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壯歲飽酸辛

如果出现文字缺失,格式混乱请取消转码/退出阅读模式

三十四歲結婚,今已有一女一男,均狡猾可喜。閒時喜養花,不得其法,每每有葉無花,亦不忍棄。書無所不讀,全無所獲,並不着急。教書作事,均甚認真,往往吃虧,亦不後悔。如是而已,再活四十年也許能有點出息!

第一節濟南一、第二故鄉在上海把《小坡的生出,就跑回北平;住了三四個月,什麼也沒寫①。在我從國外回到北平的時候,我已經有了去作職業寫家的心意;經好友們的諄諄勸告,我才就了齊魯大學的教職——①老舍這次寒假回北平,由羅常培介紹,與胡絜青戀愛。暑期從濟南迴北平,結婚,半月後,一起回濟南。

從民國十九年七月到二十三年秋初,我整整的在濟南住過四載。在那裏,我有了第一個小孩,即起名為“濟”在那裏,我下不少的朋友:無論什麼時候我從那裏過,總有人笑臉地招呼我;無論我到何處去,那裏總有人惦念着我。在那裏,我寫成了《大明湖》,《貓城記》,《離婚》,《牛天賜傳》,和收在《趕集》裏的那十幾個短篇。在那裏,我努力地創作,快活地休息…四年雖短,但是一氣住下來,於是事與事的聯繫,人與人的往,快樂與悲苦的代換,便顯明地在這一生裏自成一段落,深深地印劃在心中;時短情長,濟南就成了我的第二故鄉。

美麗與敗陋它介乎北平與青島之間。北平是我的故鄉,可是這七年來,我不是住濟南,便是住在青島。在濟南住呢,時常想念北平;及至到了北平的老家,便又不放心濟南的新家。好在道路不遠,來來往往,兩地都有親愛的人,悉的地方;它們都使我依依不捨,幾乎分不出誰重誰輕。在青島住呢,無論是由青去平,還是自平返青,中途總得經過濟南。車到那裏,不由的我便要停留一兩天。趵突泉,大明湖,千佛山等名勝,閉了眼也曾想出來,可是重遊一番總是高興的:每一角落,似乎都存着一些生命的痕跡;每一小小的變遷,都引起一些觸;就是一風一雨也彷彿含着無限的情意似的。

講富麗堂皇,濟南遠不及北平;講山海之勝,也跟不上青島。可是除了北平青島,要在華北找個有山有水,通方便,既不十分閉,而生活程度又不過高的城市,恐怕就得屬濟南了。況且,它雖是個大都市,可是還能看到樸素的鄉民,一羣羣的來此賣貨或買東西,不像上海與漢口那樣完全洋化。它似乎真是穩立在中國的文化上,城牆並不足攔阻住城與鄉的往;以善作洋奴自誇的人物與神情,在這裏是不易找到的。這使人心裏覺得舒服一些。一個不以跳舞開香檳為理想的生活的人,到了這裏自自然然會到一些平淡而可愛的滋味。

濟南的美麗來自天然,山在城南,湖在城北。湖山而外,還有七十二泉,泉水成溪,穿城繞郭。可惜這樣的天然美景,和那座城市結合到一處,不但沒得到人工的幫助而相得益彰,反而因市設的敷衍而淹沒了麗質。大路上灰塵飛揚,小巷裏污穢雜亂,雖然天是那麼清明,泉水是那麼方便,可是到處老使人憋得慌。近來雖修成幾條柏油路,也仍舊顯不出怎麼清潔來。至於那些名勝,趵突泉左右前後的建築破爛不堪,大明湖的湖面已化作水田,只剩下幾道水溝。有人説,這種種的敗陋,並非因為當局不肯努力建設,而是因為他們愛民如子,不肯把老百姓的錢都化費在美化城市上。假若這是可靠的話,我們便應當看見老百姓的錢另有出路,在國防與民生上有所建設。這個,我們卻沒有看見。這筆賬該當怎麼算呢?況且,我們所要求的並不是高樓大廈,池園庭館,而是城市應有的衞生與便利。假若在城市衞生上有相當的設施,到處注意秩序與清潔,這座城既有現成的山水取勝,自然就會美如畫圖,用不着費人工財力。

這倒並非專為山水喊冤,而是藉以説明許多別的事。濟南的多少事情都與此相似,本來可以略加調整便有可觀,可是事實上竟廢弛委棄,以至一切的事物上都罩着一層灰土。這層灰土下微動着一羣可好可壞的人,隱覆着一些似有若無的事;不死不生,一切灰。此處沒有嶄新的東西,也沒有徹底舊的東西,本來可以令人愛護,可是又使人無法不傷心。什麼事都在動作,什麼可也沒照着一定的計劃作成。無所拒絕,也不甘心接受,不易見到有何主張的人,可也不易見到很討厭的人,大家都那麼和氣一團,敷敷衍衍,不易捉摸,也沒什麼大了不起。有電燈而無光,有馬路而擁擠不堪,什麼都有,什麼也都沒有,恰似暮微茫,灰灰的一片。

按理説,這層灰是不應當存到今的,因為五卅慘案的血還鮮紅的在馬路上,城下,假若有記的人會閉目想一會兒。我初到濟南那年,那被敵人擊破的城樓還掛着“勿忘國恥”的破布條在那兒含羞的立着。不久,城樓拆去,國恥布條也被撤去,同被忘掉。拆去城樓本無不可,但是別無建設或者就是表示着忘去煩惱是為簡便;結果呢,敵人今就又在那裏唱凱歌了。

在我寫《大明湖》的時候,就寫過一段:在千佛山上北望濟南全城,城河帶柳,遠水生煙,鵲華對立,夾衞大河,是何等氣象。可是市聲隱隱,塵霧微茫,房貼着房,巷聯着巷。全城籠罩在灰之中。敵人已經在山巔投過重炮,轟過幾晝夜了,以後還可以隨時地重演一次;第一次的炮火既沒能打破那灰的大夢,那麼總會有一天全城化為灰燼,沖天的紅焰趕走了灰,燒完了夢中人灰的城,灰的人,一切是統制,也就是因循,自己不幹,不會幹,而反倒把要干與會幹的人的手捆起來;這是死城!此書的原稿已在上海隨着一二八的毒火殉了難,不過這一段有大意還沒有忘掉,因為每次由市裏到山上去,總會把市內所見的灰景象帶在心中,而後登高一望,自然會起了憂思。湖山是多麼美呢,卻始終被灰籠罩着,誰能不由愛而畏,由失望而顫抖呢?

再説,破碎的城樓可以拆去,而敵人並未退出;眼不見心不煩,可是小鬼們就在眼前,怎能疏忽過去,視而不見呢?敵人的醫院,公司,鋪户,旅館,分散在商埠各處。那一個買賣也帶“白麪”即使不是專售,也多少要預備一些,餘利作為婦女與小孩子們的零錢。大批的劣貨壟斷着市場,零整批發的嗎啡白麪毒化着市民,此外還不時的暗放傳染病的毒菌,甚至於把他們國內穿殘的破褲爛襖也整船的運來銷賣。這夠多麼可怕呢?可是我們有目無睹,仍舊逍遙自在;等因奉此是唯一的公事,奉命唯謹落個好官,我自為之,別無可慮。人家以經濟盡我們的血,我們只會加捐添税再斷老百姓的筋。對外講親善,故無抵制;對內講愛民,而以大家不出聲為戴。敵人的炮火是厲害的,敵人的經濟侵略是毒辣的,可是我們的捆束百姓的政策就更可怕。濟南是久已死去,美麗的湖山只好默然蒙羞了!

對敵人的經濟侵略不加防範,還可以用有心無力或事關全國為詞。及至敵軍已深入河北,而大家依舊安閒自在,就太可怪了。山東的富力為江北各省之冠,人民既善於經營,又強壯耐苦。有這樣的才力與人力,假若稍有準備,即使不能把全省防禦得如銅牆鐵壁至少也得教敵人吃很大的苦頭,方能攻入。可是,濟南是省會,既系灰,別處就更無可説的了。濟南為全省的腦府,而實際上只是空空的一個殼兒,並無腦子。這個空殼子響一響便是政治,四面低低的回應便算辦了事情。計劃、科學、文化、人才,都是些可疑的名詞,因為它們不是那空殼子所能瞭解的。反之,隨便響一響,從心所正好見出權威。濟南是必須死的,而且必不可免的累及全省。

這裏一點無意去攻擊任何人;追悔不如更新,我們且揭過這一頁去吧。

濟南的秋冬濟南的秋天是詩境的。設若你的幻想中有個中古的老城,有睡着了的大城樓,有狹窄的古石路,有寬厚的石城牆,環城着一道清溪,倒映着山影,岸上蹲着紅袍綠褲的小妞兒。你的幻想中要是這麼個境界,那便是個濟南。設若你幻想不出——許多人是不會幻想的——請到濟南來看看吧。

請你在秋天來。那城,那河,那古路,那山影,是終年給你預備着的。可是,加上濟南的秋,濟南由古樸的畫境轉入靜美的詩境中了。這個詩意秋光秋是濟南獨有的。上帝把夏天的藝術賜給瑞士,把天的賜給西湖,秋和冬的全賜給了濟南。秋和冬是不好分開的,秋睡了一點便是冬,上帝不願意把它忽然喚醒,所以作個整人情,連秋帶冬全給了濟南。

詩的境界中必須有山有水。那末,請看濟南吧。那顏不同,方向不同,高矮不同的山,在秋中便越發的不同了。以顏説吧,山中的松樹是青黑的,加上秋陽的斜,那片青黑便多出些比灰深,比黑淺的顏,把旁邊的黃草蓋成一層灰中誘黃的陰影。山腳是鑲着各條子的,一層層的,有的黃,有的灰,有的綠,有的似乎是藕荷兒。山頂上的兒也隨着太陽的轉移而不同。山頂的顏不同還不重要,山中的顏不同才真叫人想作幾句詩。山中的顏是永遠在那兒變動,特別是在秋天,那陽光能夠忽然清涼一會兒,忽然又温暖一會兒,這個變動並不烈,可是山上的顏覺得出這個變化,而立刻隨着變換。忽然黃更真了一些,忽然又暗了一些,忽然像有層看不見的薄霧在那兒動,忽然像有股細風替“自然”調合着彩,輕輕的抹上一層各俱全而全是淡美的道兒。有這樣的山,再配上那藍的天,晴暖的陽光;藍得像要由藍變綠了,可又沒完全綠了;晴暖得要發燥了,可是有點涼風,正像詩一樣的温柔;這便是濟南的秋。況且因為顏的不同,那山的高低也更顯然了。高的更高了些,低的更低了些,山的稜角曲線在晴空中更真了,更分明瞭,更瘦硬了。看山頂上那個塔!

再看水。以量説,以質説,以形式説,哪兒的水能比濟南?有泉——到處是泉——有河,有湖,這是由形式上分。不管是泉是河是湖,全是那麼清,全是那麼甜,哎呀,濟南是“自然”的sweetheart吧?大明湖夏的蓮花,城河的綠柳,自然是美好的了。可是看水,是要看秋水的。濟南有秋山,又有秋水,這個秋才算個秋,因為秋神是在濟南住家的。先不用説別的,只説水中的綠藻吧。那份兒綠,除了上帝心中的綠,恐怕沒有別的東西能比擬的。這種鮮綠全藉着水的清澄顯出來,好像美人藉着鏡子鑑賞自己的美。是的,這些綠藻是自己享受那水的甜美呢,不是為誰看的。它們知道它們那點綠的心事,它們終年在那兒吻着水皮,做着綠的香夢。淘氣的鴨於,用黃金的腳掌碰它們一兩下。浣女的影兒,吻它們的綠葉一兩下。只有這個,是它們的香甜的煩惱。羨慕死詩人呀!

在秋天,水和藍天一樣的清涼。天上微微有些白雲,水上微微有些波皺。天水之間,全是清明,温暖的空氣,帶着一點桂花的香味。山影兒也更真了。秋山秋水虛幻的吻着。山兒不動,水兒微響。那中古的老城,帶着這片秋秋聲,是濟南,是詩。

對於一個在北平住慣的人,像我,冬天要是不颳大風,便是奇蹟;濟南的冬天是沒有風聲的。對於一個剛由倫敦回來的,像我,冬天要能看得見光,便是怪事;濟南的冬天是響晴的。自然,在熱帶的地方,光是永遠那麼毒,響亮的天氣反有點叫人害怕。可是,在北中國的冬天,而能有温晴的天氣,濟南真得算個寶地。

設若單單是有陽光,那也算不了出奇。請閉上眼想:一個老城,有山有水,全在藍天下很暖和安適的睡着;只等風來把他們喚醒,這是不是個理想的境界?

小山整把濟南圍了個圈兒,只有北邊缺着點口兒,這一圈小山在冬天特別可愛,好像是把濟南放在一個小搖籃裏,它們全安靜不動的低聲的説:你們放心吧,這兒準保暖和。真的,濟南的人們在冬天是面上含笑的。他們一看那些小山,心中便覺得有了着落,有了依靠。他們由天上看到山上,便不覺的想起:明天也許就是天了吧?這樣的温暖,今天夜裏山草也許就綠起來吧?就是這點幻想不能一時實現,他們也並不着急,因為有這樣的慈善的冬天,幹啥還希望別的呢。

最妙的是下點小雪呀。看吧,山上的矮松越發的青黑,樹尖上頂着一髻兒白花,像些小本看護婦。山尖全白了,給藍天鑲上一道銀邊。山坡上有的地方雪厚點,有的地方草着,這樣,一道兒白,一道兒暗黃,給山們穿上一件帶水紋的花衣;看着看着,這件花衣好像被風兒吹動,叫你希望看見一點更美的山的肌膚。等到快落的時候,微黃的陽光斜在山上,那點薄雪好像忽然害了羞,微微出點粉。就是下小雪吧,濟南是受不住大雪的,那些小山太秀氣。

古老的濟南,城內那麼狹窄,城外又那麼寬敞,山坡上卧着些小村莊,小樹莊的房頂上卧着點雪,對,這是張小水墨畫,或者是唐代的名手畫的吧。

那水呢,不但不結冰,反倒在綠藻上冒着點熱氣。水藻真綠,把終年貯蓄的綠全拿出來了。天兒越晴,水藻越綠,就憑這些綠的神,水也不忍得冰上;況且那長枝的垂柳還要在水裏照個影兒呢。看吧,由澄清的河水慢慢往上看吧,空中,半空中,天上,自上而下全是那麼清亮,那麼藍汪汪的,整個的是塊空靈的藍水晶。這塊水晶裏,包着紅屋頂,黃草山,像地毯上的小團花的小灰樹影;這就是冬天的濟南。

樹雖然沒有葉兒,鳥兒可並不偷懶,看在光下張着翅叫的百靈們。山東人是百靈鳥的崇拜者,濟南是百靈的國。家家處處聽得到它們的歌唱;自然,小黃鳥兒也不少,而且在百靈國內也很努力的唱。還有山喜鵲呢,成羣的在樹上啼,扯着淺藍的尾巴飛。樹上雖沒有葉,有這些羽翎裝飾着,也倒有點像西洋美女。坐在河岸上,看着它們在空中飛,聽着溪水活活的,要睡了,這是有催眠力的;不信你就試試;睡吧,決凍不着你。

齊魯大學齊大在濟南的南關外,空氣自然比城裏的新鮮,這已得到成個公園的最要條件。花木多,又有了成個公園的資格。確是有許多人到那裏玩,意思是拿它當作——非正式的公園。

逛這個非正式的公園以夏天為最好。天花多,秋天樹葉美,但是隻在夏天才有“景”冬天沒有什麼特

當夏天,進了校門便看見一座綠樓,樓前一大片綠草地,樓的四圍全是綠樹,綠樹的尖上浮着一兩個山峯,因為綠樹太密了,所以看不見樹後的房子與山,使你猜不到綠蔭後邊還有什麼;深密偉大,你不由的深一口氣。綠樓?真的“爬山虎”的深綠肥大的葉一層一層的把樓蓋滿,只着幾個白邊的窗户;每陣小風,使那層層的綠葉掀動,橫着豎着都動得有規律,一片豎立的綠

往裏走吧,沿着草地——草地邊上不少的小藍花呢——到了那綠蔭深處。這裏都是楓樹,樹下四條潔白的石凳,圍着一片花池。花池裏雖沒有珍花異草,可是也有可觀;況且往北有一條花徑,全是小紅玫瑰。花徑的北端有兩大片洋葵,深綠葉,淺紅花;這兩片花的後面又有一座樓,門前的白石階欄像享受這片鮮花的神龕。樓的高處,從綠槐的密葉的間隙裏看到,有一個大時辰鍾。

往東西看,西邊是一進校門便看見的那座樓的側面與後面,與這座樓平行,花池東邊還有一座;這兩座樓的側面山牆,也都是綠的。花徑的南端是白石的禮堂,堂前開滿了百紅,壁上也被綠蔓爬勻。那兩座樓後,兩大片草地,平坦,深綠,像張綠毯。這兩塊草地的南端,又有兩座樓,四周圍薔薇作成短牆。設若你坐在石凳上,無論往哪邊看,視線所及不是紅花,便是綠葉;就是往上下看吧:下面是綠草,紅花,與樹影;上面是綠楓樹葉,往平裏看,有時從樹隙花間看見女郎的一兩把小白傘,有時看男人的白大衫。傘上衫上時時落上些綠的葉影。人不多。因為放暑假了。

拐過禮堂,你看見南面的羣山,綠的。山前的田,綠的。

大家正在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