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雷无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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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远堡就在沙塘子以西,他们进入的正是沙塘子。因为由祈连山挡住了热的南风,沙塘子这一带越发荒凉干热,一年都下不了几场雨,长着些骆驼刺的地方就算是个绿洲了。因为太偏僻,即使是在戍卒口中传为畏途的肃州卫,驻守宁远堡也是件苦差事。

六月底的西北正值酷暑。五个人围绕着宁远堡巡逻了二十余里,已是筋疲力尽,人困马乏。正要回去的时候,却发生了一件倒霉的事——五匹马的马蹄铁同时碎裂了。

马蹄铁时间久了会碎裂,那也不稀奇。倒霉的是,五匹马的蹄铁居然同时都有碎裂,而当时宁远堡的备用蹄铁都已用完,本来准备回去打制几副的。肃州卫一带因为没有官道,路上碎石沙砾很多,发现得也迟了些,有三匹马的蹄子已被碎石割伤,想要撑回去已不可能。好在蹄铁也不是什么难打的东西,有块铁砧,加上一个炉子,一个练的铁匠便可打出也容易,而五个戍卒中有一个就是铁匠出身。只是马蹄的形状都不一样,钉蹄铁时非得现打现钉。经过商议,他们决定先从别的马蹄上拆下完好的蹄铁来凑成一副,钉在一匹马上,让一个人赶紧回去带回工具和铁块,当场打制,再一起回到宁远堡。

这样一来一去,得拖上一整天,在野外呆上一天,不渴死也晒死。幸好一个戍卒及时发现了一个山。祈连山绵延千里,这样的山数之不清,这里有座小山,是祈连山的一条余脉,那个山就隐在山脚,并不甚大,但呆上四人四马还是绰绰有余。于是几个人将马匹都牵进了那个山里,准备在那里窝一晚。

一进山,一个戍卒意外地发现墙上嵌了一块硬物,相当柔软,用石头都能砸出痕迹来,很容易就挖了下来。这块东西相极其沉重,鸽子蛋大小小一块,居然有好几斤的份量。同样大小而又有那么大重量的,据他们所知只有铅块或黄金。万历年间矿税大兴,举国上下到处都有开矿挖金银的,这几个戍卒虽然连字都不识,却也听说过有人在砂砾间找到大金块的故事。兴奋之余,几个人马上在山上下找了个遍,又找到一些,都是黄褐的沉重金属。

这些东西到底是不是金子?几个人大大争执了一番,觉得这些东西绝不是铅块,因为铅苦金甜,这几块东西起来隐隐有些甜味,颜也和铅大不一样,显然就是金子了。那些金块一共总有三四十斤,五个人分,每个人都可以分到六到八斤,万历时金银比价为七八换之间,六斤金子可以换到七八百两白银,而当时一两银子可以买到两石大米,七八百两银子足以做个小富翁,当时戍边士兵的月饷不过九钱银子。这个惑力不可谓不大,但大明从洪武朝起就严私采黄金,一旦发现,以偷盗论处,因此这五个戍卒决定隐瞒下来。为防有人私分,又决定将这些金块融成一个元宝,等戍边期,再五人均分。

于是五个人说好,推举出一个叫林土秀的骑马回宁远堡带东西回来,其余人都在这山等他。林土秀当时也不疑有他,骑马就走了。刚走出十余里,宁远堡的遥影在望时,突然觉得大地一颤,座骑也失了前蹄,将他摔倒在地,仿佛有一个无形的巨人在林土秀后背猛推一掌。等林土秀转过头看时,远远地看见那里有一道黑烟升起,像一个硕大无朋的黑蘑菇。

“像个黑菌子,碰到天了。”林土秀是这样说的。

这道烟柱就像从噩梦中冒出,在林土秀二十六年的生命中,连想都没想过有这样的事。看距离,正是那四个人藏身的山处。他不知道那四个人是怎么出这样的烟柱来的,沙塘子一带很少有风,但现在他耳边却是狂风呼啸,风声尖厉得仿佛要将他的耳朵割下来,脚下的大地也仍然在不住地震动,以至于连小石子都跟活了一样四处跳动。这副奇异的景像在没见过什么世面的林土秀眼里看来,就和坠入一个噩梦没什么两样。不知不觉地,他嘶声叫了起来,叫得连自己都听不到——直到耳朵里都出血来。

震颤过了许久才算停止。等林土秀回过神来,天空已黑了半边。那并不是因为天黑的缘故,他们一早出发,现在顶多也才刚过正午,天变黑是因为那团黑云在慢慢扩散,已经遮住了半边天空。风还在刮着,不过小了许多,吹来的风也热得发烫,只是天空中却似乎要下雨了。沙塘子这一带很少下雨,一年也下不了几场,但一旦下雨,路面就会泥泞不堪,难以前行。林土秀发现了自己所处的困境,顾不得再害怕,跳上马飞奔回去。但还是没能赶得上,他跑到离宁远堡还有三四里时,天降暴雨。

这场雨中夹杂着大量黑灰,落在身上把衣服都染黑了。也许是云中有这些黑灰的缘故,天空暗得叫人害怕,即使是白天,也和深夜没什么两样。等林土秀逃回宁远堡时,已经连站都站不起来了。

这一躺就是一整天。第二天,林土秀觉得疲惫不堪,额头烧得发烫,仍然站不起来,连那匹马也病倒了。等两天后从奉肃州卫兵备李应魁之命赶来查看的士兵抵达宁远堡时,发现林土秀躺在坑上,一条壮汉子已是半死不活。这场地震虽然离肃州卫甚远,但就算那里也到了地面的震动。那些士兵询问之下,林土秀结结巴巴地说了前因后果,自认是因为他们五人起了贪心,遭了天谴,故有此报。

由于林土秀病情严重,那些士兵准备将他带回去肃州卫救治。另外这次地震未免匪夷所思,照实禀报,李应魁准不会信,只有让林土秀自己说明。只是林土秀病情太重了,离开宁远堡二十里,刚到达先前他们发现山的所在,林土秀便因为病势加剧而亡。那里原先有一座十余丈高的小山丘,却因为这一场地震被夷为平地。几个士兵咋舌之下,只好将林土秀的尸骸就地掩埋,觉得那准是死在这儿的另四个袍泽的缘故。虽然他们尸骨无存,却仍不放林土秀这幸存者走掉。

“怀疑唐文雅已经研制成功,却隐而不报么?”方子野顿了顿,道:“是,大人明鉴。”许显纯的手指又在扶手上轻轻敲了两下。他想了想,道:“为何要隐瞒?灭天雷成功,雷部糜费国家财物之罪便不能成立,立下这等大功,唐文雅纵是女子,一样可以加官晋爵,对她来说有百利而无一弊,她为何要将此事瞒下来?难道,她是奴酋早就伏下的暗桩么?”方子野道:“大人明鉴。”许显纯嘴角浮起一丝笑意。大概觉得自己一语中的,大是得意。他道:“你写下的查探结果我已看过,但其中颇有疑问。雷部在沙塘子前后已逾七年,七年中换过三拨人手。不论成败,这些人应该留下大量记录方是,但事后你带回来的却是些帐目出入之类无关紧要的东西,有关灭天雷的少而又少。这究竟是什么原因?”方子野面不改,道:“属下以为,是被唐文雅销毁了。”

“她为何要销毁这些纪录?”

“属下不知。”许显纯的脸一下沉了下来,喝道:“你真的不知?”

“确实不知。”方子野的脸仍是丝毫不变“属下怀疑,唐文雅已看透属下的真实用意。”

“是你言语中出破绽?”

“唐文雅聪慧过人,她看出属下言语中的破绽,也大有可能。”许显纯沉了一下,道:“那么她到底为什么要隐瞒此事?”方子野稍稍有些犹豫,马上道:“属下以为,唐文雅是知道了杨御史入狱的消息。”

“杨涟?”许显纯一怔“杨涟与唐文雅有什么关系?”

“唐文雅自幼失怙,杨御兄与她亡父乃是知,当初也是杨御史将她托付到武功院的。”都察院御使杨涟,因为弹劾九千岁权误国,于天启五年七月入狱。负责此事的,正是作为九千岁心腹的许显纯,杨涟被投入的也正是北镇抚司。许显纯听到此处,已极是恼怒,喝道:“方子野!唐文雅一直在沙塘子,她怎会知道杨涟下狱之事?是你告诉她的么?”

“应该是属下。”方子野不等许显纯发作,抢道:“属下去沙塘子前,并不知要见的便是唐文雅,也不知道她与杨涟之间的干系。”许显纯还没来得及发作,话头就被方子野堵住,噎得说不出话来。他长长吁了口气,道:“知道杨涟的事后,她就将那些资料统统付之一炬?”方子野道:“多半如此。但她隐瞒得极好,属下先前竟未发现丝毫破绽,以至于功亏一篑。”许显纯又沉默了半晌,方道:“难道她什么都没有跟你说么?”没有说么?方子野默默地想着。

不,她说了,说了很多。

“你还在听么?”看到方子野有些心不在焉,唐文雅嗔道。

她的口才并不算太好,但声音柔美清脆,如莺初啼,很是动听,方子野倒有些听得呆了。其实这件事的始末他早在卷宗里看了,那里的记载比唐文雅说得更是详细。听唐文雅在嗔怪自己,他讪笑了笑,道:“在听,在听。后来呢?”

“从祁大人处得知这个消息,武功院对此极兴趣。六月二十九,武功院的地动仪也测到西方有震,但这一次地震居然没有余震,迥异寻常,倒更似一场火药引起的爆炸,因此在万历四十七年二月间,冯计都师兄提议到沙塘子实地勘查。”唐文雅指了指门外,道:“这几年这儿沙子盖了厚厚一层,现在是看不到了,当时冯师兄来时这里整个凹下丈许,有如一个锅底,底下的沙子都成了黑,而正中一块更是连沙子都烧结成琉璃状。冯师兄和几个同僚经过七天详细勘查,断定这并非一次普通地震,而是爆炸。”方子野有些迟疑地道:“是…是雷石引起的?”唐文雅又啜了一口茶,微笑道:“当然。只是冯师兄那时还不知道雷石,他就用了个笨办法,选了那块凹地,以两径相,找出爆炸的中心,然后从中心开始向四周发掘。他的运气很不错,只挖了一天,就发现了一些被熔成一团废铁的刀剑之类,证明这里确实就曾是那林土秀所说的山,那四个戍卒曾躲在此间。只是他仍然不知道那四人究竟是怎么引起这一场大爆炸的,于是冯师兄再挖下去,希望能够找到林土秀所说的那种极重的东西,他觉得这一场爆炸定然与这些不了干系。”方子野道:“他找到了?”唐文雅摇了摇头,道:“什么也找不到。那儿原是一座小山丘,另一边是沙地,现在山丘已被夷平,只剩一个石台,更是难找。冯师兄招募民夫挖了两个月,一无所获。他仍不死心,还想再挖,但他带的这群人却突发疫症,一多半人都恶心吐,开始掉头发。民夫觉得这定是亵渎神明,以至遭到诅咒,在死了两个人后都一哄而散。冯师兄虽然不信这些,但他的病情也越来越重,只得回来。可是回到武功院后,药石无灵,只撑了两个月就过世了,第一次勘察以失败告终。”当时方子野还不曾入武功院,自然不知道发生过什么事。他来时只听说武功院损失惨重,不少人都丢了命,这也是他能破例入院当生徒的一个原因,看来与唐文雅说的也有干系。他道:“这件事并没有完,是吧?”唐文雅道:“正是。冯师兄临死前,向姚指挥使上书,要求加派人手,彻底追查此事。他将此事前后因果详细说明,雷石这名字也是他取的。虽然他一无所得,但此事的头绪已被他理清,后来能够成功,冯师兄厥功甚伟。姚大人因冯师兄所请,当即请胡先生出马办理此事。”唐文雅所说的“胡先生”是一个欧罗巴传教士,方子野听自己的拉丁文老师鲁谛诺说起过此人,但这人的结果却语焉不详,直到今天才知道原来他也受命去查清雷石之事了。方子野道:“胡先生查得如何?”唐文雅道:“胡先生也未能查清。不过,他倒是查明了冯师兄和那些人所患之病,正是雷石引起,唯有铅能解之。可惜胡先生虽然查明此节,自己却也未能逃过这一劫,一样得了病。与他一同前来的三个死了两个,一个趁病情尚未发作就离开此地,才算保住一命,但四股溃烂已尽,成了个废人。”他顿了顿,又道:“然后,我和武师兄、钱师兄、甄师兄四个才受命来到此间继续追查。”方子野松了口气,道:“你总算查明了。”唐文雅脸上却闪过一丝痛苦之,道:“虽然查明了,但代价也极大。我们四人同来,商议之下,觉得雷石本来生在壁上,那一场爆炸过后,定然已成为齑粉,因此以淘金之法,取坑底沙砾淘洗,说不定能有所收获。这里没有河,水只能让人运来,这一趟差事当真苦不堪言,淘出来的也是一些奇怪的金属粉末,里面夹杂种种杂质。我们想尽办法,像用磁石去铁屑,以汞去铜粉,可谓无所不用其极,还是取不出纯净雷石。直到最后,武师兄想出一个妙法,终于将雷石从中取出,只是最后的难题便是如何融冶。”方子野道:“不能直接融冶么?”唐文雅出些得意的神,道:“自然不能。还是我想出一个办法,居然不费吹灰之力,将雷石粉末融成一团。但接着又遇到难题,这雷石有夜光,且不用铅盒隔绝的话,沾到人身上便能让人一命呜呼。武师兄便是一次融冶时大意了一下,袍子被火头燎开一个口子,结果四五天后浑身血管爆裂,头发也掉得一不剩,挣扎了两天后才断了气。”方子野打了个寒战,道:“你们仍然留在这里?”

“自然。”唐文雅毫不在意地说道“自从加入武功院的头一天起,便已准备好丢掉命了,何况雷石的事已有眉目,岂能半途而废。武师兄遇难之后,我们加倍小心,后来大半年里就只死了一个帮工。只是雷石越炼越多,却不知道究竟如何才能令它爆炸。点火、敲打、干馏,什么都做过了,雷石却和铅差不多,本就不会炸。屡次失败之下,钱师兄觉得我们可能走错了路,说爆炸是雷石引起的,那只是冯师兄的猜测,他也不曾真个见过。钱师兄说爆炸可能与雷石毫无干系,而是另有原因。不过甄师兄觉得雷石如此凶险,能杀人于无形,冯师兄猜得绝没有错,只是我们还不曾发现能令雷石爆炸的正确方法而已。”唐文雅说到这儿,又喝了一口茶,道:“真到七个月前,我领着几个人照常去淘洗沙子。正在忙碌时,忽然听得屋中发出惨叫之声。我大吃一惊,急忙冲进屋里。一到屋中,便闻到一股皮烧焦的臭气,甄师弟已倒在地上,两条手臂像被烈火灼过一般,钱师兄的手掌也已烧成了焦炭,屋中却没有第三个人,桌上还放了两块雷石。钱师兄还有一口气,我把他救醒后,他说甄师弟在鼓捣雷石时突发奇想,说既然我们找不出如何让雷石爆炸的方法,不妨掉过头来想想那四个戍卒是怎么做的。甄师弟觉得,他们既然以为找到的是几块金子,那么…”方子野突然抢道:“是打在一处!他们只有四个人在,一定是想把几块金子打成一块,这样那林土秀来时就可以少分一块,每人也多分一点了!”唐文雅浑身都是一震,抬头看向方子野,喃喃道:“碧眼儿,原来你也很聪明啊。正是,雷石有个奇异的特,只消整块重量超过三十斤,就会发光发热,铅也无法阻挡了。当时那四个戍卒定是起了贪心,想把一份隐瞒下来,只与林土秀分其中的一部份。这样隐瞒下来的那部份就只有四个人分,都可以多分一些了。只是他们没料到雷石竟会如此霸道,以至于引起爆炸。甄师兄那天也是偶尔将炼出的两块雷石到一处,没想到立刻就发热放光,他也当即被灼死。还好钱师兄也在一边,拼命将两块雷石拉开,才免除一场大祸。想通了这点,便豁然开朗,我只道灭天雷马上就要成功了,却没曾想…”她的两道纤细长眉皱了起来,眼神里突然带着一丝痛楚。

“说点别的吧。”她笑了笑,但笑容十分勉强。

“还记得你刚来武功院时么?那副傲慢的样子叫人一看就想欺负你。”她是在隐瞒。方子野想着,但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那时我可真怕你,看到你就想起阿大阿二没食吃的样子。”阿大阿二是当时武功院养的两条大獒。这两条狗极是凶悍,武功院的生徒对这两条狗都是又怕又恨,那时在方子野眼里,总是对他管头管脚的唐文雅当真和阿大阿二一样可恶。唐文雅“扑嗤”一下笑了起来,一刹那间的笑容,让方子野如醉醪。

“你现在也变了很多,那时就跟刺猬一样,动不动就要打架,王大人可没少替你向人道歉,没想到现在也很像样了。”方子野眼前仿佛又出现了当时的自己。他讪笑了笑,道:“不管怎么说,你可是大器已成。制成了灭天雷,功劳可不小,说不定真会授你的个官职也不一定,到时都能和秦良玉并称巾帼双绝了。”一般来说,女子并不能授官,唐文雅虽然名义上是百户,却本没有职司,百户的俸禄也比别人要少许多。不过这也不一定,石柱女土司秦良玉就因平定奢崇明叛,则被授指挥佥事,兼总兵官。唐文雅如果真的把灭天雷制成了,有秦良玉这样的先例,她被授官也不是不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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