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明日帝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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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這究竟又是為了什麼?帝國?”老人嗤嗤地笑了起來“大人,您心目中的帝國究竟是什麼?是橫跨七海五洲的萬里疆土?是戰無不勝的百萬大軍?是兩京諸司的六萬官吏?是議政院?文淵閣?天相殿?還是奉天承運的大明天子?或者説,是一萬萬五千萬同血同文同種的,黎民百姓?”

“應該是…一個複合體。”首相一面思索着,一面謹慎地選擇着言詞。

“最下面一層是山河社稷,它是一切財富和力量的源泉,是帝國存在的物質基礎;在社稷之上受其供養的是國民百姓,他們是帝國文化和神的載體,是令中華之所以為中華的靈魂;而最上一層是皇帝、內閣和文武官員共同構成的國體,他們是帝國的心臟和大腦,維持和維護着它的良好運轉。”

“令中華之所以為中華。”李贄把這話重複了一遍,然後嘆了口氣“四千年來,多少興衰榮辱?再偉大的帝國,也免不了總被雨打風吹去。江山可以失而復得,國體可以改朝換代,甚至就算是經歷過韃虜滅國的慘痛,中華文明仍然屹立不倒。但是,如果沒有了人民,沒有了中華道統,中國還能稱其為中國嗎?”

“你認為…我所做的一切…不利於這一點?”

“或許有利,或許不利。但你我都無法否認一點。”李贄緊盯着首相的雙眼,言辭尖厲地説道“你固然年輕有為,有的是理想、漏*點和活力,願意為帝國付出和犧牲一切。就像歷史上那些偉大的君王和領袖們,他們征服了所有的敵人,建立了強盛的帝國。但再強大的領袖也戰勝不了時間的永恆,他們和最卑微的庶民一樣也會衰老、昏聵乃至死亡。帝國的命運註定落到那些平庸無能的繼承人手中,他們沒有前人的睿智和察,卻接過了同樣危險的權力之鞭。”首相的喉頭微微動了動,卻沒有發出聲音。而李贄繼續説道:“始皇滅六國而一統天下,武功之盛冠絕古今,可他的帝國卻也不免二世即亡。那麼,大人您呢?”

“不,”蕭弈天艱難地搖了搖頭,緩慢而凝重地説道“這個帝國,是我傾注心血的傑作。如果它失敗了,就意味着我所做的一切全都毫無意義。”還有我為之付出的一切。一個聲音如惡魔般在耳旁輕語,令他不由咬緊了下。已經回不了頭了。

“您心裏清楚,帝國正沿着軍政合一的道路行漸遠。”李贄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嘴角玩味着莫測的神秘。可您並不確定這是喜是憂,他把後面一句話留在了喉嚨裏,卻明明白白地寫在了臉上。否則您就不會屈尊來此拜訪我了。

蕭弈天的目光在李贄的臉上來回打着轉,神間帶着幾分猶疑不定。

“卓吾先生,你是當今帝國首屈一指的新儒學大師,在民間的影響力相當可觀,貴徒吳若秋又官居禮部侍郎兼內閣議政大學士。早在五年以前,我就希望先生能與我等攜手,一同為新政施行而努力。雖説…過去的事我們就不用再提了。卓吾先生,時至今我仍然希望你能為帝國…做些什麼。”

“以囚徒的身份?”

“不,不,當然不。”蕭弈天立刻出熱切的微笑。

“只要先生願意,您現在就可以出獄回京。除此之外,我還將奏請陛下封先生為太子太傅,位及一品。”他伸手輕輕拍了拍桌上的書稿,又抬眼瞥了瞥李贄。

“至於先生的這些作品,我會令人將它們刊印行世,讓先生的思想廣為傳於天下。”李贄不由啞然失笑“您錯了大人。這些文字一旦上了官家的印本,那也就半點兒價值都沒了。世人所知的李贄是離經叛道桀驁不羈的狂生,不是蹲了幾年牢房就向朝廷投誠獻媚的軟骨頭。”首相皺了皺眉頭“那先生的意思是?”李贄抬起左手輕輕撫摸着攤在桌上的一卷卷手稿,愛惜的神情中隱有幾分不捨。

“若再有十天半月,這最後半卷就能完成了…罷了,天道滿損盈虧,或許缺憾比完美更能留存。”他把手放回膝上,平靜如水地朝着首相説道:“是時候了。”蕭弈天初時有些不解,但很快明白了過來,一道神情複雜的光芒從他微眯的眼中一閃而過。

“卓吾先生,您不能——這會是帝國無可挽回的文化損失”李贄搖搖頭“倘若我歸順了朝廷,或是被當作老朽無用之人還歸市井,又或者在這裏慢慢死去被人遺忘——那,才是帝國真正的損失。可是,如果我以反抗者的身份壯烈殉道,事情就完全不一樣了。大人,如果你看重的是我的思想而非這具區區皮囊,就請成全老夫玉碎之願。”蕭弈天沉默了良久,接着,他站起身來滿懷敬意地朝老人鞠了一躬。

“一切當如先生所願。錦衣衞會把事情安排妥當,您的手稿將被送往南方,找一家可靠的書坊刻版刊印。”

“您可得挑個不怕事的人。此書一旦付梓,少不得被人指責異端説蠱惑人心,甚至還會被官府燬查抄。”李贄不假思索地回答,顯然心中早有打算。他輕描淡寫又半開玩笑似的語氣好像是在談論昨的天氣一般。

“既然如此,索題名就叫《焚書》吧。”

“先生自己取義成仁,卻讓我和朝廷來背這個黑鍋嗎?”蕭弈天似笑非笑地反問道。

李贄只是微微一笑“卓吾子謝大人成全。”

“卓吾先生,”當這次會面結束,蕭弈天轉身走出牢門的時候,他突然停住了腳步“先生以死為諫,這麼做…值得嗎?”回答他的,只有囚室中油燈幾不可聞的噼啪聲。

帝國首相端坐在天相殿議事廳中央的高座之上,如漆深眸睥睨着階下眾生。六位內閣大學士分左右列坐在他的下首,他們頭戴織金官帽,身穿玉帶紅袍,神態各異地熱切討論着手中的案卷。首相的目光最終停留在了禮部侍郎吳若秋的身上,他在左臂位置紮了一條素白的麻巾,襯在硃紅官袍上顯得分外刺眼。這不是他第一天如此打扮了。十多天前,刑部司獄奏報了李贄的死訊。據説在獄卒為他剃鬚修面的時候,李贄趁其不備奪過剃刀,當場自刎身亡。從那時開始,儘管彼此政見不同,吳若秋仍執意奉弟子禮為先師戴孝。

是個重情的人,然而…太缺少政治智慧了。首相在心中嘆了口氣,略仰起頭望向大殿的對面。在議事廳的東、南、西三面各設有三列席位,加起來足以容納百人以上,可墊着紅錦棉墊的花梨木長椅上幾乎看不到幾個空位。按照議事廳的規定,所有的議員無論高低貴賤都穿戴着象徵身份的烏紗忠靖冠和墨緞盤領袍,然而從他們的神情舉止乃至一言一行當中都透出了令首相倍興趣的信息。

蕭弈天首先留意觀察的是坐在大廳左首的三十多位議員,他們大多板正襟危坐,舉手投足間帶着幹練果斷的英氣。他們在表決的時候總是表現出驚人的一致,往往只是簡單換幾個眼神和短語便能達成統一意見。至於他們的來歷,蕭弈天知道,議政院**有二十八位議員來自軍界,而帝國幾大財團的四位代表也和這個龐大集團保持着最為密切的聯繫。

在軍人和財團代表對面的席位上則是另一幅光景。這裏的議員們大多心寬體胖,手指上戴着顯眼的金銀玉飾,黑的外袍下時常出寶藍的袖口。然而,儘管他們的人數和對面幾乎相等,説到默契卻大為不如。這些商人和工坊主們喜歡頭接耳,熱衷於討價還價,最關心的議題是貿易和税收。

大廳南席的組成則更為複雜,他們當中包括四位下級京官、八位吏卒、八位鄉紳和十六位書生文士。首相發現他們在多數時候寧願謹慎地各自抱團竊竊私語,只在迫不得已時才會勉強進行相互。顯然他們還是明白,若不這麼做的話,本無法在人數上與左右兩席抗衡。

除此之外,議政院還各有六位議員分別來自宗族耆老和尋常百姓。為了提高他們的參政積極,帝國議政院按每兩百文的標準給予誤工補貼和往來路費。但從今天的情況來看,這些平民議員雖然全體到場,卻只是拘謹低調地零散分坐在各處角落裏。當其他議員站起身來慷慨陳詞的時候,他們更多的是毫無主見地低聲附和。

“諸位議員請安靜”議政院典儀官拿起一個小巧緻的鎏金銅錘敲了敲桌上的金鐘。

“現在我們對干涉安南內戰的提案進行表決。”他頓了一頓,又補充説道“這份提案的內容包括派遣戰艦封鎖偽黎政權的港口、炮擊他們的城市、擊沉他們的船隻、阻止他們的軍隊渡過紅河。如果有必要的話,還包括動員不超過兩萬名陸軍直接進攻——當然,前提是能與安南統治者、都統使莫茂洽達成一份適當的協議。現在,表決開始”左席上立刻有三十多隻手臂毫不遲疑地高舉起來,接着是幾名坐在中席的官吏和鄉紳,甚至還有一兩個商人加入他們的行列。然而,絕大多數右席議員都沒有行動。看着他們無動於衷的神態,幾個平民議員也暗自放下了幾抬起的手臂。

典儀官點了點舉手的人數並記錄在案。接着他轉過身,特地先朝帝國首相鞠了一躬然後開口説道。

“大人,四十七人贊成、六十一人反對。干涉安南的提案未獲通過。”蕭弈天未置可否地揚了揚下巴,對於這份被否決的提案顯然並不真正關心。他突然站起身來。這個出乎意料的動作使得人們吃了一驚,站在議事廳大門口的兩名衞兵將手中的權杖往地上重重一頓,接着典儀官高聲道:“全體肅靜有請首相大人訓話”帝國首相的目光在議事廳中慢慢掃視了一週。

“諸位,有件事情要提前向你們宣佈。”他沉默了片刻,直到投向自己的上百對目光都透出緊張的疑惑,這才平靜地繼續説道。

“我,帝國忠武王、內閣首相、太師蕭弈天,將辭去一切職務掛冠留印乞骨還鄉。”説完,他在這寂靜到令人窒息的驚恐中轉身離去。在推開那扇包金雕花木門的時候,蕭弈天聽到身後的議事廳如油鍋一般沸騰起來。

數月後,天津外港。

一艘大福船靜靜地停泊在木製碼頭的盡頭,儘管它的橡木船殼剛上過新漆,從甲板女牆上的炮門和船帆上早已褪卻仍然依稀可辨的海龍圖案來看,這是一艘從帝國水師退役的老舊戰艦。過去幾天以來,碼頭工人們用裝着糧食、淡水、醃菜和燒酒的木桶佔據了底艙的大部分空間,剩下的部分也滿了雞籠和豆芽缸。現在,遠航的物資已經備齊,水手也都各自就位,需要的只是船長一聲令下而已。

李華梅扶着陡峭的舷梯登上艉樓,她揭開斗篷的兜帽,任由清冽的海風牽動自己柔順的如緞黑髮。不遠處,蕭弈天站在船舷邊上,微微昂首眺望着雲蒸霞蔚的海面,他的身姿在初升的朝陽下刻出輪廓分明的剪影。

“真的就這麼離開嗎,殿下?”話一出口,她才意識到這個問題的愚蠢。

“沒有什麼殿下了。”他答非所問地説道“沒有忠武王,也沒有首相、太師,只有退役的軍人蕭弈天而已。我在中土的使命已經完結,現在是時候返回故鄉了。倒是你…華梅,你出身朝鮮世家,又是大明的郡主,是出任朝鮮外籍兵團司令的最佳人選。何況,論能力、論經驗、論名望,一切都再合適不過了。”

“可我終究是個外人。”李華梅微笑着拂了拂額前的秀髮“而且,沒有了王,也就再沒有颯玥。現在的我,也沒有理由留在這個國家。就讓我和你一起離開吧。西洋,你的家鄉。”

“那可是個比俄羅斯更遙遠的地方…另一個國度、另一個世界…”

“哪怕天涯海角。”

“大人,全都準備就緒,隨時可以出海。”陳應龍的聲音從後面傳來。

“請下令吧。”蕭弈天着朝陽,深深了一口帶着濃濃海腥味的晨風。海面的霧氣早已散盡,天空清新得好像官窯新制的琉璃。

“升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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