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雷无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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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文雅笑道:“你真看得起我。是王大人说的么?”

“当然。”方子野还想再说句打趣的话,猛然间发现方子雅的脸一下沉了下来。那么沉。方子野有些吃惊,道:“我说错了什么?”唐文雅道:“没什么。”她看了看窗外,道:“晚饭好了,先吃饭吧。”给养已经都卸下,饭菜也都已经做好。虽然都不是什么新鲜材料,但几道菜做得仍然很致。天也已黑下来了,大漠落,便如在海上所见,平坦的沙子上有波纹起伏,远方则是积白雪的祁连山,居然颇有几分神清气之意。只是方子野食不甘味,也不知吃了些什么东西。

吃完了饭,唐文雅一下对方子野冷淡了许多,只让他们自去歇息。

“她说过什么?”许显纯欠起身,似乎要凑到方子野跟前。方子野道:“唐文雅曾对我说过,雷石的威力总是达不到预期的目标,不知哪里出了错。”

“只有这些么?”许显纯一点也没有掩饰他的失望。方子野点了点头,道:“只有这些。唐文雅对我说,其实灭天雷仍然未能成功。”

“是这样啊。”许显纯的眼里突然人的寒光“真是这样么?”方子野觉得舌头出奇地干硬,心头也有种针刺一样的痛楚。他低声道:“是。”

“那只是她说的吧?”许显纯的声音变得越发冷酷。

“你并不相信。”方子野无言以对,只是低低地道:“是。”他觉得自己像是被放在一台碾子下,被一点点榨出来。供是许显纯最擅长的事,虽然没有动用刑法,但许显纯的口舌就让他有一种置身于刀剑之下的错觉。

“你和唐文雅在武功院当生徒时就认识,你觉得她是怎样一个人?”

“聪明绝顶,骄傲,冷漠,”方子野小心地挑选着字眼。直到现在,他才发现自己原来对唐文雅竟是如此陌生。

第一次见到她是什么时候?很久了。是的,已经很久了。

“碧眼儿,你为什么要打架?”少女板着略带稚气的面孔,看着面前的少年。少年的眉角有一小块淤青,但倔强地昂着头,一言不发。

“武功院法度第三条,不自私相斗殴,违者严惩不殆。你已经加入武功院,难道忘了么?”少年仍然不说话。碧蓝的眼晴像一泓秋水,却没有一丝泪光。

“你今天别吃饭了,也不准回房休息,就站在这儿,什么时候知道错了再回去。”少女站在这个个子比自己高出半个头的少年跟前,也同样毫不退缩。她前挂着一个银子打的十字架,在月中闪着惨白的光。

梦断了。方子野忽地坐了起来。梦中的情形依然在眼前。

很久了吧。那是在他刚入武功院不久,因为一个生徒取笑他的蓝眼睛,方子野和他打了一架。那人自恃长得比方子野要高大强壮,却不料方子野自幼学武,等闲成人都不是他的对手,那人本想欺负他,没想到被他打了个鼻青脸肿。而私自斗殴,是武功院法度七戒条之一,方子野知道那人吃了亏也不敢声张,所以并不担心。打完了人,他心情也快活了许多,在回住处时却被唐文雅拦住了。虽然方子野的拳头可以将成人都打倒,但他本不敢向这个骄傲而冷漠的少女挥拳。只是他大为不服,死都不承认自己错了,于是唐文雅罚他在门口站一整夜。那是个秋夜,天已冷下来了,方子野虽然冷得发抖,仍然直直地站在门口,就是不认错,连那个被揍的生徒也看不过去,向唐文雅求情。可是唐文雅却死不松口,直到方子野又饿又冷又累,摔倒在地。

他下了。沙漠里,白天和夜晚相差很多,白天如酷暑,夜晚却与深秋一般。方子野还是第一次在沙漠中过夜,只觉嘴里干得受不了。他摸索着在桌上拿起茶壶,对着壶嘴喝了一口。

冰冷的水,像一条线一样落下去,让方子野烦躁的心头平静了一些。他忽地抬起头,走向门边。

门外有声音。

他推开门。

门一推开,月光水一样涌入门来。白天没有一丝风,到了晚上却微风徐来,静谧的沙漠像一个矜持的陌生人,向天边展开。在离屋子百步外,有一个白的人影。

是唐文雅。方子野轻轻掩上门,向前走去。唐文雅坐在一块石头上,看着天边的月光。和白天不同,她穿着一件素的长裙,静静地梳理长发。在她前,还挂了那个她父亲留给她的十字架。

这样的裙子,一般都是热孝时才穿的。方子野走到她身边,唐文雅没有转身,只是幽幽地道:“碧眼儿,告诉我,朝中出了什么事。”她的声音又变得冷漠。方子野记得多年前唐文雅就是用这样的语气问他是不是打架了。她的样子已经改变了许多,但现在的声音却依然和那时一样。方子野扭开头,嗫嚅地道:“没出什么事啊。”唐文雅转过头盯着他的眼睛,方子野不自然地扭过头。半晌,她轻轻叹了口气,道:“碧眼儿,你还和那时一样,说谎时就不敢看着我。告诉我,朝中到底出什么事了?”方子野几乎要崩溃了。许多年前,那个让他又恨又怕的唐文雅似乎又站在自己面前,他低低道:“杨御史…杨涟大人下狱了。”唐文雅垂下头,没有说话。都察院御史杨涟,是唐文雅的义父,也是武功院成立雷部的支持者。半晌,她低低道:“雷部,其实已经撤销了吧?”天启元年,朝廷起用熊廷弼为兵部尚书兼都察院右副都御史,经略辽东。但第二年熊廷弼因兵败下狱,雷部的处境就极为尴尬。雷部本是武功院受熊廷弼之托成立的,在沙塘子已驻扎了三年,因为食水用都要长途运输,费用很大,九千岁一已屡屡攻讦,说武功院糜费无度,使得内库空虚。其实方子野也知道,虽然武功院耗费很大,毕竟离使得内库空虚的程度还差得远,九千岁一不过以此为借口,想翦除武功院这个东林羽翼而已。以前还有杨涟诸人加以回护,但现在杨涟自己也已下狱,雷部连最后一个靠山都已失去了,自然就要撤回。方子野突然间很不好受,道:“嗯。我来时锦衣卫田指挥使刚下的命令,撤销武功院,并入锦衣卫。”

“派你来,大概就是因为我们都曾是武功院生徒,让我不对你起疑心吧?”方子野沉默不语。虽然受命时并没有这样待,但当时故意不说驻扎在沙塘子的是唐文雅,只说要确认灭天雷研制的进展,那多半就是这个意思了。他直到现在也不明白唐文雅是怎么看出破绽来的,也许仅仅是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漏出的一句话,一个动作。

“你的真实任务是什么?”方子野重重吁了口气,道:“要我查明,灭天雷是否已经成功。因为七月十三那次地震十分可疑,肃州卫兵备禀报情形,与万历四十六年六月二十九那次极为相似。”

“如果你查明灭天雷已经成功,是我隐瞒不报的话,你就要将我捉拿回去?”唐文雅的声音中有一种奇异的力量,方子野仿佛到了面而来的力,他低声道:“是。”他顿了顿,又道:“你是怎么看出来的?”唐文雅笑了笑,笑容中却蕴涵着无限苦涩:“王大人和我说过,灭天雷是机密中的机密,只有少数几个人才知道,即使成功了,我们也只能隐藏在幕后。而且他说过,运送给养,一定是他亲自前来,马帮也一定找靠得住的,而且来之前会先行以羽书通告。如果哪一天他没有来,就是情形有变。”她抬起头,看着方子野,沉默了一会,道:“只是我没想到居然会让你来。你究竟是奉谁之命来的?”方子野的头再也抬不起来,刹那间,自己好像又成了那个被唐文雅责罚的武功院生徒。他低低道:“是罗大人。”他所说的“罗大人”是武功院三指挥使中的右使罗辟,因为与九千岁一来往密切,向来和王景湘不睦。唐文雅叹了口气,道:“怪不得。去年杨叔叔弹劾九千岁,我就想到了会有这一天。”天启四年六月,杨涟上书弹劾九千岁二十四大罪,一时间九千岁一气焰大挫。但最后九千岁却仍未被扳倒,事隔一年,九千岁的报复便来了。方子野猛地抬起头,道:“文雅,不论谁上台,我们终究是为国出力…”

“别说了。”唐文雅抬起头,看着天空中那一钩新月“当年江陵公手创武功院,题的四个字是‘国富民强’。我自幼在武功院长大,听到的只是敬畏神,粉身报国。可是这国又是什么?国富民强,到头来也是一场空。”武功院本是张居正在万历七年设立的。现在张居正虽已身死名裂,但武功院中仍然对他敬重有加,从不直称其名。

方子野道:“可是,只要灭天雷成功,那辽事可平,于国终究有利。你为什么要隐瞒?”

“与国有利?”唐文雅苦笑了一下。她低下头,看着拖在地上的白长裙,低低地道:“你们也猜对了,灭天雷已经成功。只是我没有想到,成功后的灭天雷威力竟会那么大,大得超出了我的想像。我将淘洗出的雷石制了两个灭天雷准备试验,七月十三是第一次。两块总计超过三十斤的雷石撞击后就会发生爆炸,我生怕会不成功,因此将那两部份灭天雷装在一个炮筒之中,以火药点燃后两者的撞击来引爆。那天一早,天还没亮,我便一个人向沙漠走去,虽然两块雷石都放在铅盒里,我还是提心吊胆,生怕会出错。”她的声音越来越轻,也越来越无力。方子野呆呆地看着她,也不说话。唐文雅抚了一下一缕散到额前的鬓发,道:“向西北走了五里多时,突然听得远处有人在高声唱歌,那是游牧到这里来的几个鞑靼牧人在围着火堆烧烤。我怕灭天雷会伤到他们,便向北面又折了一里多远。那里已是土鲁番地界了,再无人烟,就算那几个牧人听到声音,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将灭天雷放在地上,点了火,马上打着骆驼向回走。在灭天雷里我用的是慢线,一个时辰后才烧到头,而一个时辰足以回到这里来了。我刚回到这里,灭天雷就爆炸了。”她抬起头,眼中已是泪水,道:“碧眼儿,你知道么?看到那一团金的火球在近十里以外升起时,我心里只有害怕。灭天雷的威力居然远远超过了我的想像,那团火球竟然升到了比祁连山更高!等黑云散去,我马上过去查看爆炸后的情形,结果发现那个灭天雷竟然将方圆二里以内全都炸成了齑粉。”她沉默了一下,道:“包括那几个牧人。他们当时正在火堆边吃着烤,一个手里大概还弹着琴,可是,他们都已经成了烙在地上的影子,黑的影子,包括他们正在放牧的羊群,也都成了一些看不出形状来的焦炭。”方子野只觉自己快要不上气来了。他重重地呼出一口气,嘴里却干得发苦。唐文雅仍然低低地说道:“那一天起,好几夜我都不敢睡觉。一闭眼,我好像就看见那些牧人正在饮酒吃时,突然有一团热冲来,他们还不曾发觉是怎么一回事,身上的皮就被纸片一样吹裂,和骨头像灰烬一样吹散,血飞溅出来,却还不等落到地面就在一瞬间被烧干了。”她猛地抬起头,道:“从那一天起,我就在想,如果让灭天雷存在于这个世界,那总有一天,会把所有人都消灭得一干二净的。那已经不是一种武器了,远远不是,世上没有哪种武器会和灭天雷一样。那不是人所应有的,是神的最后审判。在神面前,世人都是有罪的,灭天雷要灭的,正是这个世界啊。我们妄想夺走神的威严,结果只能毁灭自己。”这已是唐文雅第二次提到这个“最后的审判”了。一阵微风吹来,唐文雅的身体也微微一晃,纤秀的身躯仿佛枝头最后一朵花,已不胜微风的吹拂,转瞬间就要落下。方子野忽然到心里一阵热,他抢上一步,抓住唐文雅的肩头,道:“文雅,和我走吧,就忘了这个世界。”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说出这种话来。他自幼所受的教诲,都是斩断个人私念,时刻准备捐生报国。但眼前这个女子却让他有种想不顾一切也要护卫怜惜的情。如果还能回到过去,回到那个被唐文雅责罚的夜晚,他想自己会毫无犹豫地认错,也不让她生气。

唐文雅的身体一颤,却没有让开,反倒靠到方子野怀里,微笑着道:“碧眼儿,去哪里?”这个一直自信得让方子野自惭形秽的女子,原来心里和寻常女子一样软弱。方子野道:“哪里都行。琉球,本,佛朗机,红国,走得远远的,再也不回来。”他说得很轻,但沉着如磐石。唐文雅看着他碧蓝的眼珠,眼里突然涌出了泪水:“晚了,碧眼儿,晚了。”她的嘴角涌出了一丝血痕。方子野大吃一惊,道:“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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