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冬天無雪夏天必定多雨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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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任何有尊嚴的人在目前情況下都不能不考慮的問題。

看樣子他必須讓自己消失。

他昨天還在電話裏跟胡楊説,他現在每天做的都不是想做的事情。他一次次詰問自己:你不是一直想把自己收縮到書齋裏,去描寫你對這個世界的觀嗎?這是一個不值得尊重的世界,不值得貢獻你的才智的世界,你為什麼非要以受難者的身份留戀可憐的虛榮和世俗的利益?你為什麼不能夠在神上,同時也在生活中成為一個獨立的人?王小波的路為什麼不能成為你的路?你完全不認同生活的所謂主,那麼,你為什麼又如此在意你在生活中的位置?你已經能夠退出生活了,你現在已經有了退出的條件…

但是,他同時也在想:就這樣退出了?你才不到五十歲,就這樣退出去了?

為什麼不把情況向錢寬解説一下,看他能不能給他做適當的安排?錢寬那裏已經把人安排滿了,沒有位置了…提前退休就意味着你將被生活放逐,成為神上的者。而且,你不僅僅是吳運韜這塊地盤上的者,你還是整個社會的者,你將孤獨地徘徊在你以前置身其間、不管好壞都已經識了的世界之外…

你當然可以讚美王小波,但是,王小波的神苦悶有誰知道?他那些有價值的言論,恰恰説明了他作為者的真實境遇,他最後一個人孤獨死去的結局也正是者的必然結局。你會失去所有朋友,他們在電話裏對你進行安,在這種安中體會終於看到你倒黴的快;你周圍的人也會用怪異的眼光看你,把你看成一個愚蠢的失敗者。如果你真的是一個愚蠢的失敗者倒也罷了,問題在於你從來不認為自己是失敗者,你一直以自己高尚的神渴求為榮,你用它來戰勝世俗,用它來構造靈魂的穹頂…你不甘心,不甘心就這樣毀滅。但是,多麼寒冷啊!無所不在的嚴寒不僅僅侵襲着你的肌膚,更可怕的是削割着你的靈魂,你靈魂上受到被撕裂的苦痛…你怎麼就會落到這樣一步田地?為什麼?為什麼你總是和環境格格不入?你怎麼了?如果説人生是戰場,你輸在了什麼地方?

蘇北一遍遍這樣問着,他找不到答案。…王嵐説:“你不能這樣對待自己,蘇北,你不能這樣對待自己了。”蘇北心裏滾過一股熱,一時説不出話來。

“你在聽嗎?”王嵐問“蘇北,我對你説,這件事對於你太重要了,在你做出最終決定之前,能和我説説你的想法嗎?我想聽的當然是你內心沒有説出的想法…”他們約定在公園見面。…今年的冬天來得早,才十一月份,天氣已經很冷。公園裏光禿禿的連一棵樹也沒有,凜烈的寒風中,的地面上狼煙四起,就像在發生一場冷兵器時代的戰爭。一些小動物慌亂地尋找棲身的地方,一會兒撞向這裏,一會兒撞向那裏。坡凹之地上蜷縮着瑟瑟發抖的猴子,它們並不轉動頭部,只是用富於人的目光警惕地追隨着人的走動,為了儘可能縮小和堅硬的土地的接觸,它們努力地把腳爪抱起來,依偎着。

王嵐用關切的目光看着蘇北。蘇北穿得很單薄,臉也很不好看,好像面臨着某種自己無法左右的裁決。

“冷嗎?”王嵐問。

“還行。”

“我們只能在這裏了。”

“這裏好。”蘇北簡要説了一下最近發生的事情。這些事情都是在某種強力的作用下發生的,他本不在那個世界當中,那是一個獨自運轉的世界,一個不容質疑和阻抗的世界。當這個世界做出決定的時候,你的命運實際上就被裁決了。在被裁決的命運面前,你的所有努力實際上不過是讓那種裁決執行得順利一些。

“我無法反對你的這種説法,你知道在這些問題上我們的看法是一樣的。但是,我不希望看到你這樣,真的不希望。即使你做了某種決定,我想,也應當有助於你從目前的狀況中解出來,而不是加重你對這個世界的失望。”

“我只是對自己到失望。”蘇北輕輕笑了“實際上沒有你説的那樣嚴重。沒那樣嚴重。你不用擔心,王嵐。”王嵐痛苦地搖着頭,不相信蘇北的辯白。她知道事情嚴重到了何種程度。

蘇北告訴王嵐昨天晚上做出的決定。

王嵐什麼也不説,平靜得讓人以為她沒有聽到蘇北的話。蘇北知道,這是她思考問題的方式,她一定在進行烈的思考。

風大起來了,從結冰的湖面上蕩過一股黃的煙塵,被湖岸上的假山切割,破碎為看不見的風,繼續往前穿行,很快就來到蘇北和王嵐的面前。廢舊塑料袋飛舞起來,旋了幾個圈子,扶搖直上,往高處去了。

“我知道你是一個深思慮的人,蘇北,”王嵐説“事情曲曲折折地發展到現在,已經證明了你是一個深思慮的人。但是在這件事上,我還是想問你一句話:你是不是充分估計到了後果?畢竟,這件事關係到你的後半生。”

“我知道這件事的分量…你剛才説什麼?後果?”

“對,後果。我説的是從此以後你將面臨的所有問題。”

“我想過,”蘇北望着公園外面那個新開發的房地產工地“你説的那些問題我都想過。如果是在十年前,我會認為對於我來説那都是十分嚴重的問題,我不會有勇氣面對它。但是現在不一樣了,王嵐…”

“怎麼不一樣了?”王嵐問“你是説我們已經過了一個世紀?”

“從時間的意義上可以這麼説,但不僅如此。”

“你應當知道,蘇北,人生面臨的基本問題就是對位置的抉擇問題,這裏面充滿了兇險…”

“那是因為這個人沒有進入到最終的抉擇之中。這個人還沒有擺世俗的算計。你説的對,位置,是我們短暫的人生中的基本問題,我們就是在接連不斷的選擇和移動中度過勞累的一生的。我們每個人所處的都不是我們期望的位置,我們總是像貪吃的孩子那樣想往比手裏拿到的更好的吃食。我們就是在這永無休止的追逐中失去生之樂趣,失去我們全部幸福的。只有真正進入到最終抉擇之中,才能夠…”一陣狂風颳過來,淹沒了蘇北的聲音。

越來越昏暗。

“我很難過,蘇北,不知道為什麼,我心裏很難過。你可能不知道我心裏有多麼難過。”王嵐低垂着頭“我總覺,這件事還沒有結束——事情並不因為你做了這樣的決定而結束,相反,它或許僅僅是另一件事情的開始,在那件事情當中,你遇到的神危機會比現在還要強烈…我擔心的是,到那時你將無法承受…”蘇北慘淡地笑了一下,説:“如果是那樣,那就是我這個人命定了要過這樣的生活。”這是一個陰霾的上午,蘇北坐公共汽車到z部機關古香古的大院去向吳運韜遞辭職申請。

進門的時候,蘇北看到,由於暖氣太熱只穿了一件襯衫的吳運韜正在沙發扶手上修改一個準備發下去的文件,見是蘇北,他就像見到任何一個工作人員一樣,面無表情地把文件扣着放在茶几上,站了起來。

吳運韜臉蒼白,像是一個剛剛沐浴過的人,閃着老年人的皮膚那種奇怪的光亮。他讓蘇北坐下,要為蘇北沏茶。蘇北阻止了他,兩個人都坐在沙發上。

吳運韜已經判斷出蘇北要有事情的,甚至在他來之前就隱隱覺到這個人要來…他觀察蘇北。

蘇北臉上有一種要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時的僵硬表情,笑得很不輕鬆。蘇北從西服口袋拿出一個信封。

“我想了想,我覺得還是把它直接到您手裏好一些。”吳運韜很警覺地問:“什麼東西?”蘇北直視着吳運韜的眼睛,説:“我的辭職信。本來我想寫給黨組的,但是我覺得在您我之間談這個問題更簡單一些。”吳運韜嚴肅地看着信封,接到手裏,但是沒有馬上打開。

“就是這事,老吳。我走了。”蘇北站起來,吳運韜也站起來。吳運韜由於失眠而充滿血絲的眼睛中不自覺地出惡毒的目光,但是他還是和顏悦地笑了,用拿着信封的那隻手拍拍蘇北的肩膀,説:“你呀你呀你呀…”他沒有留蘇北的意思。

打開房門的時候,蘇北稍稍猶豫了一下,覺得還要説些什麼,卻又一時想不起來,就決然地把門拉開,回過身,看到吳運韜一張笑容可掬的臉,點點頭走了。

吳運韜輕輕把門關上,懷着輕蔑的心情,把蘇北的辭職信從信封裏出來,一邊往寫字枱前走,一邊看起來。

老吳:考慮再三,我決定在適當的時候向組織提出提前退休申請。

這件事還要通過您來解決,您目前有用這種方式解決這個問題的能力。

從目前看,經您手解決這個問題是最平和的辦法,對任何人都不構成傷害。我可以以人格擔保,一旦退休,絕不再對您個人及東方文化出版中心的工作做任何評價。

關於您因為一己私利延誤和阻礙東方文化出版中心的發展,關於東方文化出版中心職工強烈的願望和要求,我曾經數次和您過心,但是您蔑視了這些東西。當您惡意地在“述職”會上説出對我的評價時,我突然發現,不管於公於私,您我之間已沒有任何對話之可能。我不得不用另外一種方式表達我的意願,就像我現在做的這件事一樣。

您過於看重了權力的力量,您不知道還有一種道義上的東西,比一個人在一個百十人的單位裏一手遮天更有力量,更何況這隻手已經遮不住那片小小的天空了——您敢讓z部黨組調查和了解東方文化出版中心每一個領導成員的素質狀況和工作業績嗎?您敢讓東方文化出版中心的領導班子成員向黨組彙報他們的所思所想嗎?您敢讓東方文化出版中心的廣大職工説出他們對您、對領導班子成員的真實看法嗎?您敢讓z部黨組瞭解東方文化出版中心這幾年真實的經營管理狀況嗎?

我歷來把您作為朋友而不僅僅是領導,肝膽相照地做我能夠做到的任何事情,我為您、為東方文化出版中心的發展做了我能夠做到的一切。但是,您不需要這種對事業的忠誠和對您個人的友誼,您不需要。所以,您我之間走到今天,我只能理解為是一種必然。我們是迥然不同的兩類人,我們的往潛伏着巨大的危險,我不希望哪一天爆炸地暴我們的危機。離接觸,從長遠來説,對您對我都是一件好事。

我希望我們能畫一個好的句號,這也就是我寫這封信的原因之一。我希望您幫助我提前退休,我想在人生的最後歲月裏靜心寫作,而不是攪到令人眼花繚亂的政治權謀裏面去。這也是我很多次向您表達過的願望。

如果能夠提前退休,我將從內心裏永遠您。我們不能夠作為朋友,但也沒有必要成為敵人,這也是事情發展到現在這個地步我也沒有到z部黨組找什麼人或直接向邱小康反映問題的原因,這是我的人格所決定的。對這件事也是一樣,我只希望在您我之間平和地解決它,以前的一切都可以忘掉。

事情不大,也很簡單,這幾百字足以把問題説清,所以沒有必要談的東西也就不談了,我知道您很忙,我也很忙。

蘇北吳運韜怔怔地站在寫字枱前,腦子裏好像突然闖進來一隻不辨其貌的野獸,衝着他劇烈地嘯叫着。

蘇北的辭職信是一個星期以前在電腦上打出來的。一個星期以來,蘇北反反覆覆做過各種權衡。他知道這是很嚴重的一步,他想到了各種各樣的可能。他曾經想過把一切都拋諸腦後,與這個失態的世界共生共存…昨天晚上他最終做了抉擇。至於這種抉擇是不是最佳的抉擇,他已經無從考慮。開弓沒有回頭箭,事情就是這樣了。

來到東方文化出版中心,蘇北呆呆地坐在辦公桌前,想象着辭職信上的每一句話在吳運韜心裏敲出的音響。他渾身竟產生出一種很久不曾有過的通泰的覺,一種直起説了一句一直沒敢説的話的覺。這種覺同時還約束了他內心的不安,他對自己説,尊嚴重於生命,我只能這樣做。不管要承擔什麼樣的後果,他都認為這樣做是值得的。

和所有人這個時候的情形一樣:一件很難決定的事情,一旦硬着頭皮決定下來,就會認為這個決定是惟一的,會為這個決定找到很多正面的理由。

現在,蘇北就認為他把辭職信給吳運韜是正確的,他只能這樣做。

蘇北對自己説,其實我的期望很簡單,就是辭職信本身表達的那樣平平安安退休,安心於創作,他甚至為自己的退休生活做了這樣的設計:回老家去,和大姐住在一起,在院子裏種上一些蔬菜,在青山碧水間享受生命;他知道只有在那裏他才有可能還原為一個從來沒有走出大山的孩子,以最自然的形態完成一個自然人的生存過程。是的是的,這樣,他就可以安心於寫作了,生活給了他那麼多饋贈,他會將它們轉化為文學作品。但是,他不再想在文壇爭一個位置,他不再想了,任何能夠把人變為奴隸的東西,他都不再去想。再者,文學已經如此墮落,他不認為與餘馨嬌那樣的消費文化作家為伍是一種榮耀。作家已經把所有能夠變現的東西都拿出來了:今天女兒寫父親,明天子寫丈夫…相反,多少有思想有藝術品位的作品被排斥在文壇之外。他叮嚀自己説,讀書和寫作只有祛除了功利的算計,才能夠成為純粹的使人心靈安寧的東西。

他渴望和戀這種東西。…人才此時,窗外突然寒風凜冽,飄來了碩大的雪花。一場大雪覆蓋了北京以及北京周遭地區,包括遼闊的華北、東北、西北地區,所有的土地和山巒都被大雪覆蓋了,大地的曲線因為厚厚的積雪變得異常柔和,像是嬰兒體的曲線。

雪野上沒有任何能夠遊走的動物,只有樹木象徵地堅守着自己的職責。

這個惟一孕育了文明的星球,越來越認不出自己了,有時候它要藉助於器具對自己做出品評。

它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對自己到厭惡,它厭惡自己變得蒼白失血的身,它説它應當比這要好的,應當比這要好的…風大起來了,好像糾集起了無數頭猛獸,它們低吼着,發出哀鳴。

它們馬上就要撲過來了,要把所遇到的一切都扯碎。

這樣的大雪!

北京很長時間沒有下這樣大的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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