的兩邊刀具,正在猴頭頂門上固定準心,猛然一轉圈,猴顱骨當即被活活切下頂蓋來,用刀一挑開,腦髓盡現,血管鮮紅,眾人發出一聲驚呼。再看那被捆住四肢的猴子,拼命地蹬開著,發出痛苦的嘶叫,當中有女人掩面而退。隨後推過一個小餐車,上面有個油鍋,油氣沸騰著,有人戴著很厚的手套,用勺子盛上沸油,直向猴腦灌入,猴子發出一聲嘶裂般慘叫,便氣絕而亡。最後叫人渾身起疙瘩的鏡頭是:在猴子全身搐中,那群吃客拿起勺子吃開了…

我老餘看過太多的恐怖片,覺得大鋸活人的場面也不過如此,但那個晚上,我是摟著老婆睡覺的。

廣東佬說,不會的,我們是文明吃飯,只煲湯。然後跟老頭子說起猴腦湯的做法,還講起猴腦湯的來歷。說當年吳三桂變節歸清,在引領清兵入粵後,為顯示其威武之師,將一些活猴關在籠中,以擊腦,食漿。也真是塗炭生靈啊,古人尚且如此,現代人發揚光大了。吃在廣東,看來是有著歷史淵源的。按照廣東佬的說法,煲猴湯也有步驟的:先把活猴用擊昏,然後用刀割喉放血,再放進沸水中浸泡褪,之後才割下猴頭,撬開顱骨取腦,最後才燉,直到骨分離,猴頭湯即成。

反正那回喝完猴腦湯後,老頭子一直眷戀不忘,至於說此後他有無猴癮大發,痛喝幾回,我就不知道了。我嘛,猴倒是吃過不少,湯入誰口,也就不得而知。

今晚,儲書記隨同從a縣過來作陪,反正家在市裡,都方便的。跟老頭子一樣,他也把握不住方向盤,所以,秘書跟著一道來的。老頭子當年在a縣老搭檔鮑副縣長聞訊也來了,鮑縣長現在是a縣政協主席,家早搬進了市裡,禮拜天就從a縣回來。老頭子一見面就笑道:鮑主席,你可又發福不少嘍。鮑主席連連搖頭:不動腦子了,只長肚子,血壓高啦。幾個老槍桿子碰到一起也照樣擦出火花來,嬉笑不停。我在偏座上埋頭吃菜,將他們花費在酒令的時間發配到筷子上,填滿嘴巴。在官方私宴上,但凡見到埋頭苦幹的傢伙那一定是司機,能說會道,將口水摻進酒杯的,就一定非秘書莫屬了。今晚是純粹私宴,所以,有儲書記秘書在場,不帶做筆記的,領導們完全可以盡情發揮自己的嘴巴。說著說著,焦點回到了壹號人物身上,官場上酒令規則,先閒扯,再議政,最後迴歸到女人身上。扯完閒話,老頭子點將起壹號來,先拿鮑主席說事。跟鮑主席碰了一杯,一抹嘴巴說:自從退到人大,就跟“酒鬼”久違了,一沒喝,如隔三秋啊!老鮑,你也有體味吧。老鮑望了一眼儲書記,言又止,像是有所避諱。老頭子一拍他肩膀說:別看他老儲臉啦,今天在這裡暢所言,言無不盡。我先給你說了,你的意思是,本想跟我一樣,個主任位置,可現在都讓人家書記兼任了,哈哈,我這主任位子,市裡那位還不稀罕吶,我哪,算是撿了個便宜啦。儲書記訕笑道:老領導說笑啦,其實人大主要工作還是常委副主任在抓,我只是個空名而已,就個人來講,多戴一頂帽子,壓力就大一份,就拿上次人大代表被警察打傷一事來說吧,一邊是公安,一邊是人大,我這個當家的偏向哪邊啊,最終還不是兩邊不討好。老鮑這才說:我可沒想過主任位子,都是快滾蛋的人了,蘿蔔白菜挑個啥啊?都是一碗清湯水。老頭子將頭偏向一直保持沉默的鐘總:老鍾,你可是全國人大代表,多聽聽基層同志的意見,都成蘿蔔白菜了,來年一定要提個議案,建議給我們這些老人院加點油水,伙食太差,沒這樣減肥的吧。鍾總是商業腦子,算盤敲起來,也嘩嘩作響,說老領導上人大沒多長子,就一針見血指出了弊端,不滿老領導說,過去人大機關沒少上我那裡搞贊助啊,每年兩會都是我出血的時候,政府會議預算跟不上大會開支啊,再說說年終吧,政府財路通廣,老領導在政府時,機關幹部獎金髮放問題是用不著您費心的,可退到人大,問題就來了,又要找企業的,您放心,在我這裡,無須您開口,到時候一定加倍奉上。老頭子一聽,對著儲書記笑道:聽到沒,這就是人大主任,老叫花子啊,市裡的那位本是為公子少爺的命,飯來張口,衣來伸手,叫他體驗叫花子街頭乞討的光景,早他孃的做縮頭烏龜了。就拿氮肥廠來說吧,不是整天叫啥群眾利益為重,以人為本嗎?才消停幾啊,這又欽差大臣下訪了,這下可好,都他孃的當龜xx了,我看啊,古塔上不跳下去幾位,他當書記是不會出頭的,倒黴的數吳市長,領導小組啥時候不是書記掛頭名?你嫌名堂太多,消受不起,那也該市長出面吧,看見沒,都把頭勒在褲襠裡了!常委班子就要進行第三次討論,這回我看公子哥是要明確態度了,態度一明確那就是表決通過啦,她吳市長意見再大也要執行是不?末了還是老百姓遭殃啊!老頭子有點失控,臉漲得通紅,熱血沸騰,吐沫星亂飛。說到常委班子,儲書記加問一句:宣傳部長人選有著落沒?看來,盯上這職位的人不在少數,包括一直想重整旗鼓的儲書記,為當上常委,也不惜來個曲線救國,用書記頭銜嫖取部長之位。老頭子的話讓儲書記的腦袋上砸下冰雹,當局者並不混沌,老頭子至少很清醒:喉舌人選自然是那位說了算,你們啊,都別費勁啦,要說耍筆桿子,我倒覺得小蕭更合適,可惜喲,生不逢時,這次差點被人腦後砸磚頭了。

話題越來越了,儲書記好象嗓子燒得乾燥,連聲“恩呀”著,聲響也不大,可那秘書反應特別強烈,給大家斟上茶水,然後用手輕拉了我一把,意思很明確:咱先撤吧。因為過去經常旁聽他們私黨論壇,私黨們也基本沒把我當成樹起耳朵的與會者,兩者漠視對方的存在。對於他們的高談闊論,我是充耳不聞,我在他們眼裡,也就視無睹了。秘書的政治往往就是從領導的“恩呀”聲中捕捉成的,所以,他都主動撤離了,我這個司機沒有理由留下的。出了野味店,秘書看了看錶,說才八點多,老闆們不喝到十一點是不會散席的,現在正在高xdx期,咱倆找個地方放鬆一下吧。眼前這文縐縐的“眼鏡”提前伸出了針頭,刺向燈紅酒綠的夜市,採集夜來香魂。沒等我回話,他就撥開了手機,斯文掃地,開口就罵:草,不知道我陪老闆正吃飯啊,懂不懂規矩呀?隨後他說了我們所在的位置,讓對方快點過來接:我只有兩個鐘頭的空閒,別耽擱了老闆的正事。

啊,老闆的正事就是吃野味,喝補酒。

我笑著問:有女朋友了吧?他也樂了,反問道:有孩子了吧?

一個司機,一個秘書,在夜裡發出一陣笑。

第二天,我接到了老張的電話,說人先放了,但沒有撤案,老蕭暫時可睡安穩覺了。還說碰到這樣的事,他也很為難,別看是主管刑偵的副局長,有時候是抓是放,也做不了主的,這事要是讓老頭子知道了,一定會怪罪的。我試探著問:老蕭到底得罪誰了,拿這破事挖牆,真不地道。老張狡黠地笑了笑:天知道啊,反正我只聽上面的意思辦,從不問為什麼,幹咱這行的,多問幾個為什麼,早晚自己也出事,泥菩薩過河喲。一臉農民相的老張,自從扣上大蓋帽後,頭髮是少多了,最終進化成了泥鰍,專往混水裡扎猛子,泥潭越深,他反而越安全。在老頭子那爛草繩上,他還夠不上蚱蜢角,可終究用爪子勾攀上了老汪,所以,現在活得很滋潤,鞦韆一般盪漾。

老蕭的事就算暫告段落,波瀾不大,卻也顛得他嗆水,好在老頭子充當了一回木匠,及時在他腐爛的船板上釘上幾錘,才沒在陰溝上翻船。至於後事如何,得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我忽然想到一個子,一個記憶新的子,一個真正從陰溝裡爬出來的子。那是個雨天,秋雨帶著寒意。我很少跟老頭子請假的,包括奧迪,而且是上高牆內接人,實在有點晦氣。所以,張開口來,覺得有衝撞領導的意思,心裡很是不安著。老頭子一聽,大手一揮說:去吧,也是個替罪羊啊。

老頭子的命是戰場上炮火烘烤過的,他始終是位堅定的無神論者,更不相信坐騎靠近高牆邊會帶來什麼不測。就是這位不信鬼神的領導,卻時常讓下面的官員當神一樣供奉著。就說說他老家山溝子裡那間土牆屋吧,在他上任市長的第一天,就被當地鄉政府當文物一樣保護起來了,包括他家祖墳,也讓周圍的墳群退避三尺。當市長的那年節,久在城市的老頭子忽然想到垂眠大地的祖墳來,想回去掃墓上墳,祭奠先人。年三十那天一大早,我就馱著他一家子上路了,直接開往a縣那座很不起眼的山坡。等到了墳場,已是午後。那天上墳人很多,到處是篝火蔓延,人們在焚燒墳塋上的黃草,只盼來吐出綠青。

爆竹聲聲,劃破陰沉的蒼穹,山口灌出的北風呼嘯開來,好似在跟坡上墳場的鞭炮聲比起了嗓門,混雜的聲響震動在空曠的山谷間,攙雜著斷斷續續的泣聲。

上墳人中除了女子的泣聲,大都是靜默,包括四周的孩子,收起調皮好動的本,蹲在大人身旁,很小心地往冥火中丟下草紙。

大人一邊燒紙,口裡一邊默唸著什麼,許下新一年的願望,喚醒長眠大地的先人,恩賜給後人福址,歲歲平安,年年有餘。

見景生情,老頭子像個守墓人,在山下開始給自己的子女講起老家舊俗來。說這一年到頭,死靜的墳場也只有在這大年三十的午後,才死灰復燃,活著的人給這片亡地帶來點人氣。然後指點著坡上又說:沒人知道這坡上的墳場是什麼時候出現第一座墳頭的,在山坡的最高點,斜臥著一塊半入土的殘碑,在我小時候每年三十都要上去玩耍,青石面已成黑,上面的字跡早模糊不清。過去在生產隊時,坡上的不少墓碑被村裡人挖出來,抬到山下的村子裡,墊在池塘邊上,充當女人槌衣板,最後挖完了,只剩下最高點的墓碑了,有村民挖時,游出兩條金黃的大蛇來,嚇跑了挖碑人。當時全村人都被嚇住了,有老人指點說,恐怕衝撞老祖宗了,會遭報應的。一時間鬧得沸沸揚揚,女人也不敢到池塘的石板上洗衣服了。生產隊長跟我出身一樣,年輕時也當過兵,覺得村民太信,親自上陣揮鍬挖碑,結果腳板刺痛了一下,當場口吐白沫身亡。從此,再沒人敢動那墓碑,那墓碑始終保持著原樣,斜立在坡頂,而那一年碰巧趕上大旱,餓死了不少人,墳場上又多出不少新墳來。村民都說是報應!農村人善良啊,沒怨天怨地,只怨不該碰那塊碑,說那肯定是老祖宗的墓地。有一年夏天,接連下了半個多月大雨,那立了多年的墓碑終於倒下了,那一年是澇災,村裡人不少出去乞討為生。再後來,墳場又不平靜了,開始有人荒地了,原本沒人在意的墳地突然間變得珍貴起來,為了一塊剛開墾出來的荒地不讓別人的墳地佔據,村民間時常發生爭吵,田地承包到戶了,可荒山還是集體共有。村裡有條不成文的規定,誰懇出的荒地歸誰所有,就好象分田到戶前的自留地,人們的思維還停留在大集體階段,那自留地才是他們的命子。把荒地當成自留地,自然是寸土不讓,生者與死人爭搶地盤,往往已不是簡單的鄰里糾紛。坡下爭鬥不斷,很是熱鬧,但坡上依舊寂寥一片,包括那臥倒在制高點的墓碑,再墾荒造田,也沒人敢朝那塊動一粒沙子。所以啊,人跟人鬥,能捨出命去,可一旦面對鬼神了,就沒那膽量了,你們想想,一樣是條命,為什麼不敢衝犯鬼神啊?

老頭子借題發揮的慨,我們都沒聽懂。他媳婦抱著自己的兒子,跟老子說道:上墳就上墳,說啥鬼神啊?別嚇著孩子了。

老頭子顯然是沉醉在過去的回憶中,繼續開講:制高點的平靜最終還是打破了,就在這年天,制高點上長出一棵小青松來,彷彿是一夜之間冒出來的,綠的,松葉發出少有的香氣。村民才真正明白過來,那可是塊風水寶地啊。於是有人開始遷墳了,老墳頭換上新土帽,逐漸靠攏在墓碑四周,就這樣,坡上坡下都熱鬧了起來…

老頭子一路上痛述墳場歷史,等到了坡上,老頭子傻眼了,好象自家的祖墳了無蹤跡,昇天了。

這時候,低頭上墳的村民才認出他來,左右跟他招呼著,老頭子笑容可掬掏出軟中華給男人們遞煙。男人們接過煙來一瞅,立刻夾到耳上,沒捨得

不遠處一個老者喚起他的小名:花蛋,找不到了吧?你這兔崽子忘本哪,真是造孽!

老頭子趕緊小步跑過去,給老者敬菸。老者吹了口煙,這才用手指著不遠處幾座墳塋說:那邊躺著哩,你現在是貴人了,祖上也沾光,咱貧下中農的祖宗也要回避哪!老頭子望了望,還是疑惑不解:不對啊,老爺子,以前咱幾家祖墳不是都在一起嗎?咋這麼空曠啊?

老者一聽,山羊鬍子氣得抖動起來,當面罵上了:狗的花蛋,你也真能裝蒜,你讓鄉政府的人出面給你挪地盤,是不是以後也想在這裡土入啊?

老頭子這才聽明白過來,敢情是別人家的祖墳都遷移出去了,難怪他找不到祖宗的靈位了。我特意朝那邊看了幾眼,這市長當的,真夠忘本的,雜草叢生,連個墓碑都沒有,快淹沒墳頭了,真乃不孝子孫啊!祖宗這是藏起身子,敬畏他大老爺虎威呀?

老頭子的臉當即被老北風掃成青了,也無顏在那裡顯擺了。做了個手勢,帶著一家子灰溜溜向坡下逃遁。

這樣的上墳也真是頭一回見識,來回折騰,沒煙沒火也沒響爆竹就走了。

回到車上,老頭子才問起老伴:咱多長時間沒掃墓了?

你調進市裡就沒來過啦,你也真是的,連墓碑也不樹一個,寒磣!老伴“呸”了老頭子一口唾沫,吐出車窗。

老頭子嘴巴又犟上了:想當年主席他老人家多久才回去上墳啊?咱不信那個!

這事節一過,老頭子親自下到鄉里,把那群小馬罵得狗血噴頭。結果是老頭子出資,隆重將那幾家祖墳重新遷回原地,然後又找來人將鄉里圈養的“土屋聖地”給扒掉了。

當然,也終於拿出孝心,在祖墳前樹了幾塊石碑。

這一事件引發了老頭子一手策劃的“清剿祖墳”行動,在全市清查官員違規興建祖墳,可謂震動四方,連省電視臺都跟蹤報道過,一時間,老百姓拍手稱快。

官員們時常罵老百姓違愚民,其實他們自身更為愚昧。老百姓再窮,每年節氣裡都要祭奠自己的先人,哪怕是窮到只能在墳塋上添幾把新土,這是約定俗成的傳統,不代表任何功利彩,頂多祈禱先人保佑後人健康平安;而官員們恰好相反,祖墳上冒煙了,咱就騰雲駕霧,升官發財啦,於是乎,指點山水之靈,大興土木一番,造就王陵之勢,君不見,那每層厚重的磚瓦里,凝結著多少老百姓的血汗錢啊!造勢並不僅僅是為了祭奠,也為了顯赫身價,更為了野心的擴張,像墳墓一樣伸開手臂,貪婪地噬一方水土。

在這件事上,老頭子得罪過太多的權貴,他卻義無返顧:你們還是不是黨員?心裡還有握緊拳頭時的信仰嗎?多好的土地啊,讓死人霸佔著打不出穀子來,你們的良心真讓鬼吃掉了?

老頭子是堅定的布爾什維克,所以,我也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將小車開到電網高牆邊。

沒錯,那天我是去接“半邊嘴”一個快磨掉槽牙的老山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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