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壯歲飽酸辛

如果出现文字缺失,格式混乱请取消转码/退出阅读模式

一個綠海,山是那些高的綠

禮堂的左右,東西兩條綠徑,樹蔭很密,幾乎見不着陽光。順着這綠徑走,不論往西往東,你看見些小的樓房,每處有個小花園。園牆都是矮松做的。

天的花多,特別是丁香和玫瑰,但是綠得不到家。秋天的紅葉美,可是草變黃了。冬天樹葉落淨,在園中便看見了山的大部分,又欠深遠的意味。只有夏天,一切顏消沉在綠的中間,由地上一直綠到樹上浮着的綠山峯,成功以綠為主的一景。

到了齊大,暑假還未曾完。除了太陽要落的時候,校園裏不見一個人影。那幾條白石凳,上面有楓樹給張着傘,便成了我的臨時書房。手裏拿着本書,並不見得念;念地上的樹影,比讀書還有趣。我看着:細碎的綠影,夾着些小黃圈,不定都是圓的,葉兒稀的地方,光也有時候透出七稜八角的一小塊。小黑驢似的螞蟻,單喜歡在這些光圈上慌手忙腳的來往過。那邊的白石凳上,也印着細碎的綠影,還落着個小藍蝴蝶,抿着翅兒,好像要睡。一點風兒,把綠影兒吹醉,散亂起來;小藍蝶醒了懶懶的飛,似乎是作着夢飛呢;飛了不遠,落下了,抱住黃蜀菊的蕊兒。看着,老大半天,小蝶兒又飛了,來了個楞頭磕腦的馬蜂。

真靜。往南看,千佛山懶懶的倚着一些白雲,一聲不出。往北看,圍子牆有時過一兩個小驢,微微有點鈴聲。往東西看,只看見樓牆上的爬山虎。葉兒微動,像豎起的兩面綠。往下看,四下都是綠草。往上看,看見幾個紅的樓尖。全不動。綠的,紅的,上上下下的,像一張畫,顏固定,可是越看越好看。只有辦公處的大鐘的針兒,偷偷的移動,好似唯恐怕叫光陰知道似的,那麼偷偷的動,從樹隙裏偶爾看見一個小女孩,花衣裳特別花哨,突然把這一片靜的景物全刺了一下;花兒也是更紅,葉兒也更綠了似的;好像她的花衣裳要帶這一羣顏跳舞起來。小女孩看不見了,又安靜起來。槐樹上輕輕落下個豆瓣綠的小蟲,在空中懸着,其餘的全不動了。

園中就是缺少一點水呀!連小麻雀也似乎很關心這個,時常用小眼睛往四下找,假如園中,就是有一道小溪吧,那要多麼出,溪裏再有些各的魚,有些荷花!那怕是有個噴水池呢,水聲,和着楓葉的輕響,在石台上睡一刻鐘,要作出什麼有聲有有香味的夢!花木夠了,只缺一點水。

短松牆覺得有點死板,好在發着一些松香;若是上面繞着些密羅松,開着些血紅的小花,也許能減少一些死板氣兒,園外的幾行洋槐很體面,似乎缺少一些小白石凳。可是繼而一想,沒有石凳也好,校園的全景,就妙在只有花木,沒有多少人工作的點綴,磚砌的花池咧,綠竹籬咧,全沒有;這樣,沒有人的時候,才真像沒有人,連一點人工經營的痕跡也看不出來;換句話説這才不俗氣。

二、《大明湖》到校後,忙着預備功課,也沒工夫寫什麼。可是我每走在街上,看見西門與南門的炮眼,我便自然的想起“五三”慘案;我開始打聽關於這件事的詳情;不是那些報紙登載過的大事,而是實際上的屠殺與恐怖的情形。有好多人能供給我材料,有的人還保存着許多像片,也借給我看。半年以後,濟南既被走,而“五三”的情形也知道了個大概,我就想寫《大明湖》了。

《大明湖》裏沒有一句幽默的話,因為想着“五三”可是“五三”並不是正題,而是個副筆。設若全書都是描寫那次的屠殺,我便不易把別的事項進去了,而我深怕筆力與材料都不夠寫那麼硬的東西。我需要個別的故事,而把戰爭與血到相當的時機加進去,既不幹枯,又顯着越寫越火熾。我很費了些時間去安置那些人物與事實:前半的本身已像個故事,而這故事裏已暗示出濟南的危險。後半還繼續寫故事,可是遇上了“五三”故事與這慘案一同緊張起來。在形式上,這本書有些可取的地方。

故事的進展還是以愛情為聯繫,這裏所謂愛情可並不是三角戀愛那一套。痛快着一點來説,我寫的是慾問題。在女子方面,重要的人物是很窮的母女兩個。母親受着慾與窮困的兩重壓迫,而扔下了女兒不再管。她結過好幾個男人,全沒有所謂漫故事中的追求與戀,而是直截了當的講與錢的獲得。讀書的青年男女好説自己如何苦悶,如何因失戀而想自殺,好像別人都沒有這種問題,而只有他們自己的委屈很值錢似的。所以我故意的提出幾個窮男女,説説他們的苦處與需求。在她所結的幾個男人中,有一個是非常明而有思想的人。他雖不是故事中的主要人物,可是由他口中説出許多現在應當用××畫出來的話語。這個女的最後跳了大明湖。她的女兒呢,沒有人保護着,而且沒有一個錢,也就走上她母親所走的路——在《櫻海集》所載的《月牙兒》便是這件事的變形。可是在《大明湖》裏,這個孤苦的女兒到了也要跳湖的時候,被人救出而結了婚。救她的人是兄弟三個,老大老二是對雙生的弟兄,也就是故事中的男主角。

在這一對男主角身上,愛情的穿沒有多少重要,主要的是在描寫他倆的心理上的變動。他們是雙生子,長得一樣,而且極相愛,可是他們的格極不相同,他們想盡方法去彼此明白與諒解,可是不能隨心如意;他們到底有個自己,這個自己不會因愛心與努力而溶解在另一個自己裏。他倆在外表上是一模一樣,而在內心上是背道而馳。老大表現着理智的能力,老二表現着情的熱烈。一冷一熱,而又不肯公然衝突。這象徵着“學問呢,還是革命呢?”的不易決定。老大是理智的,可是被疾病徵服的時候,在夢裏似的與那個孤女發生了關係,結果非要她不可——大團圓。

可是這個大團圓是個悲劇的——假如這句話可以説得通——“五三”事件發生了,老三被殺。剩下老大老二,一個用腦,一個用心,領略着國破家亡的滋味。

由這點簡要的述説可以看出來《大明湖》裏實在包含着許多問題,在思想上似乎是有些進步。可是我並不滿意這本作品,因為文字太老實。前面説過了:此書中沒有一句幽默的話,而文字極其平淡無奇,念着很容易使人打盹兒。我是個快的人,當説起笑話來,我的想象便能充分的活動,隨筆所至自自然然的就有趣味。教我哭喪着臉講嚴重的問題與事件,我的心沉下去,我的話也不來了!

在暑假後把它寫成,給張西山兄看了一遍,還是寄給《小説月報》。因為剛登完了《小坡的生》,所以西諦兄説留到過了年再登吧。過了年,稿子到印工手裏去“一二八”的火把它燒成了灰。沒留副稿。我向來不留副稿。想好就寫,寫完一大段,看看,如要不得,便扯了另寫;如能要,便只略修改幾個字,不作更大的更動。所以我的稿子多數是寫得很清楚。我僱不起書記給另抄一遍,也不願旁人代寫。稿子既須自己寫,所以無論故事多麼長,總是全篇寫完才敢寄出去,沒膽子寫一點發表一點。全篇寄出去,所以要燒也就都燒完;好在還痛快!

有好幾位朋友勸我再寫《大明湖》,我打不起神來。創作的那點快樂不能在默寫中找到。再説呢,我實在不甚滿意它,何必再寫。況且現在寫出,必須用許多××與…,更犯不着了。

到濟南後,自己印了稿紙,張大格大,一張可寫九百多字。用新稿紙寫的第一部小説就遭了火劫,總算走“紅”運!

三、暑假我與學界的人們一同分潤寒假暑假的“寒”與“暑”

“假”字與我老不發生關係似的。寒與暑並不因此而特別的留點情;可是,一想及拉車的,當巡警的,賣苦力氣的,我還抱怨什麼?而且假期到底是假期,晚起個三兩分鐘到底不會耽誤了上堂;暫時不作銅鈴的奴隸也總得算偌大的自由!況且沒有粉筆面子的“雙”薰——對不起,一對鼻孔總是一齊氣,還沒練成“單”的功夫,雖然作了不少年的教員。

整理已講過的講義,預備下學期的新教材,這把“念讀寫作,四者缺一不可”的功夫已作足。此外,還要寫小説呢。教員兼寫家,或寫家兼教員,無論怎樣排列吧,這是最時行的事。單幹哪一行也不夠養家的,況且我還養着一隻小貓!幸而教員兼車伕,或寫家兼屠户,還沒大行開,這在像中國這麼文明的國家裏,還不該唸佛?

鬧鐘的鈴自一放學就停止了工作,可是沒在六點後起來過,小説的人物總是在天亮左右便在腦中開了戰事;設若不乘着打得正歡的時候把他們捉住,這一天,也許是兩三天,不用打算順當的調動他們,不管你多少支香煙,他們總是在面前耍鬼臉,及至你一伸手,他們全跑得連個影兒也看不見。

早起的鳥捉住蟲兒,寫小説的也如此。

這決不是説早起可以少出一點汗。在濟南的初伏以前而打算不出汗,除非離開濟南。早晨,晌午,晚間,夜裏,孔永遠川不息;只要你一眨巴眼,或叫聲球——那隻小貓——得,遍體生津。早起決不為少出汗,而是為拿起筆來把汗嚇回去。出汗的工作是人人怕的,連汗的本身也怕。一邊寫,一邊汗;越汗越寫得起勁;汗知道你是與它拚個你死我活,它便不了。這個道理或者可以從《易經》裏找出來,但是我還沒有工夫去檢查。

自六點至九點,也許寫成五百字,也許寫成三千字,假如沒有客人來的話。五百字也好,三千字也好,早晨的工作算是結束了。值得一説的是:寫五百字比寫三千的時候要多至少七八支香煙,煙能助文思不永遠靈驗,是不是還應當多給文曲星燒股高香?

九點以後,寫信——寫信!老得寫信!希望郵差再大罷工一年!——澆澆院中的草花,和小貓在地上滾一回,然後讀歐·亨利。這一鬧鬨就快十二點了。吃午飯,也許只是聞一聞;夏天聞聞菜飯便可以飽了的。飯後,睡大覺,這一覺非遇見非常的事件是不能醒的。打大雷,鄰居小夫婦吵架,把水缸從牆頭擲過來,…只是不希望地震,雖然它準是最有效的。醒了,該講義了,多少不拘,天天總出一點來。六點,又吃飯。飯後,到齊大的花園去走半點鐘,這是一天中直脊骨的特許期間,二十四點鐘內兩刻鐘的脊骨好像有什麼衞生神術在其中似的。不過,膛走到底是壯觀的;究竟直了沒有自然是另一問題,未便深究。

背運動完畢,回家,屋子裏比烤麪包的爐子的熱度高着多少?無從知道,因為沒有寒暑表。屋內的蚊子還沒都被烤死呢,我放心了。洗個澡,在院中坐一會兒,聽着街上賣汽水,冰凌的吆喝。心靜自然涼,我永遠不喝汽水,不吃冰凌;香片茶是我一年到頭的唯一飲料,多咱香片茶是由外洋販來我便不喝了。九點鐘前後就去睡,不管多熱,我永遠的躺下(有時還沒有十分躺好)便能入夢。身體弱多睡覺,是我的格言。一氣睡到天明,又該起來拿筆嚇走汗了。

四、《貓城記》自《老張的哲學》到《大明湖》,都是《小説月報》發表,而後由商務印書館印單行本。《大明湖》的稿子燒掉,《小坡的生》的底版也殉了難;後者,經過許多子,轉讓給生活書店承印。《小説月報》停刊。施蟄存兄主編的《現代》雜誌為滬戰後唯一的有起的文藝月刊,他約我寫個“長篇”我答應下來;這是我給別的刊物——不是《小説月報》了——寫稿子的開始。這次寫的是《貓城記》。登完以後,由現代書局出書,這是我在別家書店——不是“商務”了——印書的開始。

《貓城記》,據我自己看,是本失敗的作品。它毫不留情地揭顯出我有塊多麼平凡的腦子。寫到了一半,我就想收兵,可是事實不允許我這樣作,硬把它湊完了!有人説,這本書不幽默,所以值得叫好,正如梅蘭芳反串小生那樣值得叫好。其實這只是因為討厭了我的幽默,而不是這本書有何好處。吃厭了饅頭,偶爾來碗米飯也覺得很香,並非是真香。説真的,《貓城記》本應當幽默,因為它是篇諷刺文章;諷刺與幽默在分析時有顯然的不同,但在應用上永遠不能嚴格的分隔開。越是毒辣的諷刺,越當寫得活動有趣,把假託的人與事全要細的描寫出,有聲有,有骨有,看起來頭頭是道,活像有此等人與此等事;把諷刺埋伏在這個底下,而後才文情並茂,罵人才罵到家。它不怕是寫三寸丁的小人國,還是寫酸臭的君子之邦,它得先把所憑藉的寓言寫活,而後才能彷彿把人與事玩之股掌之上,細細的創造出,而後捏着骨縫兒狠狠的罵,使人哭不得笑不得。它得活躍,靈動,玲瓏,和幽默。必須幽默。不要幽默也成,那得有更厲害的文筆,與極聰明的腦子,一個巴掌一個紅印,一個閃一個雷。我沒有這樣厲害的手與腦,而又捨去我較有把握的幽默,《貓城記》就沒法不爬在地上,像只折了翅的鳥兒。

在思想上,我沒有積極的主張與建議。這大概是多數諷刺文字的弱點,不過好的諷刺文字是能一刀見血,指出人間的病的:雖然缺乏對思想的領導,究竟能找出病,而使熱心治病的人知道該下什麼藥。我呢,既不能有積極的領導,又不能到的搜出病,所以只有諷刺的弱點,而沒得到它的正當效用。我所思慮的就是普通一般人所思慮的,本用不着我説,因為大家都知道。眼前的壞現象是我最關切的;為什麼有這種惡劣現象呢?我回答不出。跟一般人相同,我拿“人心不古”——雖然沒用這四個字——來敷衍。這只是對人與事的一種惋惜,一種規勸;惋惜與規勸,是“陰騭文”的正當效用——其效用等於説廢話。這連諷刺也夠不上了。似是而非的主張,即使無補於事,也還能顯出點諷刺家的聰明。我老老實實的談常識,而美其名為諷刺,未免太荒唐了。把諷刺改為説教,越説便越膩得慌;敢去説教的人不是絕頂聰明的,便是傻瓜。我知道我不是頂聰明,也不肯承認是地道傻瓜;不過我既寫了《貓城記》,也就沒法不叫自己傻瓜了。

自然,我為什麼要寫這樣一本不高明的東西也有些外來的原因。頭一個就是對國事的失望,軍事與外種種的失敗,使一個有些情而沒有多大見解的人,像我,容易由憤恨而失望。失望之後,這樣的人想規勸,而規勸總是婦人之仁的。一個完全沒有思想的人,能在糞堆上找到糧食;一個真有思想的人本不將就這堆糞。只有半瓶子醋的人想維持這堆糞而去勸告蒼蠅:“這兒不衞生!”我吃了虧,因為任着外來的刺去支配我的“心”而一時忘了我還有塊“腦子”我居然去勸告蒼蠅了!

不錯,一個沒有什麼思想的人,滿能寫出很不錯的文章來;文學史上有許多這樣的例子。可是,這樣的專家,得有極大的寫實本領,或是極大的情緒訴能力。前者能將浮面的觀詳實的寫下來,雖然不像顯微鏡那麼厲害,到底不失為好好的一面玻璃鏡,映出個真的世界。後者能將普通的觸,強有力的道出,使人動。可是我呢,我是寫了篇諷刺。諷刺必須高超,而我不高超。諷刺要冷靜,於是我不能大吹大擂,而扭扭捏捏。既未能懸起一面鏡子,又不能向人心擲去炸彈,這就很可憐了。

大家正在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