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酷得心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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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乘車駛過了斯特拉斯堡,看到家鄉黑黝黝的森林,重又看到黑森林人強壯的體魄和親切、憨厚的面孔,聽到雄渾、深沉而又悦耳的鄉音,這時他突然到怦然心動,因為他的血烈地動起來,他以為自己一定會高興得跳起來,甚至會痛哭一場。可是——他怎能那樣愚蠢啊,他的心可是石頭做的!石頭是無情的,它不會笑,也不會哭。

他首先去找荷蘭人米歇爾,受到他像往常那樣親切的接待。

“米歇爾,”他對荷蘭人説道,“我已出去遊蕩過,看到了世上的一切,可是這一切毫無意思,我只到無聊。總而言之,我的膛裏放了你的那塊石心,的確它使我免受許多煩擾,我既不會生氣,也不會悲傷,但我也不會快樂,就好像我是半死半活一樣。你不能使這顆石頭心稍微有些情嗎?要不然,你還是把我原來的那顆心還給我。二十五年來我對這顆心已經習慣了,雖然它不時地亂動一下,但它畢竟是一顆活潑、快樂的心啊。”森林靈米歇爾冷酷地大笑起來。

“等你死了吧,彼得·蒙克,”他説,“到那時你自然不會少了它的,你會重新得到那顆柔軟而多情的心,到那時你就會覺到是快樂還是悲哀了。不過今生今世這顆心不可能再成為你的東西了!是啊,彼得,你到世上游蕩過了,然而像你從前那樣的生活,對你也不會有任何好處。現在你還不如在森林裏找個地方住下,蓋一所房子,娶個子,好好利用你的錢財。你唯一缺少的只是工作;因為你懶惰,終無所事事,所以你到無聊,現在你卻把一切都歸罪於這顆無辜的心。”彼得覺得米歇爾關於懶惰的説法還是有道理的,於是他下定決心,一定要發財,而且要越來越有錢。米歇爾又送給他十萬塊錢,把他當做好朋友一般打發他走了。

不久,黑森林裏傳聞四起,説燒炭工彼得,也就是賭徒彼得回來了,而且比以前更有錢了。這裏的人情世態還是像從前一樣,沒有改變。從前他拿着枴杖討飯時,被人從太陽酒店裏趕了出來,現在,當他在一個星期天的下午走進太陽酒店時,每個人都來和他握手,稱讚他的馬,詢問他在外旅行的情況;當他又和胖子埃澤希爾賭銀幣時,他仍然像從前一樣受到大家的尊敬。但是,他現在不再幹製造玻璃這一行了,而是做木材生意,不過這只是裝裝樣子而已。他主要是做穀物買賣,放高利貸。黑森林裏一半的人漸漸地都欠了他的債。他放債的時候一定要拿十分之一的利息,或者把糧食按三倍的價錢賒給那些不能馬上付款的窮人。現在他和地方官成了親密的朋友;如果有人到期還不清欠彼得·蒙克老爺的錢,地方官就騎着馬,帶着手下的法警,上門來評估房屋和院子的價格,馬上賣掉,然後把這家的父母和子女都趕進森林裏去。起初,那些可憐的陷入絕境的窮人,總是一羣羣地圍在他的大門口,男的請求他開恩,女的想法軟化他那顆石頭心,孩子們哭叫着乞求一小塊麪包,這情景得彼得很惱火。後來他買來幾隻兇惡的狼狗,這種像他所説的“貓叫”聲也就停息了。幾隻惡狗只要聽見他的口哨聲,就撲上去咬人,那些乞討的窮人便哭喊着飛快地跑開了。然而,有一個“老太婆”最使他傷腦筋。她不是別人,正是彼得的母親蒙克大娘。她的房屋和院子被着賣掉後,她走投無路,過着貧困、悽慘的生活。她兒子發財回來後,也從來沒有照顧她。有時她拄着一枴杖,拖着衰老、疲軟的身體,顫巍巍地來到彼得的門口。但她不敢走進門去,因為有一次她被兒子趕了出來。最使她難過的是:本來她滿可以依靠兒子安度晚年,然而現在她不得不靠別人施捨過子。彼得看到母親蒼白的悉的面孔,苦苦哀求的目光,伸出的乾枯的手和虛弱不堪的身體,他那顆冷酷的石頭心從來沒有動過。每當星期天她來敲門時,他就生氣地掏出六錢,用一張紙包着,叫一個僕人遞給她。他聽見她聲音顫抖着向他道謝,祝願他一生吉祥如意,聽見她小聲咳嗽着離開大門口,但他不再多想什麼,只是覺得又白扔了六錢。

後來,彼得想結婚了。他知道,在整個黑森林地區所有當父親的都樂意把女兒嫁給他。但他挑選對象很苛刻,因為他希望人家在這件事上也誇耀他有福氣,有眼光。於是他騎着馬走遍了黑森林,這兒看看,那兒瞧瞧,但黑森林中那些漂亮姑娘,在他看來沒有一個是夠漂亮的。他又到各個舞廳去尋找,也沒有找到一個美貌絕倫的女子。有一大,他聽説整個黑森林地區有一個最漂亮、最賢惠的姑娘,她是一個窮伐木工的女兒。她過着清靜的生活,人很能幹,很勤快,替他父親照料家務,就連聖靈降臨節或教堂落成紀念節時,也不在舞廳面。當彼得聽説黑森林裏有這樣一位美人時,他決定向她去求婚。於是他沿着別人指給他的路,騎馬來到她的茅屋門口。美麗的麗絲貝特的父親驚訝地接待了這位高貴的老爺。當他聽説來客就是大財主彼得老爺,並且願意做他的女婿時,更是説不出的驚訝。他覺得從今以後可以擺憂慮和貧困了,於是毫不猶豫地答應下來,也沒有徵求美麗的麗絲貝特的意見。而這個善良的孩子更是順從,竟一點也沒有反抗,便做了彼得·蒙克的子。

可是,事情並不像這個可憐的姑娘想象的那麼美好。她自以為很會料理家務,但她所做的事情沒有一件能使彼得老爺稱心。她對窮人很同情,心想丈夫是個有錢人,她給可憐的討飯婆一個子兒,或者給一個窮老頭一杯酒,並不是什麼罪過。可是有一天,彼得老爺看到了這些事,他怒氣沖天,厲聲説道:“你為什麼把我的錢隨便扔給無賴和叫化子?你帶了什麼嫁妝到我家裏,可以讓你去施捨?用你父親的那討飯,恐怕連一碗湯也燒不熱,可你散起錢來卻像一位侯爵夫人。下次再讓我看見,我就要叫你嚐嚐我拳頭的滋味!”美麗的麗絲貝特看到丈夫這麼狠心,便在自己的房間裏傷心地哭起來。她常常希望能夠回到父親的茅屋裏去住,這樣也比住在富有而又吝嗇、狠毒的彼得家裏要好得多。唉,要是她早知道他的心是大理石做的,既不會愛她,也不會愛任何人,那她就不會到驚奇了。現在,每當她坐在門口,看見一個乞丐走過來,下帽子,乞求施捨時,她就緊緊閉住雙眼,以免看見這副悲慘的情景,她把手也握得更緊,以免情不自地伸進口袋裏去掏出一個小錢來。這一來,全森林裏的人都譴責美麗的麗絲貝特,甚至説她比彼得·蒙克更吝嗇。有一天,麗絲貝特又坐在大門口,一面紡紗,一面哼着小調,因為那天天氣很好,彼得老爺騎馬到田野裏去了,所以她的心情很愉快。這時,一個小老頭從路上走來,揹着一個又重又大的口袋。她老遠就聽見他呼哧呼哧的氣聲。麗絲貝特同情地看着他,心裏想,這樣一個矮小的老人,不該再叫他背這麼重的東西。

這時,那個矮小的老頭子一面着氣,一面踉踉蹌蹌地走過來。當他走到麗絲貝特對面時,幾乎給沉重的口袋壓垮了。

“哦,太太,請您可憐可憐我,給我一口水喝喝吧!”小老頭兒説,“我實在走不動了,簡直要累死了。”

“您這麼大年紀了,不該再背這麼重的東西。”麗絲貝特説。

“是啊,可我因為太窮,要活命,只得幹這種活兒,”他回答説,“唉,像您這樣的闊太太,是不會知道窮人的苦處的,也不會知道在這樣的大熱天,一杯涼水對人有多大的好處啊。”她聽到這話,急忙跑進屋去,從壁爐架上取下一把壺,裝滿了水。當她回到屋外,離那矮老頭兒只有幾步遠,看見他疲憊不堪地坐在袋子上時,她心裏到深深的同情。她想,現在丈夫不在家,為什麼不多做些好事呢,於是她放下水壺,拿了一隻大酒杯,裝滿了酒,又在杯上放了一塊黑麪包,遞給老人。

“來吧,喝口酒比喝水更有好處,因為您已經上了年紀了,”她説,“不過,別喝得太急,一邊喝,一邊吃點麪包吧!”小老頭兒驚訝地望着她,老眼裏噙滿了大顆的淚珠。他喝光了酒,説道:“我活了這麼大年紀,還沒有見過有幾個人能像您這樣好心,這樣慷慨地賙濟別人,麗絲貝特太太。不過您會因此一輩子得到幸福,好心是不會得不到好報的。”

“不,她馬上就要得到好報!”一個可怕的聲音叫喊起來。他們回頭一看,原來是彼得老爺,他氣得滿臉通紅。

“好,你竟敢把我的美酒倒給叫化子喝,竟敢把我的酒杯也讓叫化子沾上嘴?那就叫你馬上得到好報吧!”麗絲貝特慌忙跪在他的腳下,請求他寬恕,但是那顆石頭心是不懂得憐憫的。他把手裏拿着的馬鞭掉過頭來,用黑檀木的鞭柄狠狠地打在她美麗的額頭上。她一下子斷了氣,倒在老頭兒的懷裏。他一見這情景,就像到後悔似的,彎下身子,看看她是不是還有氣。可是小老頭用很悉的聲音説:“你用不着再費心了,燒炭的彼得;這是黑森林裏最美麗最可愛的一朵鮮花,可是被你踐踏了,她再也不會開放了。”彼得臉上的血頓時退得一乾二淨。他説道:“哦,原來您是藏寶人先生?現在事情已經如此,也無法挽回了,也許命該如此吧。然而我希望您不要上法庭告我是殺人犯。”

“你這卑鄙的傢伙!”小玻璃人説,“我要是把你這具行屍走送上絞刑架,對我又有什麼好處?你該畏懼的不是人間的法庭,而是另一個更嚴厲的法庭,因為你已經把你的靈魂出賣給惡魔了。”

“我把心賣掉,這是誰的過失?”彼得叫道,“是你和你那騙人的財寶。你這妖把我引上毀滅的道路,得我去尋求另一個人的幫助,整個責任全在你身上。”他剛説完,小玻璃人忽然長大起來,長得又高又寬,眼睛像湯盆那麼大,嘴巴像生了火的麪包爐,噴出熾熱的火焰來。彼得連忙跪在地上,他那顆石頭心也無法保護他,他的四肢像風中的柳條一樣顫抖不已。森林靈用兩隻鷹爪抓住他的脖子,像風捲殘葉一般把他提起轉了幾圈,然後把他摔在地上,他的肋骨都給摔裂了。

“你這條蛆蟲!”他用雷鳴般的聲音吼道,“如果我想那麼做的話,就可以把你摔得粉身碎骨,因為你違抗了森林主宰的旨意。然而你死去的太太曾經給我又吃又喝,看在她的面上,我給你八天的期限。如果你到期還不改歸正,我就回來把你的骨頭磨成粉,讓你在重重的罪孽中送命。”到傍晚的時候,才有幾個過路人發現財主彼得躺在地上。他們把他翻過來覆過去,想看看他是不是還有一口氣。可是他們試了好久卻沒有效果。最後,有個人走進屋去,拿了一些水來,噴在他臉上。這時彼得才深深了一口氣,呻着睜開了眼睛,向四周張望了好一會兒,然後問起麗絲貝特太太來,但是誰也沒有看見過她。他對這幾個人的幫助表示謝,然後悄悄地走進屋去,到處尋找起來。然而他找遍了地下室,找遍了閣樓,也沒有找到他的子麗絲貝特。他原以為剛才發生的一切只是做了一個噩夢,沒想到這竟是殘酷的現實。現在,只剩下他孤零零的一個人,於是各種奇怪的想法紛紛在他的腦子裏湧現出來。他並不害怕什麼事,因為他的心是冰冷的。可是,他一想起子的死,就聯想起自己的死;當他將來死去的時候,他要肩負多重的擔子啊。他將負起無數窮人的眼淚,負起千萬聲沒有能夠使他的心軟化下來的詛咒,負起被他縱狗咬過的債户的呻,負起他母親的默默的絕望,負起美麗而善良的麗絲貝特的鮮血。如果他的岳父來問他:“我的女兒,你的子到哪兒去了?”他將怎樣回答呢?如果別人來問他,如果所有的森林、海洋、山脈和人間生命的主宰來問他,他又將怎樣回答呢?

夜裏,他在夢中也受到折磨,不時有一陣甜的聲音招呼他,把他喚醒:“彼得,你給自己一顆温暖的心吧!”他醒來後,趕緊又閉上眼睛,因為這聲音聽起來像是麗絲貝特的聲音,無疑是她在忠告他。第二天,他上酒店裏去散散心,在那裏遇到了胖子埃澤希爾。他在胖子身邊坐下,兩人東拉西扯起來。他們談好天氣,談戰爭,談捐税,最後又談到死,説這兒那兒突然有人死去了。於是彼得問胖子,他對死有什麼看法,死後的事情怎麼樣。胖子埃澤希爾回答説,死後屍體埋了,靈魂不是升入天堂,就是降到地獄。

“那麼連心也一起埋了?”彼得緊張地問。

“那當然咯,心也要埋了。”

“可是,如果一個人已經沒有心了呢?”彼得繼續問道。

埃澤希爾聽了他的話愣住了,瞪眼注視着他。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你是在奚落我嗎?你以為我沒有心嗎?”

“哦,心倒是有的,可是像石頭一樣硬。”彼得回答説。

埃澤希爾驚訝地看着他,並向四周張望了一下,看看是不是有人聽見了這句話,然後説道:“你從哪裏知道的?或許你的心也不再跳動了吧?”

“至少在我的膛裏不再跳動了!”彼得·蒙克回答説,“既然你現在已經明白我的意思了,就請你告訴我,將來我們的心會怎麼樣呢?”

“夥計,你擔心這些幹什麼?”埃澤希爾一邊問道,一邊哈哈大笑起來。

“今生今世你吃不盡,用不盡,這就夠了。我們犯不着為這些事而發愁,這就是我們這顆冷酷的心的好處。”

“是啊,不過想總是要想的。雖然我現在不再怕什麼,可是我記得很清楚,當我還是一個天真無的孩子時,我是怎樣害怕地獄啊。”

“嗯——我想我們的結果是不會很好的,”埃澤希爾説,“有一次,我問過一位教師,他對我説,人死後心要稱一下,看看它犯的罪有多重。輕的上天堂,重的下地獄。我想,像你我這樣的石頭心,分量一定很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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