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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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去冬來,白天變得短了。冬了田土冬了田土——秋收以後不再栽種小季的田土,犁翻過來凍死害蟲,山區習慣稱之冬田冬土。冬了田土,意即田土已經犁翻完了。,栽下了油菜、麥子,湖邊寨男勞動力天天合着女社員種洋芋。十點多鐘吃過頭一頓飯,男女社員呼羣結伴地上坡去,走攏坡上的洋芋土,少説也要十一點。打犁溝的在前頭吆喝牛,丟灰糞的前掛個箕丟草糞和灰,下種的跟着丟洋芋,絕大多數人拿着鋤頭蓋土。幹到兩三點鐘,喊聲歇氣,社員們有的放倒鋤頭坐下,有的去嶺上找
慄、冬菇,也有的躺倒在草地上,用草帽蓋着臉打呼嚕。一氣可以歇到三四點鐘,隊長拉開嗓門喊上幾道,人們才懶懶散散站起來,繼續幹活。做不了一兩個小時,太陽落坡,暮靄低壓,小夥子嚷着肚皮餓了,隊長吹聲哨子,收工的隊伍比運動員疾奔還跑得歡。這些年來,興強調拖大幫幹活路,拿句報上的話來講,就是"紅旗招展,人山人海;笑聲歡語,車來人往。"實際上呢,這種幹活是標準的混工分。在鰱魚湖邊守着全大隊幾十條小船的幺公邵大山,給編了幾句順口溜:"出工人等人,幹活人看人,收工人趕人,秋來害死人。"但是,這能怪誰呢?社員哪一個也不願這樣"拖大幫",這是上頭一級級傳下來的。幹多幹少一個樣,按人口評工分,有一個人便有十分。社員們的積極
哪能提得起來呢!本來,湖邊寨不缺糧、也不少錢花,寨上有田、有土、有橘園,一鬧"文化革命",造反的人物説湖邊寨方向路線有錯,一聲令下,不但幾十畝橘園給砍了變成水田,連林果、花紅、李子、楊梅也不許栽。湖邊寨林業上的收入被杜絕了,賣山貨特產又説是走資本主義道路,手頭的錢落了空。增加了水田,糧食增了產,該有些彌補吧,上頭又喊在公餘糧之外,上
"忠心糧"。這"忠心糧"的數字又是指定的,往上一
,不但錢沒得用,糧也不夠吃了,大好的
天總是有愁糧的
荒伴隨而來。所以,一到夜長
短的冬臘月間,湖邊寨的社員們一天只吃兩頓飯,早上起得晚一些,十點來鍾吃頭一頓飯,五六點鐘收工,擦黑時分吃第二頓飯。難怪正在長身體的年輕小夥子常常公開喊餓了。
收工的時候,柯碧舟總是走在後頭,他不慌,回到集體户,煮他一個人吃的飯,吃完飯沒事就睡覺,急個啥。湖邊寨沒有電燈。點蠟燭、點煤油燈都得花錢,他窮得每年發的一丈五尺七寸布票也愁着用不了,點不起亮,晚上只能躺在牀上想心事。
滿寨的社員都走到前頭去了,柯碧舟扛起鋤頭,沿着黃泥巴小路,慢慢地向寨上走去。暮裏,柯碧舟走到拐彎處一棵六七丈高的柏枝樹下,同户的華雯雯支着鋤頭在那裏等他。見他走近,華雯雯朝他笑着,説:"柯碧舟,我和你商量件事。"
"什麼事?"柯碧舟也放下鋤頭,和華雯雯相對站着。"是這樣,"華雯雯用商量的口氣説,"防火望哨,今晚輪到我值夜。真不巧,從昨天起我就頭痛,我怕着了寒,生病太麻煩了。想請你幫我值一夜班,工分歸你,好嗎?"在湖邊寨東北面,是一大片茂密的森林,森林裏的樹木,一棵棵都壯高大,通圓
直,枝繁葉密。冬
季節,雨水少,常會引起火燒山。因此,暗
大隊一過立冬,就要派一個社員去防火望哨值夜,注視林子裏有沒有火光,一發現火燒山,立刻打火銃槍報警。因為這一大片樹林是專屬兩個大隊的集體林木。每夜值班,都是暗
大隊派一名社員,緊挨着暗
大隊的鏡子山大隊也派一名社員,兩個人同值。由各大隊自攤工分。雖然到湖邊寨
隊快兩年了,知識青年們都還沒被派到過這個差使,柯碧舟也不瞭解情況,他蹙眉思索了片刻問:"隊長同意嗎?"
"同意,同意,完全同意。"華雯雯連説了三個同意,一偏腦殼説,"現在就看你同意不了,怎麼樣,不給我這個面子嗎?"華雯雯長得嬌小美麗,她的個頭不高,瘦瘦的,窄肩膀、細身,體形窈窕。兩條細彎細彎的長眉下,一對
撥人的烏光閃閃的大眼睛,
的鼻樑,小巧的櫻桃嘴兒,瓜子臉形。烏黑的頭髮時常變換髮型,不是用鐵梳子在火上燒熱,卷着她的劉海或髮梢,便是把頭髮蓬蓬鬆鬆梳在頭頂上,盤一個s髻。要不,她就用夾子把頭髮全夾起來,緊貼在後腦殼上,只
出白皙的瓜子臉兒。為了保住臉盤的白皙,她真是動用了渾身解數。不管
夏秋冬,每次洗臉之後,她都要抹一道雪花膏。出太陽的
子,她非戴草帽不出屋門,颳大風的
子,她不是躲在屋頭不出工,便是戴上個大口罩,憋得再難受也不除下來。為此,還惹出了不少笑話。不過,功夫不負有心人,華雯雯的臉蛋在她的
心保護之下,確是白皙紅潤,光滑鮮
。臉子漂亮,再加上她愛打扮得花俏,每當出外趕場,她的出現,總會引來不少人的目光。
平時,沉默寡言的柯碧舟和一心想當女高音歌唱家的華雯雯很少講話。華雯雯嫌柯碧舟窮,穿得又破又髒,講話太實在;柯碧舟覺得華雯雯穿戴得太妖嬈,喜歡背後嘀咕,説三道四,練起歌喉來又不顧別人願聽不願聽。不過,他們之間卻沒什麼過不去的地方。相反,雨天裏柯碧舟還幫華雯雯挑過水;有一次她的煤用完了,柯碧舟也去煤場給她挑回過一擔煤。也許正因為這樣,一個多月以前,華雯雯從"黑皮"肖永川嘴裏得悉,有幾個氓要來打柯碧舟,她把消息悄悄對柯碧舟講了。那晚上柯碧舟一個人去烘房烘房——山區出煙葉。收割以後,烘烤煙葉的房子叫烘房。差不多每個生產隊都有烘房。裏踡着睡了一夜,幾個
氓撲了個空,氣咻咻地走了。
柯碧舟覺得去防火望哨值夜,有趣味的,便點着頭説:"既然隊長同意,我就代你去值一夜班吧。不過,工分我不要。"
"那怎麼成呢?"華雯雯見柯碧舟這麼快地答應下來,還不要工分,急得直襬手説,"你去值夜,工分還得歸你。哎,柯碧舟,你沒聽説什麼嗎?"
"聽説什麼?"柯碧舟有點疑惑地睜大眼望着華雯雯。華雯雯蹙了蹙眉,撅起嘴説:"你沒聽説,團轉山林裏,時常有虎豹出沒,總有傷人的事兒發生嗎?"柯碧舟這才恍然大悟,華雯雯怕去值夜,主要是因為這個原因啊!他淡淡一笑説:"我不怕,你放心吧。"華雯雯的臉上豁然開朗,眯縫起雙眼,連聲道:"柯碧舟,你太好了,謝謝你!"説着,她扛起鋤頭,一邊往湖邊寨走,一邊仰着臉唱:"年輕的朋友,你真實地告訴我,不知道我的愛人,他在什麼地方…"晚飯後,柯碧舟背上隊裏的火銃槍,衣袋裏帶一包火柴,揣着一本薄薄的小書,點燃一支長長的葵花稈亮蒿,朝着寨後三里地外的防火望哨棚走去。兩人寬的拾級而上的青崗石山道,忽陡忽緩,忽彎忽拐,從山埡口吹來的風,把柯碧舟手中的亮蒿吹得"噗噗"直響。走出一里多路,他才到冬夜徹骨的嚴寒,想轉回去添件衞生衣,又怕亮蒿燃完了,再去老鄉家要,不好意思了。柯碧舟硬硬頭皮,照舊順路走去。
望哨棚紮在暗大隊和鏡子山大隊
界的峯巔上,幾棵
大的紫木、槐子、沙塘樹間,搭起一間楠竹支架、茅草蓋頂的小屋,小屋裏有張竹笆牀,牀上鋪滿了穀草,看樣子是給人打瞌睡的。屋角落裏堆着一大捆乾柴,不知是哪個勤快的老漢值夜時為後來人砍的,還有一盞馬燈,幾塊碎磚。
柯碧舟手中三四尺長的葵花稈燃得只剩一尺來長了,他藉着亮蒿的光,一捻馬燈,馬燈裏的煤油用完了,沒人添。他一想不妙,趕緊抱過一捧乾柴,將就葵花稈的火,在小屋門檻外點燃起一堆篝火。這既能禦寒,又能嚇退野獸。篝火燃起來了,映紅了他消瘦的臉。他揹着槍,在小屋四周察看了一遍。幾棵一個人抱不過來的大樹之間,用林間牢實的藤子紮起了一個晃悠晃悠的空間藤牀,這又是哪個圖安逸的機靈鬼扎的,好躺在那上頭向東北方鋪天蓋嶺的大樹林眺望。
那順着峯嶺錯、連綿無盡的羣山伸展而去的原始森林,此刻靜幽幽地躺卧在柯碧舟的眼下。冬夜的風吹過,掀起陣陣林濤。大樹林上空,浮動着幾朵淺藍
的夜霧。
一眼望去,山巒重疊的遠峯近嶺,一整片都是黑黝黝的,莫説火光,就是點着亮走路的人也沒有。莊稼人,誰願意沒事趕黑路、鑽林子啊。除了嶺巔上的風比較大以外,柯碧舟覺得四周的一切安靜祥和,儘可放心。
他回到小屋前的篝火旁,卸下火銃槍,坐在小屋的門檻上,藉着篝火的光亮,看書消磨長夜。
只一忽兒工夫,風聲、林濤、篝火"噼噼啪啪"的響聲,他都聽不見了,書中的故事深深引了他。篝火
着乾柴,燒得很旺,火焰不時地被風吹歪過去。"好啊,原來是你,快給我站起來!"柯碧舟猛聽到一聲喝,嚇了一大跳,驚懼地抬起頭來。一隻電筒雪亮的光柱,劍一般直
到他手裏的書上。他藉着篝火的光影一辨,不由得喜上眉梢。站在他跟前的,竟是杜見
。"你…你怎麼來了?"柯碧舟若驚似喜地問。杜見
嗔怒地瞪着他,響亮地反問:"我正要問你呢,誰叫你到這兒來的?"
"我來哨棚值夜啊!"柯碧舟順手把書放進衣袋。"我還不是來哨棚值班!"杜見一手握着電筒,一手也拿着本書,身上穿得鼓鼓囊囊的,有些臃胖,還披着一件八成新的軍大衣。説着話,她從衣袋裏掏出一張報紙,鋪在地上,臉帶喜
地面對着柯碧舟坐下來,詫異地問,"你知道今晚上我在這兒值班?"
"不知道啊!"柯碧舟認真地搖搖頭,反問道,"你怎麼這樣想?"
"你要説不知道,就是閉着眼説瞎話!"杜見毫不放鬆地盯着他説,眼睛裏閃爍出晶亮晶亮的星光,她略含羞澀地説,"我知道,你們男生總有法子搞清楚姑娘的行蹤。即使一時搞不到,也會千方百計去打聽。算你聰明…"起先,柯碧舟聽着這些話,直覺得莫名其妙,聽着聽着,他聽出話外音來了,臉也有些臊紅,急忙否認道:"不是的,不是的,杜見
,你搞錯了,我從沒有打聽過你的行蹤。今天是華雯雯叫我代她來值班的。"杜見
哈哈大笑:"還要騙我呢!你這個人啊,哈哈。"
"不騙你,真的!"柯碧舟一本正經地説,"事情是這樣的…"柯碧舟把華雯雯請他來值班的情形細細告訴了她。
杜見的目光頓時暗淡下去,面頰上有點兒
紅。她神態上由喜悦振奮到頹然失望的明顯變化,柯碧舟立刻
覺到了。他略微有些不安。是的,他確實從未向人打聽過杜見
的行蹤。可自從杜見
見義勇為,打退
氓,救了他的難之後,只要稍有空閒和餘暇,他就會自然而然地想起她來。她是哪個大隊的知青?離湖邊寨遠還是近?她來
隊前,在上海哪座中學讀書?一連串問題橫鯁在柯碧舟心頭,使他愈發想盡快遇到杜見
,把一切問個明白。這不僅僅是對杜見
懷有一種
之情,還有一種、一種…一種柯碧舟也説不上來的
情。他常想杜見
,想她直率
朗的個
,想她執拗地盯着人的亮眼睛,想她嘴角旁那一縷頗具諷刺味的笑紋。一旦見了面,説的話為什麼竟是這樣呢?柯碧舟內心在責備自己,不吭氣了。
兩人一沉默下來,氣氛有點兒僵;相互之間也立時覺到了,本來
自然地講着話,這會兒反而不敢仰臉望對方了。沉
了半晌,杜見
掩飾着自己的失望情緒,低聲説:"難道你們那個華雯雯,不知道暗
大隊和鏡子山大隊説定了,這個月每夜都派女勞力來值班?"柯碧舟吃驚不小,經杜見
這一説,他才意識到她為什麼要説那些話。不是嗎,現在他們一男一女,在這嶺巔上,要度過這漫長的冬夜,足足有八九個小時呢,豈不尷尬。他垂下頭説:"可能華雯雯也不知道,她只是怕到山上來值班,怕老虎豹子把她
了,只想把這差使推掉。我問她,隊長同意嗎?她顯然騙了我,説隊長完全同意。這個人,怕死怕得不惜撒謊騙人,真不應該。杜見
,這樣吧,你在這兒烤着火,我回去叫她來。她要怕,我陪她來…"柯碧舟説着話抬起頭來,他的話音戛然而止,微張着嘴怔住了。杜見
那雙黑溜溜烏閃閃的眼睛筆直地探究似的望着他,臉上的表情是奇怪的,羞怯中含有怒意,嘴角上有一絲譏諷似的笑紋,臉頰上又似塗了油彩,在篝火的光影裏一亮一熄。
柯碧舟彷彿凝固住了,他意識到了什麼,血湧上了他的臉,心房不由自主地"咚咚咚"揣了頭麂子般驟跳起來。他不敢久望杜見的臉,手足也
到無處放了,簡直不知説什麼好。唯有一點他是清楚的,他在心裏由衷地讚歎着:"她是多麼動人啊!"
"怎麼不回去陪華雯雯來了?"杜見忽然問他,語氣冷冰冰的。
柯碧舟的本心並不想離開這兒,但他又簡直招架不住杜見的凌厲攻勢:"如果你
到麻煩,我馬上就去。"説着他下了決心,站了起來。杜見
又急促地問:"華雯雯是你的好朋友嗎?你又代她值班,又要陪她來!"柯碧舟揣摩着杜見
這些突如其來的問題的含意,他連連搖着頭答:"不不!不是好朋友,只是一般的關係,不,連一般的關係也談不上。她特意請我來代值一夜班,我能推辭嗎?上一次,
氓要打我,她從小偷肖永川那兒得到消息,特地告訴我,我避開了。因為這件事,我覺得不便推…"
"怎麼,那件事還沒結束嗎?"杜見的眼睛又輝亮起來,整個臉部也變得輝耀明晰,嗓音仍是那麼清亮悦耳。這一回,柯碧舟看清了,杜見
的雙眼不僅輝亮得
人,而且在深淵般暗黑的目光深處,透出股一般姑娘沒有的、專注執拗的神情。
柯碧舟站在門檻邊,嘆了一口氣説:"本沒有結束。我當眾讓肖永川把錢退還給老鄉,他對我懷恨在心呢。從那次以後,他沒跟我説過一句話。"
"你為什麼那樣怕他?"杜見不理解地問,"這件事你向領導彙報了嗎?"
"沒有。"
"為啥不彙報?"杜見震驚了。
柯碧舟的臉暗淡下來,他不大情願地回答:"因為…大隊領導不信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