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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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五漢硬留合鞋得便宜處笑嘻嘻,不遂心時暗自悲。

誰識天公顛倒用,得便宜處失便宜。

近時有一人,姓強,平好佔便宜,倚強凌弱,裏中都懼怕他,熬出一個渾名,叫做強得利。一,偶出街市行走,看見前邊一個單身客人,在地下撿了一個兜肚兒,提起頗重,想來其中有物,慌忙趕上前攔住客人,説道:“這兜肚是我下來的,好好還我。”客人道:“我在前面走,你在後面來,如何到是你下來的?好不通理!”強得利見客人不從,就擘手去搶,早扯住兜肚上一帶子。兩下你不松,我不放,街坊人都走攏來,問其緣故。二人各爭執是自己的兜肚兒。眾人不能剖判。其中一個老者開言道:“你二人口説無憑,且説兜肚中什麼東西,合得着便是他的。”強得利道:“誰耐煩與你猜謎道白!我只認得自己的兜肚,還我便休;若不還時,與你並個死活。”只這句話,眾人已知不是強得利的兜肚了。多有懼怕強得利的,有心幫襯他,便上前解勸道:“客人,你不識此位強大哥麼?是本地有名的豪傑。這兜肚,你是地下撿的,料非己物,就把來結識了這位大哥,也是理所當然。”客人被勸不過,便道:“這兜肚果然不是小人的。只是財可義取,不可力奪。既然列位好言相勸,小人情願將兜肚打開,看是何物。若果有些采頭,分作三股:小人與強大哥各得一股,那一股送與列位們做個利市,店中共飲三杯,以當酬勞。”那老者道:“客官最説得是。強大哥且放手,都付與老漢手裏。”老者取兜肚打開看時,中間一個大布包,包中又有三四層紙,裹着光光兩錠雪花樣的大銀,每錠有十兩重。強得利見了這銀子,愛不可言,就使欺心起來,便道:“論起三股分開,可惜鏨壞了這兩個錁兒。我身邊有幾兩散碎銀子,要去買生的,把來送與客人,留下這錁兒與我罷。”一頭説,一頭在裏摸將出來三四個零碎包兒,湊起還稱不上四兩銀子,連眾人吃酒東道都在其內。客人如何肯收?兩下又爭嚷起來,又有人點撥客人道:“這位強大哥不是好惹的!你多少得些採去罷。”老者也勸道:“客官,這四兩銀子,都把與你,我們眾人這一股不要了。那一不吃酒,省了這東道奉承你二位罷。”口裏説時,那兩錠銀子在老者手中,已被強得利擘手搶去了。那客人沒奈何,只得留了這四兩銀子。

強得利道:“雖然我身邊沒有碎銀,前街有個酒店,是我舅子開的。有勞眾位多時,少不得同去一坐。”眾人笑道:“恁地時,連客官也去吃三杯。今後就做個相識。”一行十四五人,同走到前街朱三郎酒店裏大樓上坐下。強得利一來白白裏得了這兩錠大銀,心中歡喜,二來謝眾人幫襯,三來討了客人的便宜,又賴了眾人一股利市,心上也未免有些不安。況且是自己舅子開張的酒店,越要賣,好酒好食,只顧教搬來,吃得個不亦樂乎。眾人個個醉飽,方才撒手。共吃了三兩多銀子。強得利教記在自家帳上。眾人出門作別,各自散訖。客人乾淨得了四兩銀子,也自歸家去了。

過了兩,強得利要買生口,舅子店裏又來取酒錢,家中別無銀兩,只得把那兩錠雪白樣的大銀,在一個傾銀鋪裏去傾銷,指望加出些銀水。那銀匠接銀在手,翻覆看了一回,手內顛上幾顛,問道:“這銀子那裏來的?”強得利道:“是易上來的。”銀匠道:“大郎被人哄了。這是鐵胎假銀,外邊是細絲,只薄薄一層皮兒,裏頭都是鉛鐵。”強得利不信,只要鏨開。銀匠道:“鏨壞時,大郎莫怪。”銀匠動了手,乒乒乓乓鏨開一個口子,那銀皮裂開,裏面出假貨。強得利看了,自也不信:一生不曾做這折本的易,自作自受,埋怨不得別人,坐在櫃卓邊,呆呆的對着這兩錠銀子只顧看。引下許多人進店,都來認那鐵胎銀的,説長説短。

強得利心中越氣,正待尋事發作,只見門外兩個公差走入,大喝一聲,不由分説,將鏈子扣了強得利的頸,連這兩錠銀子,都解到一個去處來。原來本縣庫上錢糧收了幾錠假銀,知縣相公暗差做公的在外緝訪。這兜肚裏銀子,不知是何人掉下的,那錠樣正與庫上的相同,因此被做公的拿了,解上縣堂。知縣相公一見了這錠樣,認定是造假銀的光,不容分訴,一上打了三十板,將強得利送入監裏,要他賠補庫上這幾錠銀子。三一比較。強得利無可奈何,只得將田產變價上庫,又央人情在知縣相公處説明這兩錠銀子的來歷。

知縣相公聽了分上,饒了他罪名,釋放寧家,共破費了百外銀子。一個小小家當,得七零八落,被裏中做下幾句口號,傳做笑話,道是:強得利,強得利,做事全不濟。得了兩錠寡鐵,破了百金家計。公堂上板是我打來,酒店上東道別人吃去。似此折本生涯,下次莫要淘氣。從今改強為弱,得利喚做失利。再來嚇裏欺鄰,只怕縮不上鼻涕。

這段話叫做《強得利貪財失採》。正是:得便宜處失便宜。

如今再講一個故事,叫做《陸五漢硬留合鞋》,也是為討別人的便宜,後來出天大的禍來。正是:口食多應損胃,快心事過必為殃。

話説國朝弘治年間,浙江杭州府城,有一少年子弟,姓張名藎,積祖是大富之家。幼年也曾上學攻書,只因父母早喪,沒人拘管,把書本拋開,專與那些浮子弟往來,學就一身吹彈蹴踘,慣在風月場中賣,煙花陣裏鑽研。因他生得風俊俏,多情知趣,又有錢鈔使費,小娘們多有愛他的,奉得神魂顛倒,連家裏也不思想。子累諫不止,只索由他。

正值間,西湖上桃花盛開。隔夜請了兩個名,一個喚做嬌嬌,一個喚着倩倩,又約了一般幾個子弟,教人喚下湖船,要去遊玩。自己打扮起來,頭戴一頂時樣縐紗巾,身穿着銀紅吳綾道袍,裏邊繡花白綾襖兒,腳下白綾襪,大紅鞋,手中執一柄書畫扇子。後面跟一個垂髫標緻小廝,叫做清琴,是他的寵童。左臂上掛着一件披風,右手拿着一張弦子,一管紫簫,都是蜀錦製成囊兒盛裹。離了家中,望錢塘門搖擺而來。卻打從十官子巷中經過,忽然抬頭,看見一家臨街樓上,有個女子揭開簾兒,潑那梳妝殘水。那女子生得甚是嬌豔。怎見得?有《清江引》為證:誰家女兒,委實的好,賽過西施貌。面如白粉團,鬢似烏雲繞。

若得他近身時,魂靈兒都掉了。

張藎一見,身子就酥了半邊,便立住腳,不肯轉身,假意咳嗽一聲。那女子潑了水,正待下簾,忽聽得咳嗽聲響,望下觀看,一眼瞧見個美貌少年,人物風,打扮喬畫,也凝眸盼。兩面對覷,四目相視,那女子不覺微微而笑。張藎一發魂不附體。只是上下相隔,不能通話。正看間,門裏忽走出箇中年人來,張藎慌忙迴避。等那人去遠,又復走轉看時,女子已下簾進去。站立一回,不見蹤影。教清琴記了門面,明再來打探。臨行時,還回頭幾次。那西湖上,平常是他的腳邊路,偏這見了那女子,行一步,懶一步,就如走幾百裏山路一般,甚是厭煩。

出了錢塘門,來到湖船上。那時兩個女和着一班子弟,都已先到。見張藎上船,俱走出船頭相。張藎下了船,清琴把衣服弦子、簫兒放下。稍子開船,向湖心中去。那一晴明,堤上桃花含笑,柳葉舒眉,往來踏青士女,攜酒挈食,紛紛如蟻。有詩為證:出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

暖風燻得遊人醉,錯把杭州作汴州。

且説張藎船中這班子弟們,一個個吹彈歌唱,施逞技藝。

偏有張藎一意牽掛那樓上女子,無心歡笑,托腮呆想。他也不像遊,到似傷秋光景。眾人都道:“張大爺平昔不是恁般,今為何如此不樂?必定有甚緣故。”張藎含糊答應,不言所以。眾人又道:“大爺不要敗興,且開懷吃酒,有甚事等我眾弟兄與你去解紛。”又對嬌嬌、倩倩道:“想是大爺怪你們不來幫襯,故此着惱,還不快奉杯酒兒下禮?”嬌嬌、倩倩,真個篩過酒來相勸。

張藎被眾人鬼諢,勉強酬酢,心不在焉,未到晚,就先起身,眾人亦不強留。上了岸,進錢塘門,原打十官子巷經過。到女子門首,復咳嗽一聲,不見樓上動靜。走出巷口,又踅轉來,一連數次,都無音響。清琴道:“大爺,明再來罷。

若只管往來,被人疑惑。”張藎依言,只得回家。明到他家左近訪問,是何等人家。有人説:“他家有名叫做潘殺星潘用,夫兩個,止生一女,年才十六,喚做壽兒。那老兒與一官宦人家薄薄裏有些瓜葛,冒着他的勢頭,專在地方上嚇詐人的錢財,騙人酒食。地方上無一家不怕他,無一個不恨他。是個賴皮刁鑽主兒。”張藎聽了,記在肚裏,慢慢的在他門首踱過。恰好那女子開簾遠望,兩下又復相見。彼此以目送情,轉加親熱。自此之後,張藎不時往來其下探聽,以咳嗽為號。有時看見,有時不見。眉來眼去,兩情甚濃,只是無門得到樓上。

一夜,正是二月十五,皓月當天,渾如白晝。張藎在家坐立不住,吃了夜飯,趁着月,獨步到潘用門首,並無一個人來往。見那女子正捲起簾兒,倚窗望月。張藎在下看見,輕輕咳嗽一聲。上面女子會意,彼此微笑。張藎袖中摸出一條紅綾汗巾,結個同心方勝,團做一塊,望上擲來。那女子雙手來接,恰好正中。就月底下仔細看了一看,把來袖過,就下一隻鞋兒投下。張藎雙手承受,看時是一隻合鞋兒。將指頭量摸,剛剛一折,把來系在汗巾頭上,納在袖裏,望上唱個肥喏。女子還了個萬福。正在熱鬧處,那女子被父母呼喚,只得將窗兒閉上,自下樓去。張藎也興盡而返。歸到家裏,自在書房中宿歇,又解下這隻鞋兒,在燈前細玩,果是金蓮一瓣,且又做得甚細。怎見得?也有《清江引》為證:覷鞋兒三寸,輕羅軟窄,勝蕖花片。若還繡滿花,只費分毫線。怪他香噴噴不沾泥,只在樓上轉。

張藎看了一回,依舊包在汗巾頭上,心中想道:“須尋個人兒通信與他,怎生設法上得樓去方好。若只如此空砑光,眼飽肚飢,有何用處!”左思右算,除非如此,方能到手。明午前,袖了些銀子,走至潘家門首,望樓上不見可人,便遠遠的借個人家坐下,看有甚人來往。

事有湊巧,坐不多時,只見一個賣婆,手提着個小竹撞,進他家去。約有一個時辰,依原提着竹撞出來,從舊路而去。

張藎急趕上一步,看時不是別人,卻是慣走大家賣花粉的陸婆,就在十官子巷口居祝那婆子以賣花粉為名,專一做媒作保,做馬泊六,正是他的專門,故此家中甚是活動。兒子陸五漢在門前殺豬賣酒,平昔酗酒撒潑,是個兇徒,連那婆子時常要教訓幾拳的。婆子怕打,每事到都依着他,不敢一毫違拗。當下張藎叫聲陸媽媽。陸婆回頭認得,便道:“呀,張大爺何來?連少會。”張藎道:“適才去尋個朋友不遇,便道在此經過。你怎一向不到我家走走?那些丫頭們,都望你的花哩。”陸婆道:“老身要來拜望大娘,偏有這些沒正經事,絆住身子,不曾來得。”一頭説,已到了陸婆門首。只見陸五漢在店中賣賣酒,十分熱鬧。陸婆道:“大爺吃茶去便好。只是家間齷齪,不好屈得貴人。”張藎道:“茶到不消,還要借幾步路説話。”陸婆道:“少待。”連忙進去,放了竹撞出來道:“大爺有甚事作成老媳婦?”張藎道:“這裏不是説話之處,且隨我來。”直引到一個酒樓上,揀個小閣兒中坐下。

酒保放下杯箸,問道:“可還有別客麼?”張藎道:“只我二人。

上好酒暖兩瓶來,時新果子,先將來案酒,好嗄飯只消三四味就勾了。”酒保答應下去。不一時,都已取到,擺做一卓子。斟過酒來,吃了數杯。張藎打發酒保下去,把閣子門閉了,對陸婆道:“有一事要相煩媽媽,只怕你做不來。”那婆子笑道:“不是老身誇口,憑你天大樣疑難事體,經着老身,一了百當。

大爺有甚事,只管分付來,包在我身上與你完成。”張藎道:“只要如此便好。”當下把兩臂靠在卓上,舒着頸,向婆子低低説道:“有個女子,要與我勾搭,只是沒有做腳的,難得到手。曉得你與他家最,特來相求,去通個信兒。若設法得與我一會,決不忘恩。今先有十兩白物在此,送你開手。事成之後,還有十兩。”便去袖裏摸出兩個大錠,放在卓上。陸婆道:“銀子是小事,你且説是那一家的雌兒?”張藎道:“十官子巷潘家壽姐,可是你極的麼?”陸婆道:“原來是這個小鬼頭兒。我常時見他端端正正,還是黃花女兒,不像要尋野食吃的,怎生着了你的道兒?”張藎把前後遇見,並夜來贈鞋的事,細細與婆子説知。

陸婆道:“這事到也有些難處哩。”張藎道:“有甚難處?”陸婆道:“他家的老子利害,家中並無一個雜人,止有嫡親三口,寸步不離。況兼門户謹慎,早閉晏開,如何進得他家?這個老身不敢應承。”張藎道:“媽媽,你適才説天大極難的事,經了你就成。這些小事,如何便推故不肯與我周全?想必嫌謝禮微薄,故意作難麼?我也不管,是必要在你身上完成。我便再加十兩銀子,兩匹段頭,與你老人家做壽衣何如?”陸婆見着雪白兩錠大銀,眼中已是出火,卻又貪他後手找帳,心中不捨,想了一回,道:“既大爺恁般堅心,若老身執意推託,只道我不知敬重了。待老身竭力去圖,看你二人緣分何如。倘圖得成,是你造化了;若圖不成,也勉強不得,休得歸罪老身。這銀子且留在大爺處,待有些效驗,然後來領。他與你這隻鞋兒,到要把來與我,好去做個話頭。”張藎道:“你若不收銀子,我怎放心!”陸婆道:“既如此,權且收下,若事不諧,依舊璧還。”把銀揣在袖裏。張藎摸出汗巾,解下這隻合鞋兒,遞與陸婆。陸婆接在手中,細細看了一看,喝采道:“果然做得好!”將來藏過。兩個又吃了一回酒食,起身下樓,算還酒錢,一齊出門。臨別時,陸婆又道:“大爺,這事須緩緩而圖,急不得的。若限期限,老身就不敢奉命了。”張藎道:“只求媽媽用心,就遲幾也不大緊。

倘有些好消息,竟到我家中來會。”道罷,各自分別而去。正是:要將撮合三杯酒,結就歡娛百歲緣。

且説潘壽兒自從見了張藎之後,神恍惚,茶飯懶沾,心中想道:“我若嫁得這個人兒,也不枉為人一世!但不知住在那裏?姓甚名誰?”那月夜見了張藎,恨不得生出兩個翅兒,飛下樓來,隨他同去。得了那條紅汗巾,就當做情人一般,抱在身邊而卧。睡到明午牌時分,還痴不醒。直待潘婆來喚,方才起身。

又過兩,早飯已後,潘用出門去了,壽兒在樓上,又玩那條汗巾,只聽得下面有人説話響,卻又走上樓來。壽兒連忙把汗巾藏過。走到胡梯邊看時,不是別人,卻是賣花粉的陸婆。手內提着竹撞,同潘婆上來。到了樓上,陸婆道:“壽姐,我昨得了幾般新樣好花,特地送來與你。”連忙開了竹撞,取出一朵來道:“壽姐,你看如何?可像真的一般麼?”壽兒接過手來道:“果然做得好!”陸婆又取出一朵來,遞與潘婆道:“大娘,你也看看,只怕後生時,從不曾見恁樣花樣哩。”潘婆道:“真個我幼時只戴得那樣花兒,不像如今做得這樣細巧。”陸婆道:“這個只算中等,還有上上號的。若看了眼,盲的就亮起來,老的便少起來,連壽還要增上幾年哩。”壽兒道:“你一發拿出來與我瞧瞧。”陸婆道:“只怕你不識貨,出不得這樣貴价錢。”壽兒道:“若買你的不起,看是看得起的。”陸婆陪笑道:“老身是取笑話兒,壽姐怎認真起來?就連我這籃兒都要了,也值得幾何!待我取出來與你看。只揀好的,任憑取擇。”又取出幾朵來,比前更加巧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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