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酷得心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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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一早上,當彼得走進他的玻璃廠時,看見廠裏除了他的工人外,還有一些誰也不願見的人,那就是地方官和三個法警。地方官向他道了聲早安,問他昨夜睡得怎麼樣,然後拿出一張長長的名單來,上面列着彼得的債主的姓名。

“這些債務您能不能償還呢?”地方官神情嚴肅地看着彼得問道。

“請您快地説吧,因為我在這裏不能耽擱許多時間,從這裏進城要走整整三個鐘頭呢。”彼得絕望地承認,他一文錢也沒有了,只好讓地方官把他的房屋、院子、工廠、馬廄和車馬折價償還。在法警和地方官到各處去查驗和估價的時候,彼得心裏想道,這兒離樅樹匠並不遠,既然小玻璃人兒不肯幫我的忙,我就去找那個巨人試試吧。他急忙向樅樹立奔去,好像法警在後面追他似的。當他奔過第一次和小玻璃人談話的地方時,覺得有一隻無形的手攔住了他,但他掙了身子,繼續向前奔去,一直奔到他上次記得清清楚楚的那條邊界上,氣吁吁地喊道:“荷蘭人米歇爾,荷蘭人米歇爾先生!”話音剛落,那個巨人般的木材商就出現在他的面前,手裏拿着他的篙子。

“你來了?”他大聲笑着説,“他們剝了你的皮,準備把它賣給你的債主嗎?喏,你先安靜下來吧;正如我以前所説,你的一切苦難,都是那個小玻璃人兒,那個孤僻的偽君子帶來的。給人東西要大大方方,不能像這個吝嗇鬼那樣。你跟我走吧,”他一邊説下去,一邊轉過身子朝着樅樹林。

“跟我到家裏去談談,看我們能不能談成一筆易。”談成一筆易?彼得想道。他能向我要什麼呢?我有什麼可以賣給他呢?或者要我給他乾乾活,不然的話,他要什麼呢?他們開始沿着一條陡峭的林間小路走上去,忽然來到一個陰森、險峻的峽谷上面。荷蘭人米歇爾跳下山崖,好像在柔滑的大理石台階上走路一樣。可是不久彼得嚇得幾乎昏了過去,因為荷蘭人米歇爾下去後,馬上變得像教堂的鐘樓那樣高,並且向他伸出一隻長胳臂,長得就像紡織機上的卷軸一樣,手掌像酒店裏的桌子那麼大,向上叫喊的聲音像喪鐘一樣沉悶:“你只管坐在我的手掌上,抓緊我的手指頭,這樣你就不會掉下去。”彼得哆嗦着聽從了他的吩咐,坐在巨人的手掌上,緊緊抓住他的大拇指。

他們下去了很遠很深。彼得到奇怪的是,下面並不黑暗,恰恰相反,深谷裏的光甚至顯得更加明亮,時間久了,照得他的眼睛都有些睜不開了。彼得越往下,荷蘭人米歇爾變得越小,最後恢復了原形,站在一所房子前面。這所房子不大不小,和黑森林裏富裕農民所住的房子好壞差不多。彼得被領進一個房間,這個房間和普通人家的房間沒有什麼不同,不過顯得很冷寂。

房間裏的木製掛鐘、巨大的瓷磚火爐、寬闊的長凳、壁爐架上的家常用具,都和各個地方見到的一樣。米歇爾叫他在一張大桌子後面坐下,自己走出房間,一會兒拿來一壺酒和幾隻玻璃杯。他把杯子斟滿酒,於是兩個人就談起話來。荷蘭人米歇爾談起世界上的種種歡樂,以及外國的風光、美麗的城市和河,彼得聽了心馳神往,便把自己羨慕的心情坦白地告訴了米歇爾。

“儘管你拿出渾身的勇氣和力,想幹一點事情,但只要你那顆愚蠢的心跳動一兩下,就會使你顫抖起來。於是你就會顧慮到名譽受損啦,不幸降臨啦等等,一個有理智的人管這些幹什麼?近來人家叫你騙子和壞蛋的時候,你頭腦裏到難受嗎?地方官來把你趕出家門時,難道是你的肚子到疼痛嗎?説吧,是什麼,到底是什麼使你痛苦?”

“我的心。”彼得説,同時用手按住怦怦跳動着的部,因為他覺得他的心好像在不定地來回滾動。

“你啊,請不要見怪,你把成百上千的銀幣白白地扔給了可惡的乞丐和另一些賤民,這對你究竟有什麼好處呢?他們為此祝福你,願你身體健康,可是你因此就更健康了嗎?只要用你拋撒出去的一半的錢,你就僱得起一個私人醫生了。祝福,真是美好的祝福,財產全被扣押,自己也被趕出家門!每當一個叫化子伸出他的破帽子向你行乞時,究竟是什麼促使你伸手到口袋裏去掏錢呢?是你的心,又是你的心,不是你的眼睛或舌頭,也不是你的胳臂或大腿,而是你的心。正如人們所説,你的心太容易受動。”

“可是,怎樣才能養成習慣,使它不再這樣呢?我現在雖然竭力壓制它,可我的心還是怦怦直跳,使我到很難受。”

“你嗎,”米歇爾大聲笑着説,“你這個可憐的傢伙,當然是沒有法子壓制它的;不過,如果你把那顆怦怦跳的東西給了我,你就會明白,這對於你是多麼舒服。”

“給你?把我的心給你?”彼得吃驚地叫起來,“那我不是立即就要死在這裏?這絕對不行!”

“是啊,如果一個外科醫生給你動手術,把心從你的身體裏取出來,那你當然是必死無疑的。可是在我這裏卻是另一回事。你還是進來親眼看看吧。”他一邊説,一邊站起身來,打開一扇房門,領着彼得走了進去。彼得跨過門檻時,他的心搐起來,但他自己卻沒有覺到這一點,因為出現在眼前的景象實在太奇特,太驚人了。許多木架上擺着裝滿透明體的玻璃杯,每隻杯子裏都放着一顆心,杯上貼着標籤,標籤上寫着姓名,彼得好奇地念起來。這兒有地方官的心,胖子埃澤希爾的心,舞廳之王的心,林務官的心,還有六顆糧食商的心,八顆徵兵官的心,三顆易所掮客的心——總而言之,這兒收集了方圓幾百裏之內最有名望的人物的心。

“你看!”荷蘭人米歇爾説,“這些人都把一生的煩惱和憂慮拋掉了,沒有一顆心再因煩惱和憂慮而跳動了。它們以前的主人把這些不安寧的客人清出了體內,到渾身舒暢了。”

“可是他們現在膛裏放着什麼呢?”彼得問道,他看到了這一切,幾乎暈倒了。

“就是這個,”米歇爾一邊説,一邊從屜裏拿出一樣東西遞給他,那是一顆石頭心。

“噢?”彼得回答説,不住打了個寒顫,渾身起了雞皮疙瘩。

“一顆大理石的心?可是,荷蘭人米歇爾先生,你聽我説,這種心在膛裏一定是非常冷的。”

“那當然啦,但是冷得非常舒服。一顆心為什麼一定要温暖呢?在冬天,它的温暖對你沒有一點用處,一杯上等的櫻桃酒比一顆温暖的心更有效。在夏天,暑氣人,熱不可耐時,你真想象不到,這樣一顆石心是多麼涼啊。而且,我已經説過,這樣一顆心,對憂慮或恐懼、愚蠢的同情或其他的煩惱,都覺不到了。”

“你能給我的就是這些嗎?”彼得大失所望地問道,“我希望得到錢,而你卻想給我一塊石頭!”

“嗯,我想,先給你十萬銀幣,總該夠了吧。如果你運用得法,不久你就能成為一個百萬富翁。”

“十萬?”可憐的燒炭工興奮地叫起來。

“心啊,別在我中這樣烈地跳動了,我們馬上就可以成。好吧,米歇爾,把石頭和錢給我,而我這顆不安寧的心你可以從我中拿走。”

“我就知道你是個明智的小夥子,”荷蘭人友好地微笑着説,“來吧,讓我們再乾一杯,然後我就付錢給你。”他們重新回到外屋,坐下來喝酒,喝了一杯又一杯,一直喝到彼得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燒炭工彼得·蒙克在一陣歡快的郵車喇叭聲中驚醒。他一看,發現自己坐在一輛華麗的郵車內,行駛在一條寬闊的街道上。他探身朝車外望去,蒼茫的黑森林已遠遠地留在身後了。起初他還不敢相信坐在車裏的人就是他自己,因為他身上穿的衣服也和昨天穿的不一樣了。但是他對這一切都記得清清楚楚,最後他不再回憶了,大聲説:“毫無疑問,那個燒炭工彼得·蒙克就是我,絕對不會是別人。”現在,他自己都覺得很驚奇:他第一次離開森林,離開住了那麼久的安靜的家鄉,竟能一點兒也不到悲傷;甚至當他想到自己的母親現在無依無靠,孤苦伶仃地待在家裏時,他也不能擠出一滴眼淚,或者嘆一口氣,因為他對一切都無動於衷了。

“哦,是啊,”他説道,“眼淚和嘆息,鄉愁和悲傷,都從我的心裏消失了。這要謝荷蘭人米歇爾——現在我的心已是冰冷的石頭了。”他把手按在口,那兒安安靜靜,沒有一點跳動。

“如果他對十萬塊錢守信用,就像對這顆心一樣,我就很高興了。”説着,他開始在車裏搜尋起來。他發現了各種式樣的衣服,應有盡有的東西,然而沒有找到錢。最後他碰到了一個口袋,發現裏面有成千上萬的金幣銀幣,以及各大城市的商票。

“現在我想要的一切都有了。”他一邊想,一邊舒舒服服地坐在車子的角落裏,駛向遙遠的世界。

他坐着馬車在外面遊蕩了兩年,從車裏觀望兩邊的房屋;車子一停,他只把旅館的招牌看一看,接着便在城裏各處閒逛,瀏覽那些最值得觀看的美好事物。然而沒有一樣東西能夠使他喜歡,無論是圖畫、房屋、音樂,還是舞蹈,都無法打動他的心,因為他的心是石頭做的,對一切美好的事物,他的眼睛都視而不見,他的耳朵都聽而不聞了。除了吃喝、睡覺以外他對什麼也不興趣了。他就這樣在世界上漫無目的地遊蕩,餓了就吃,累了就睡。有時他想起,從前他很窮,為了生活不得不幹活,但那時倒比現在更快樂,更幸福。山谷裏的美麗的景,以及音樂和歌曲,都使他到心曠神怡。那時他對母親送到炭窯來的茶淡飯,總是要高興好幾個小時。每當他想起過去這些情景,他就到非常奇怪,現在怎麼連笑也不會笑了;以前他聽到一句玩笑話都會笑得前仰後合,而現在別人哈哈大笑時,他只是出於禮貌咧一咧嘴,但他的心並不跟着一起笑。他到現在他的確能夠做到無動於衷,但並不到滿足。終於他被得回家了,但不是由於思鄉之情,也不是由於憂傷,而是由於單調、無聊和毫無樂趣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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