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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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刚过,到重还有些子,而城风雨,秋意已浓,这天,余姚的穷家小户,不分妇孺老弱,一大早便都赶往城南三里的太清。手中不是破布袋,便是竹篮子,为的是好盛放王善人施舍的白米。

观前,人汹涌,尽管余姚县衙门从“三班”

“六房”中,大量调拨差役前来弹,老长的皮鞭子,没头没脑地往人丛中砸了去,仍不能维持秩序。因此,原定辰时开始发米,而直到午炮放过,紫观还不开大门,是不敢开门,否则大家一拥而进,争先恐后,不但存米会抢个光,而且踏,只怕还要出人命。

观里王善人和他的一班执事,面面相觑,仿佛束手无策。上首坐的是专管缉治盗贼,为这一乡地方官长的巡检,姓曾,外号曾大炮。他一直在唉声叹气,腹烦恼,都放在那张拉得极长的脸上了。

“你听,你听,像油锅沸了一样!”曾大炮侧起耳朵,手指外面。

外面的人声始终没有断过,但出自人丛的声音,嘈杂与鼓噪不同,那些“开门、开门”力竭声嘶的呼喊,王善人听在耳中,心里也像滚油熬煎那般难受。可是,他必须等候消息!消息未到,唯有拖延着,曾大炮说什么也无用。

“王善人,莫非你连‘善门难开’这句话都没有听说过。”曾大炮埋怨他说“你这件事也做得太鲁莽了些,放赈是最麻烦的事,也该早跟我商量,议出一个妥当办法,再动手也还不迟。为什么昨天一早出布告,到下午才来跟我说!这样匆匆忙忙,一无布置,非出子不可。唉!我的前程要毁在你的手里了!”

“曾公责备得是。”王善人哭丧着脸说“不过我也有我的苦衷。在江西办的一批米,中途遇风,直到前天才到,西北风已经起了,不能再耽误辰光,所以急着来办这件事。我是一片好意,想不到替曾公惹来麻烦。”

“替我惹麻烦不要紧,就怕替县大老爷也惹了麻烦,那就难以代了!我看,”曾大炮沉了一下,毅然决然地说“不能再拖了,再拖下去要搞得不可收拾。你开门发米吧!”

“一开——?”

“有我!”曾大炮抢着说“等我先来跟大家说几句话。现在还好讲理,等一会就无可理喻了。”王善人还在迟疑,一眼瞥见角门边闪进来一名壮汉,将一件灰布夹袄斜搭在肩上,顿有如释重负之,连声说道:“是,是!就请曾公给大家开导开导。再请三班六房的弟兄多辛苦,把领米的人,排起队伍,我好按名发放。”他的态度突变,是因为接到了消息。那名壮汉负责传递消息,消息就在那件斜搭在肩的灰布夹袄上面——这是一个暗号,告诉王善人说:汪直快到了!

从宁波到慈溪再往西入绍兴府界,到余姚,照驿路来说是一个大站,有九十里之遥。押解汪直的官兵,头一天宿慈溪,第二天宿慈溪以西,正是到余姚路程之半的丈亭渡,这天——第三天中午在余姚以东二十里的蜀山打尖。

这样走法是太慢了。只为汪直善于磨人,一会儿闹肚子疼,一会儿又说脚痛,一会儿又说手铐太紧,将手腕都磨破了。负责押解的武官,定海衙的百户孙大济,拿他恨得牙地,却是无可奈何,因为卢镗特别叮嘱:汪直不是普通人犯,一路之上,务必将他照护得好好地。放些情给他,到了杭州他才会有什么说什么!

总算徐海还不错,不断好言相劝,使得孙大济心里稍为好过些。他不算犯人是证人,因而一路上都是与孙大济同桌而食,同室同眠。这天在蜀山打尖,自己掏钱买了一只两瓶酒请孙大济,一面喝酒,一面眺望野景,只见三三两两的行人,不时从门前经过,奇怪的是只见往西不见往东,而且几乎每人都携着一个破布袋,不知作何用处?

等店小二来上菜,徐海便向他问道:“那些人是干什么的?”

“眉山的王善人今天施舍白米,大口一升,小口五合,每天舍五十石,舍完为止,所以都赶了去了。”店小二又说:“军爷跟客官回头走过去就看到了!紫观前好热闹,把大路都断了!”一听这话,徐海立刻放下了筷子,忧形于,竟是食不下咽的光景。孙大济见他发愣,不免诧异“徐海!”他问“你怎么回事?”

“孙爷,”他放低了声音说“我看今天只好宿在这里了!”孙大济越发不解,睁大了眼追问:“为什么?”

“你不听店小二在说,大路都断了,走不过去。”

“笑话奇谈!”孙大济又好气,又好笑“我不会叫他们让路吗?”

“不是这话!”徐海很吃力地说“这一带民风强悍,惯于无事生非,万一发生误会,起了冲突,会吃大亏。”

“越说越离谱了!他们领他们的米,我们走我们的路,河水不犯井水,有什么误会?有什么冲突?”孙大济说说气上来了,手指正在大嚼的士兵说:“我那一百多弟兄,莫非只是摆样子看看的?徐海,你也太看得我无用了!”

“不是这话,不是这话!”徐海急忙分辩“孙爷你千万别生气,我也是一番好意。”

“你请我喝酒是好意,刚才讲的那些话,我看不出好在哪里?你没有带过兵,你不懂,就少开口,不要扰军心!”孙大济气鼓鼓将酒杯一推,大声喊道:“大家快吃,吃完上路。”他自己也不再喝酒了。招呼店小二盛来一大碗白米饭,泡上场,就着盐菜,唏哩呼噜地吃得好香好甜。吃完起身,抹抹嘴巴、摩摩小腹,打了两个很舒服的嗝儿,刚才由徐海那里惹来的一肚子气,完全消失了。

徐海很高兴,也很得意。他摸透了孙大济的脾气,争强好胜而不大肯用脑筋,随便用几句话一,便都顺着自己的意思走了。不过他的高兴和得意,不敢摆出来,怕了破绽,脸上仍是忧形于,仿佛心事重重似地。

“干吗呀?这么愁眉苦脸的!”孙大济反安他说:“我走南闯北,什么大场面没有见过?你只紧跟着我走好了!包你无事。”徐海点点头。静等士兵吃完饭,排好队,快要启程时,方始起身出外,走过汪直面前,两人对看着,各自狠狠瞪了一眼。他俩一路来都是这种冤家对头的态度,孙大济再也想不到,他们的仇视,实在是目语。瞪眼以外还有附带的暗号,徐海咬一咬牙,是告诉汪直:紧要关头快到了!

里把路以外,孙大济便可以从马上遥遥望见,黑一大片人影,由紫观向南延伸,遮断了自东往西的官道。

为了畅行无阻,他决定派人开道“杨英!”他高声喊着“你带四个弟兄先走,清出一条路来!”杨英是他很得力的一名总旗,身强胆壮心细,接令以后,随即指名挑了四名士兵,跟在他马后,急步而去。孙大济便一直在马上遥望,只见杨英接近人丛时,将手中的旗帜高高举起,大幅摇动,示意路人避开。然后,他那匹白马突然往前窜了出去,路人纷纷躲让,冲出一条路来。这样来回奔驰,到第三趟时,大队已经到了。

于是群众的形势一变。先是排成队伍向北,一个挨一个到紫观前领米,这时为了看热闹,夹道围成两堵人墙。当然,紫观前照常发米,不过人往前走,眼向后看——这个提起名字可以吓得小儿不敢啼哭的汪直,到底是怎么样一个三头六臂的人物?

就因为是这样全神贯注,所以秩序很好。夹道的观众,自我约束,让出两丈宽的一条路,而且肃静不哗,显得马啼声和士兵的步伐声,轻快而有韵律,入耳非常舒服。

孙大济有着凯旋而归的得意心情,一马当先,顾盼自豪。随后是两行兵,个个手扶刀,凸肚地,十分神气。相形之下,手戴铜铐,垂头丧气的汪直,越发是可怜兮兮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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