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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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革”初期,爸爸戴着十来斤重的高帽子被押着游街、母亲被剪去头发,头上套着痰盂陪斗的情形又浮现在眼前,难道那样的悲剧又要重演了么?爸爸这么大年纪了,怎能受得住再来几年苦难的折磨!母亲就是那年受了惊吓,患了高血,至今未曾痊愈。一碰到点什么事儿,她的血就直线上升,…而自己呢,将灰溜溜地坐两天两夜火车回到山寨去,社员们问起我的情况,我答些什么?我患着低血,整天头昏闷,背不动背篼,挑不动担子,爬不了高山。而组成队落户生活的,就是这些内容。叫我怎么活啊!她仿佛看到自己背着一背篼灰粪在爬坡,越爬腿越软,越爬头越晕,爬到半坡上,她再也迈不动步子了,浑身一软,跌倒在地上…

茹闭上了眼睛,不敢往下想,喃喃自语地出了声:“这…这可怎么办啊?”

“有办法,高茹!”一个洪亮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茹抬头一看,面目冷酷的刘庆强眨眼之间变得笑容可掬:“高茹,我早注意你和你父亲了,难道你以为,我真要整你父亲吗?不不不,我还是有同情心的嘛,你父亲刚刚恢复工作,再说,他还帮我的亲戚看过病,没功劳也有苦劳嘛!人的心再狠,也不能对他下手嘛!”

“那你能帮我爸爸说话?”茹喜出望外地问。

刘庆强慢慢地点着头“能是能,只是很难啊!”

“这有什么难的?”

“你父亲太老实了。这年头,老实人可是要吃亏的啊!”刘庆强一本正经地说:“你看,他自己已经写下了,病人是在服用了他开的药以后死的,人家抓住这一点,他就是有理也说不清了。”茹睁大眼睛,瞅着刘庆强“那你说怎么办呢?”

“我这儿有个主意。”刘庆强从写字台上烟盒里出一支烟“啪”一声打燃打火机,点着了过滤嘴香烟狠了两口,指着写字台上那份报告说:“只要把这一段改过来,你父亲就没有责任了。”

“改?”高茹盯着那报告,疑虑重重地问:“这行吗?”

“怎么不行?这报告不是你抄写的嘛!我这儿有同样的报告纸,你重写一张,不就行了吗?”高茹的心咚咚跳:“可是,怎么改呢?”

“这好办!”刘庆强掸掸烟灰,一手扶着椅把,一手拿出几张报告纸,眯起眼睛说:“你只要把它改成你父亲照着原红医班医师开的药处理,谁都知道红医班医师是怎么回事,谁也不会追究红医班医师的政治责任,这件事就只是一般的医疗事故了。而且,你父亲也毫无责任。”

“这…这可不符合事实啊!”高茹有点怕了,畏缩地不敢走向前去。

“不符合事实,但却救了你父亲,你懂吗!”刘庆强嘴里叼着烟瓮声瓮气地说:“而一般的医疗事故,是不会追究的。特别是对红医班医师来说,更不会追究,因为要保护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新生事物!”

“呃…”茹的头脑里嗡嗡作响,她简直听呆了。

刘庆强的话又冷冷地传了过来:“你要不改,我就无法帮助你父亲了,也更无法替你把材料转到乡办去了。为了你们,依我之见,你还是改吧!”说着,一张白纸,一支金星钢笔,推到了茹的面前。

茹像在发高烧,她用颤抖的手捻开笔套,就着台灯的光,照着刘庆强的意思,重新把红笔划过的那张报告纸上的内容改写了一遍。在她改写的时候,刘庆强随手拿过一本画报翻看,不时地瞟一眼台灯光影里那张秀美动人的脸庞。

茹改写完毕,搁下沉重的金星钢笔,舒了一口气,还不及细细看一遍,刘庆强扔下画报,双手已把她写的报告拿过去了。

茹抬起头来,询问似的瞅着刘庆强。

刘庆强脸上闪过一道足的光,边看着改写的段落,边点着头说:“好,好啊!这一来,事情就好办了。你的字写得真是不错,我早就说过了,哈哈!”茹觉得这个人的笑声真是野,他笑的时候,出那一口发黄的大牙齿,令人恶心。

刘庆强不慌不忙地把那份改过的报告锁进屉,转过椅子来,面向着茹,嬉笑着说:“高茹,你已经改写了你父亲的报告。那么,我们就来谈谈条件吧!”

“条件?”

“是啊。我说过,只要你改了报告,你的父亲可以不致被揪斗、隔离,你的复查证明,也可以很快转到街道乡办,那样,用不了两个月,你的户口就能回到上海,成为一个道道地地的上海人。可我帮了你们父女大忙,难道就一点也没有报酬吗?这不是太不实惠了吗,咹?”

“你,你想要什么?”茹从刘庆强的话音和神态中,预了不祥之兆,惊恐地问。

“我想要什么,你还不明白吗?”刘庆强双手扶住椅把,左眼睛眯成一条线,笑着说:“我要的就是你!”

“轰隆!”一声巨雷在空中滚过,跟着,一道闪电劈进屋内,倏地消失了。茹一声尖锐的呼喊,淹没在电闪雷鸣之中。她陡然从靠背椅上站起来,两眼气得发红,咬着牙骂道:“卑鄙,无!”说着,手一甩,就往门旁走。

“站住,高茹,你走晚了!”刘庆强龇牙咧嘴地喝道“给我放明白点,你以为改写你父亲的报告那么好玩吗?只要把当天的诊断记录和你改写的报告一核对,你和你父亲就一个也逃不了!哈哈哈!”高茹的脚停在门旁,听到这句话,她的头脑里轰然一声响。到这个时候,她才明白过来,自己已经不知不觉钻进了刘庆强的圈套。她气得浑身颤抖,怒斥着:“你这个畜牲!”

“两条路,何去何从,由你选择!”刘庆强坐在转椅上,出了一副氓嘴脸“实话跟你说吧,我注意你这个美女,不是一朝一夕了!”

“呸!”高茹狠狠唾了他一口,忿忿地骂道:“你这条恶狼,想威胁我吗,办不到!”说着,她就伸手去开门。不等她抓住门锁,台灯“啪达”一声关上了,紧接着,刘庆强像条野牛一样扑上来,紧紧抓住了她。她全身一阵发冷,刚张大嘴巴要呼救,嘴就被猛地捂住了。

雷雨正在猛下,雨点“咚咚咚”地击打着玻璃窗,仿佛有双巨手在拍门。屋里是一片黑暗…

回到家里,茹痛不生地在上辗转了一夜,头脑里昏昏沉沉,顾萍问她是不是病了?昨晚上去医院打听的结果怎么样?她多想一头扑进母亲的怀里,把一切都哭诉出来啊!可她不敢这么做,离开工宣队办公室时,刘庆强威胁她,如果她敢于把事情告诉父母,他这儿立即布置批斗、抄家,还要把她的材料退还乡办,说这材料是虚假的。想到母亲在文化大革命期间已经两次中风,多次一股坐倒在椅子上就站不起来,茹只得强忍住悲痛把一切都埋藏在心底。从那以后,茹就怀了身孕,这个世界上的一切彩都消褪了,她整神思恍惚,人彻底地绝望了。她觉得对不起叶铭,不配当叶铭的恋人,主动停止了给他写信。

愤恨、羞像灼灼的火焰般燃烧着茹的心。她无路可走,她只有去寻找这个制造罪恶的人。但这时候,刘庆强又有了新茹几次去医院找他,他都避而不见。茹好不容易接通了他办公室的电话,他在电话里恶狠狠地说:“你父亲是医生,连这点小事也处理不了?”茹在泥坑里越陷越深。她无法向父母说出已经发生的一切,她只有要刘庆强设法这一条路。

叶铭回来那天,她到医院去,也就是这个原因。可刘庆强的嗓门明明在办公室里响着,戴志光却对她说:“刘书记去市里开会去了。”万万没有想到,早晨刘庆强这么回避她,到了午后,却主动找上门来,还一口答应,一定给她打净身孕,条件只有一个,茹要永远严封口风,不许把这件事对叶铭讲。茹掉着眼泪含恨答应了他。

可他仍不放心,今天又来了信威胁,信茹还没打开看,他又上门来要…

茹伤心地讲完了这段悲惨遭遇,顾萍猛扑到茹身上,搂抱着可怜的女儿,失声哭喊:“天啦!我的囡啊!你怎么会撞到野兽身上去了呀!这叫人怎么活啊!”在顾萍这个小学教师的心目中,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的宝贝女儿竟遇上了这样的厄运。过去,在这个家庭中,这样的事情,当母亲的是听也不允许两个女儿听的啊!现在,可怕的命运,竟使茹陷入到不可自拔的污坑中去了。当母亲的,怎能不心痛裂,怎能不大声恸哭啊!

年轻的芸,听完茹的哭诉,牙齿咬得咯咯地响。她双手扶着窗栏,额头贴在冰凉的玻璃上,两眼像出烈火般灼热。听见妈妈的哭叫,她狠狠地一跺脚:“叫我啊,一剪刀捅死这头野兽!”

“天理何在,天理何在啊!”高浩天紧握拳头擂着桌子,嗓门嘶哑地吼着:“竟让这样的人骑在我们的头上,叶勤,你说说,天理何在啊?”叶勤听高茹讲起那段遭遇,心里起伏着狂澜巨涛,她同情无辜的茹,愤恨无之极的刘庆强,恨不得立刻把这个氓揪出来。她脸怒气,愤懑地道:“高医生,要不把刘庆强整治法办,叶勤我就不是共产员!”

“叫人还能活下去吗?现在还有这种摧残人的强盗啊!”顾萍哭倒在地,伸出一只手晃着说:“杀他一千刀也不解恨呀!他要害我们好好的一家人…”

“妈,”茹的眼泪哭干了,勉强仰起脸说:“我,我早就不想活了呀…”叶勤惊骇地转过身去,茹脸上那失望的神情,使她心头猛一搐。茹的脸上无一点血,那双晶莹碧亮的眼睛,遮着一层忧郁的灰翳,枯涩而晦滞,生命的火光仿佛在她的眼里消失了。叶勤觉得有一副磨人的铁环,紧紧地箍住了茹的心灵,窒息着她的生机。叶勤正要上前去柔声劝可怜的茹几句,只听芸一声惊叫,她忙回身看去,顾萍两眼翻白,口吐白沫,平直地伸着双手直颤抖,样子可怕极了。叶勤忙跑过去协助芸一起,把顾萍扶抱到上,高浩天也慌忙找来药片,针剂,给顾萍打了针、吃下药,她才过一口气来。一阵忙过后,叶勤走近茹劝道:“茹,你不能这样想,你要坚强地活下去,勇气百倍地活下去,要和刘庆强这类恶魔斗争到底!”说完,叶勤又转过身来,对垂着脑袋的高浩天说:“高医生,事不宜迟,赶快到医院去找我哥哥,他正在搜集刘庆强的材料,你和茹一起去!”

“你哥哥叶乔…”高浩天仍有些迟疑:“他能把刘庆强这个家伙揭发出来?”

“能,一定能!”叶勤有把握“我哥哥一贯正直可靠,他肯定能给你和茹伸张正义。告诉你们吧,我哥哥早就知道刘庆强是一条蛆,掌握了他很大一部分材料呢!”

“噢,”高浩天略放了点心,但还是有些疑虑:“这个刘庆强,既是工宣队头儿,又是委副书记!”

“怕啥!”叶勤一跺脚说:“他是再大的官,犯下了这种罪,也要送他进监狱。走,我陪你们一道找哥哥去!茹,别哭了,和你爸爸一起去。”高浩天想想,事到如今,这也是唯一的办法了。他穿上大衣,让茹把泪擦干,立即动身。

顾萍擦擦泪,硬要支撑起身子陪丈夫和女儿到医院去。高浩天怕一家人都去,太引人注目,给茹增加额外的力,而且顾萍的身体也撑不住,就要芸陪着妈妈守在家里。

叶勤、高浩天、茹三个人,午饭也顾不上吃,下了楼梯,匆匆走出灶间。

高家出事时就开始下的雪,已渐渐大了。轻柔的雪花,飘飘悠悠地、繁密地落下来,无声地铺在堂里。

三个人刚走到堂口,头碰上了骑着自行车赶来的陆讷。一见他们仨,陆讷就叫道:“老师,你们到哪儿去?”

“去医院。”高浩天简短地回答。

陆讷跳下自行车,一看三人的脸不对,忙伸手扶扶眼镜,关切地问:“出什么事儿了?”茹低着头,眼睛红肿得像透的樱桃;高浩天嘴抖了抖,没说出话来。叶勤接过话头说:“你怎么来了?走,一起去医院吧!”

“你们都去吗?”陆讷挨次望望三个人,预到发生了什么事,还想问,见叶勤在向他瞪眼睛,便改了口说:“叶勤,你怎么还没回家呢,我到你家去了!”高浩天嗓音低沉地替叶勤解释了一句:“叶勤为我们的事儿还没吃饭呢。陆讷,先不忙问,有空叶勤再给你讲罢。”见高浩天脸白里泛青,眼睛也有点红,陆讷点点头,不吭气了,只是傍着叶勤推着自行车。

“你到我家去干什么?”叶勤问陆讷“医院里有谁找我?”

“没人找,是我不放心,赶来找你。”

“什么事?”

“我上午给你的那封信呢?”

“丢不了,你放心吧!”叶勤想到信在哥哥那儿,坦然地说:“你急急忙忙赶来,就为这事儿?”陆讷抱歉地笑笑说:“我是怕你掉了,特地赶来关照你。”叶勤嗔怪地说:“你呀,对我也不放心!”

“不是那么回事,”陆讷赶紧申辩:“要知道,有些人,拿到这样的信,是要去邀功请赏的呀!这样的话,我就把我那北京的同学害了!”叶勤瞥了陆讷一眼说:“你也太神经过了!”陆讷笑了笑,没有答话,低头小心地推着自行车。

四个人着越下越大的冬雪,向医院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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