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一盤沒有下完的棋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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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舵手的謀略(1)蘇北上班可以有兩種選擇,一是從衚衕口坐三站電車,再乘地鐵,坐七站,出站以後再走一刻鐘;一種是從家裏出來,走兩站,到東方文化出版中心的班車點乘班車,直接到單位。他選擇了後者。

班車是一個小社會,這個小社會同時也是一個單位的政治晴雨表。

在班車上,熱情的問候和調侃中,有會心的理解同時也可能有不可調和的憎惡;嘻嘻哈哈的玩笑話説的也許是一個誰都不願明説的嚴重事件;“鑼鼓聽聲,説話聽音。”惡毒的詛咒有可能用熱烈的讚揚來表達;由衷的嘆説出來的有可能是一句俗的咒罵;暗戀着的姑娘總是遠遠地避開她的白馬王子的座位,被愛火燃燒的小夥子對他所愛的姑娘表現出誰都可以注意到的冷漠;巴結領導的方式早已經超越公開諂媚的原始階段,進入到了一種了無痕跡的爐火純青之境;利用非法手段賺取不義之財的人不斷訴説生活的艱難,生動描述在農貿市場上為一捆菠菜和小販發生的爭吵,一貧如洗的人誇誇其談星期天全家在和平門烤鴨店的一頓大餐;富於心計權謀的人躲在一個角落裏哦哦啊啊地裝傻,沒心沒肺的人炫耀着自己的聰明,把眾人皆知的某人的一段醜聞或者領導層的某種動向作為秘聞説着;在一對要離婚的人面前總是有一些熱心的説合者,隨後這些説合人就成為足以對離婚者造成傷害的小道消息傳播者———或者男方東西太小沒有靈,或者女方得了什麼病見了男人那東西就吐…最後還不無遺憾地説:“倆人都是好的人,你説出這樣的事多讓人可惜呀…”中國人的生存智能是在長時間的不正常年代裏形成和積澱起來的,這是一種強大的集體無意識。當兩千多年前一個身材瘦小、面蒼白的儒生在咸陽被秦始皇活埋的時候,他的後人一定刻骨銘心地記住了這樣一條血淋淋的教訓,你不要對皇上説他不愛聽的話。他又用這個教訓後輩。後輩已經削為平民,躬耕於鄉間,見不到皇上,皇上對他也就失去了作用於人生的意義,但是鄉間還是有一些有權有勢的人,於是古訓成了“你要順從所有有權有勢的人”歷史長河,滔滔不息,人生百代,此伏彼起,你知道,—個種姓,一脈血緣,要經歷多少榮辱沉浮,多少苦辣酸甜?

很少有人能夠説出自己的來歷,哪怕是僅僅上溯五代人的來歷,我們血緣的脈絡早已乾涸消失在歷史的大線條之中了,但是在我們的意識之中,卻潛藏着先祖留給我們的關於什麼可為什麼不可為的密碼。我們並不意識到這些密碼,在它蜇伏着的現世人生中出現某種無法規避的選擇之時,它才喚起我們的生物本能,命令我們怎樣做和怎樣説。但是我們並不完全被動,作為大自然的一個鏈條,我們的體還肩負着繁衍的功能,所以我們有體的慾望,有由此生髮的種種神渴求。我們的一生實際上只是索取和得到兩者之間的一個過程。我們要索取,我們就工作,就爭權,就奪利,人生就處在“匱”的狀態,一種失衡的狀態;我們得到了“匱”變為“盈”我們就達到了平衡。這是最好的狀態。但這種狀態在人生中是極為短暫的,如電石火花,轉瞬即逝。我們似乎永遠處在巨大的不平衡之中,我們總是在爭鬥,和宇宙,和大自然,更多的是和人。

生活就是在這種情況下成為既醜又美的東西的,這對誰都一樣。

班車上三十多個人,處在各自不同的人生狀態,各自不同的人生位置,可以想見,這個小小的世界也必定在絕大部分時間裏處在“失衡”的狀態,但是,如前所説,我們中國人的生存智能讓這些人以各自的方式把它控制在了平衡之中,所以,班車又很有樂趣。

你不要小看任何一個其貌不揚的人。其貌不揚的中國人深藏的智慧和生存機智足以和世界上最偉大的哲學家媲美。美國《紐約時報》刊載過一個在中國遊歷的美國人的專稿,那位美國人告訴從來沒有到過中國的美國人:即使你在青海高原與一個用牛糞火燒飯的婦女談,你也要提醒自己:你是在和一個有五千年曆史的民族對話。

班車上的説笑在繼續:“看北京晚報了嗎?昨兒一輛夏利從燕莎橋開下去了,翻了個過兒司機愣沒死嘿…”

“現在那兒人特多,本沒法兒玩兒。”

“其實你犯不上,現在這兄弟姐妹之間,有幾個好的?還不是自個兒過自個兒的子?你過得好,他還眼紅呢;過得不好,也不可能有誰來幫你一把。”

“可不是嘛!”

“我一直認為,崔健是中國最好的詩人,只有他把詩上升到了哲學的高度。説句不客氣的話———整個新時期文學對時代與社會的認識都抵不過崔健的《一塊紅布》…”

“那是一些掌握了評論話語權的騙子,你不可能指望他們有真知灼見,他們當緊要解決的是道德問題而不是學術觀點問題。”

“我爺爺那會兒在天津開武館…”

“中國作家中如果有一百個像王小波這樣自由思索、敢於拒絕官方榮譽的人,中國文學就有希望了。”

“後來丫用手指我,我説你他媽指誰呢?‘啪’的一下就給了丫一耳切子,哎喲把丫打的喲,血當時就從鼻子出來了…”

“那怎麼辦?我只能這樣。再者話説了,你主任都不當回事兒,我着哪門子急?不就是十幾萬塊錢嗎?損失就損失了。”(2)“有那麼一句話:持身不可太皎潔,一切污辱垢穢,要茹納些;與人不可太分明,—切善惡賢愚,要包容得。這才是做人的學問。”

“弗洛伊德是個大氓。”

“後來我跟我姐説,你不能離開單位,哦,對了,我給你賣快三十年命了,忽然有一天我説算了,組織甭管我了,我自謀生路去呀…能這麼便宜他嗎?!我説我姐夫當老闆那是人家有本事,你憑什麼為這個把單位饒了去?傻冒呀?公家給了咱這碗飯,咱就往下吃唄…”

“不不不,那你是説錯了,王朔的價值不在這兒,王朔的價值在於他譏笑了從來沒有人敢譏笑的東西,儘管這些東西並不都是壞的。”

“散文墮落了,我從來不看眼下走紅的那些散文家的散文…”

“這次我先放過他去,你看我最後怎麼整他…”又有人説到吳運韜昨天在全中心職工大會上的講話,説到師林平因為加班工作昏倒在辦公室。

於海文嚷嚷説:“誰知道丫是真昏倒還是裝神鬼?説不定是丫裝孫子糊老吳呢!”那時候於海文還沒有對吳運韜恨得咬牙切齒,所以還叫他“老吳”沒有用“丫”這個字代稱他。

和蘇北隔過兩個人,一個不緊不慢的聲音説:“老吳就喜歡這樣的人。”另一個年紀已經不小的人説:“我一看見師林平和老吳説話那種樣子就噁心。一個人竟然能夠把自己作踐成這個樣子,可見這人不是個普通人,我們這些人都沒有這個本事…人家老吳用他也就是對的,要是我也用這樣的人,想睡了人家給你遞過來枕頭,想坐了給你股下面來個凳子,多得呀!”人們就笑。這話實際上已經有譴責吳運韜的味道了。

蘇北坐在班車最後一排座位靠窗的地方,眯住眼睛打盹。

沒有人把蘇北放在眼裏,沒有人顧及蘇北的反應,這也是一個環境中出現不瞭解的外來人時常有的情形。

誰都沒想到,這個不起眼的人,眼下正在做一件讓人瞠目結舌的事情。

在首都機場候機大廳,蘇北見到了已經往二十多年的著名作家胡楊。

胡楊其貌不揚,由於長年伏案寫作,眼睛看上去顯得有些浮腫。胡楊的小説、散文蜚聲中國大陸和港、澳、台地區,美國和西歐國家也給予他很高評價,稱他是中國新時期以來最有創造的作家,但作家本人仍然保留着作為一個人的“原生態”就連他説的話也是地地道道的k省中部方言,這種接近山西、陝西口音的方言雖然不像金超初到北京時説的話那樣拗口,沒有到過k省的人聽起來仍很困難。就是這個其貌不揚的人,因為一本《國》,在中國大陸引發了一場不大不小的文學地震。

《國》剛剛出版之際,忠實貫徹有關部門意圖的文學評論家在沒有清上級意圖之前,鑑於胡楊的巨大名聲,在遠東文藝出版社社長兼總編輯錢寬的盛情邀請下,撰文説這是一部里程碑式的作品、新時期以來長篇小説的重大收穫,評價相當高。里程碑式的作品容易引起注意,果然,有關部門的意圖就傳達了下來,認為《國》的質是消極的,應當引起注意。據説傳達下來的意圖是出於這樣的背景:有人對一位德高望重的將軍説最近出版了這樣一本書,將軍非常動,就像當年面對國民黨軍隊一樣,用枴杖嗵嗵地拄着地板,命令説:“把狗的抓起來槍斃!”當然,時代畢竟不同了,沒有人真的執行,胡楊沒有被抓起來,也沒有被槍斃,但是,有關部門不能不過問這件事了,主抓這件事的就是東方文化出版中心辦公室主任沈然的丈夫謝東方同志。謝東方同志在一次小範圍通氣會上嚴厲宣稱:依據原則,遠東文藝出版社必須撤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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