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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壽兒揀好的取了數朵,道:“這花怎麼樣賣?”陸婆道:“呀!

老身每常何曾與你爭慣價錢,卻要問價起來?但憑你分付罷了。”又道:“大娘,有熱茶便相求一碗。”潘婆道:“看花興了,連茶都忘記去齲你要熱的,待我另燒起來。”説罷,往樓下而去。

陸婆見潘婆轉了身,把竹撞內花朵整頓好了,卻又從袖中摸出一個紅綢包兒,也放在裏邊。壽兒問道:“這包的是什麼東西?”陸婆道:“是一件要緊物事,你看不得的。”壽兒道:“怎麼看不得?我偏要看。”把手便去齲陸婆口中便説:“決不與你看!”卻放個空讓他一手拈起,連叫“阿呀”假意來奪時,被壽兒搶過那邊去。打開看時,卻是他前夜贈與那生的這隻合鞋兒。壽兒一見,滿面通紅。陸婆便劈手奪去道:“別人的東西,只管亂搶!”壽兒道:“媽媽,只這一隻鞋兒,甚麼好東西,恁般尊重!把綢兒包着,卻又人看不得。”陸婆笑道:“你便這樣説不值錢!卻不道有個官人,把這隻鞋兒當似命一般,教我遍處尋訪那對兒哩。”壽兒心中明白是那人教他來通信,好生歡喜,便去取出那一隻來,笑道:“媽媽,我到有一隻在此,正好與他恰是對兒。”陸婆道:“鞋便對着了,你卻怎麼發付那生?”壽兒低低道:“這事媽媽總是曉得的了,我也不消瞞得,索問個明白罷!那生端的是何等之人?姓甚名誰?平昔做人何如?”婆子道:“他姓張名藎,家中有百萬傢俬,做人極是温存多情。為了你,夜牽腸掛肚,廢寢忘餐,曉得我在你家相,特央我來與你討信。可有個法兒放他進來麼?”壽兒道:“你是曉得我家爹爹又利害,門户甚是緊急,夜間等我吹息燈火睡過了,還要把火來照過一遍,方才下去歇息。怎麼得個策兒與他相會?媽媽,你有什麼計策,成就了我二人之事,奴家自有重謝。”陸婆相了一相道:“不打緊,有計在此。”壽兒連忙問道:“有何計策?”陸婆道:“你夜間早些睡了,等爹媽上來照過,然後起來,只聽下邊咳嗽為號,把幾匹布接長垂下樓來,待他從布上攀緣而上。到五更時分,原如此而下。就往來百年,也沒有那個知覺。任憑你兩個取樂,可不好麼?”壽兒聽説,心中歡喜道:“多謝媽媽玉成。還是幾時方來?”陸婆道:“今天晚已來不及,明侵早去約了他,到晚來便可成事。只是再得一件信物與他,方見老身做事的當。”壽兒道:“你就把這對鞋兒,一總拿去為信。他明晚來時,依舊帶還我。”説猶未了,潘婆將茶上來。陸婆慌忙把鞋藏於袖中,啜了兩杯茶。壽兒道:“陸媽媽,花錢今不便,改奉還罷。”陸婆道:“就遲幾不妨得。老身不是這瑣碎的。”取了竹撞,作別起身。潘婆母子直送到中門口。壽兒道:“媽媽,明若空,走來話話。”陸婆道:“曉得。”這是兩個意會的説話,潘婆那裏知道?正是:子心,佳人意,不眉來和眼去。雖然膽大如天,中間還要人傳會。伎倆,口舌利,握雨攜雲多巧計。虎婆綽號馬泊六,多少良家受他累。?

不怕天,不怕地,不怕傍人閒放。只須瞞卻父和娘,暗中撮就鴛鴦對。朝相對,暮相對,想得人如痴與醉。不是冤家不聚頭,殺卻虔婆方出氣。

且説陸婆也不回家,徑望張藎家來。見了他渾家,只説賣花,問張藎時,卻不在家。張藎閤家那些婦女,把他這些花都搶一個乾淨,也有現,也有賒,混了一回。等他不及,作別起身。明絕早,袖了那雙鞋兒,又到張家問時,説:“昨夜沒有回來,不知住在那裏。”陸婆依舊回到家中。恰好陸五漢要殺一口豬,因副手出去了,在那裏焦躁,見陸婆歸家,道:“來得極好!且相幫我縛一縛豬兒。”那婆子平昔懼怕兒子,不敢不依,道:“待我了衣服幫你。”望裏邊進去。

陸五漢就隨他進來,見婆子衣時,落下一個紅綢包兒。

陸五漢只道是包銀子,拾起來,走到外邊,解開看時,卻是一雙合女鞋,喝采道:“誰家女子,有恁般小腳!”相了一會,又道:“這個小腳女子,必定是有顏的,若得抱在身邊睡一夜,也不枉此一生!”又想道:“這鞋如何在母親身邊?卻又是穿舊的,有恁般珍重,把綢兒包着,其中必有緣故。待他尋時,把話兒嚇他,必有實信。”原把來包好,揣在懷裏。

婆子過衣裳,相幫兒子縛豬來殺了,淨過手,穿了衣服,卻又要去尋張藎。臨出門,把手摸袖中時,那雙鞋兒卻不見了。

連忙復轉身尋時,影也不見,急得那婆子叫天叫地。陸五漢冷眼看母親恁般着急,由他尋個氣嘆,方才來問道:“不見了什麼東西?這樣着急!”婆子道:“是一件要緊物事,説不得的。”陸五漢道:“若説個影兒,或者你老人家目力不濟,待我與你尋看。如説不得的,你自去尋,不干我事。”婆子見兒子説話蹺蹊,便道:“你若拾得,還了我,有許多銀子在上,勾你做本錢哩。”陸五漢見説有銀子,動了火,問道:“拾到是我拾得,你説那由與我,方才還你。”婆子叫到裏邊去,一五一十,把那兩個前後的事,細細説與。陳五漢探了婆子消息,心中歡喜,假意驚道:“早是與我説知,不然,幾乎做出事來。”婆子道:“卻是為何?”陸五漢道:“自古説得好,若要不知,除非莫為。這樣事,怎掩得人的耳目!況且潘用那個老強盜,可是惹得他的麼?倘或事,曉得你賺了銀兩,與他做腳,那時不要説把我做本錢,只怕連我的店底都倒在他手裏,還不像意哩。”陸婆被兒子一嚇,心中老大驚慌,道:“兒説得有理!如今我把這銀子和鞋兒還了他,只説事體不諧,不管他閒帳罷了。”陸五漢笑道:“這銀子在那裏?”陸婆便去取出來與兒子看。五漢把來袖了道:“母親,這銀子和鞋兒,留在這裏。萬一後他們從別處出事來,連累你時,把他做個證見。若不到這田地,那銀子落得用的,他敢來討麼?”陸婆道:“倘張大老來問迴音,卻怎麼處?”五漢道:“只説他家門户緊急,一時不能。若有機會,便來通報。回他數次,自然不來了。”那婆子銀子鞋兒都被五漢拿去,又不敢討,手中沒了把柄,又怕出事來,也不敢去約張藎。

且説陸五漢把這十兩銀子,辦起幾件華麗衣服,也買一頂縐紗巾兒。到晚上等陸婆睡了,約莫一更時分,將行頭打扮起來,把鞋兒藏在袖裏,取鎖反鎖了大門,一徑到潘家門首。其夜微雲籠月,不甚分明,且喜夜深人靜。陸五漢在樓牆下,輕輕咳嗽一聲。上面壽兒聽得,連忙開窗。那窗臼裏,呀的有聲。壽兒恐怕驚醒爹媽,即卓上取過茶壺來,灑些茶在裏邊,開時卻就不響。把布一頭緊緊的縛在柱上,一頭便垂下來。陸五漢見布垂下,滿心歡喜,衣拔步上前,雙手挽住布兒,兩腳在牆上,逐步捱將上去,頃刻已到樓窗邊,輕輕跨下。壽兒把布收起,將窗兒掩上。陸五漢就雙手抱住,便來親嘴。壽兒即把舌兒度在五漢口中。此時兩情火熱,又是黑暗之中,那辨真假,相偎相抱,解衣就寢。真個你貪我愛,被陸五漢恣情取樂。正是:豆蔻包香,卻被枯藤胡纏;海棠含蕊,無端暴雨摧殘。鵂鶒佔錦鴛之窠,鳳凰作凡鴉之偶。一個口裏呼肝肝,還認做店中行貨;一個心裏想親親愛愛,那知非樓下可人。紅娘約張珙,錯訂鄭恆;郭素學王軒,偶西子。可憐美玉嬌香體,輕付屠酤市井人。

當下雨散雲收,方才敍闊。五漢將出那雙鞋兒,細述向來情款。壽兒也訴想念之由。情猶未足,再赴陽台,愈加恩愛。到了四更,即便起身。開了窗,依舊把布放下。五漢攀援下去,急奔回家。壽兒把布收起藏過,輕輕閉上窗兒,原復睡下。自此之後,但是雨下月明,陸五漢就不來,餘則無夜不會。

往來約有半年,十分綢繆。那壽兒不覺面目語言,非復舊時。潘用夫,心中疑惑,幾遍將女兒盤問,壽兒只是咬定牙,一字不吐。那晚五漢又來,壽兒對他説道:“爹媽不知怎麼有些知覺,不時盤問。雖然再四白賴過了,兩夜防謹愈嚴。倘然候着,大家不好。今後你且勿來。待他懶怠些兒,再圖歡會。”五漢口中答道:“説得是!”心內甚是不然。到四更時,又下樓去了。

當夜潘用朦朧中,覺道樓上有些唧唧噥噥,側着耳要聽個仔細,然後起來捉姦。不想聽了一回,忽地睡去,天明方醒,對潘婆道:“阿壽這賤人,做下不明白的勾當是真了,他卻還要口硬。我昨夜明明裏聽得樓上有人説話。待再聽幾句,起身去捉他,不想卻睡着去。”潘婆道:“便是我也有些疑心。但算來這樓上沒個路道兒通得外邊。難道是神仙鬼怪,來無跡,去無蹤?”潘用道:“如今少不得打他一頓,拷問他真情出來。”潘婆道:“不好!常言道:‘家醜不可外揚。’若還一打,鄰里都要曉得了,傳説開去,誰肯來娶他?如今也莫論有這事沒這事,只把女兒卧房遷在樓下,臨卧時將他房門上落了鎖,萬無他虞。你我兩口搬在他樓上去睡,看夜間有何動靜,便知就裏。”潘用道:“説得有理。”到晚間吃晚飯時,潘用對壽兒道:“今後你在我房中睡罷,我老夫婦要在樓上做房了。”壽兒心中明白,不敢不依,只暗暗地叫苦。當夜互相更換。潘用把女兒房門鎖了,對老婆道:“今夜有人上樓時,拿住了,只做賊論,結果了他,方出我這氣。”把窗兒也不扣上,準候拿人。

不題潘用夫商議。且説陸五漢當夜壽兒叮囑他且緩幾時來,心上不悦,卻也熬定了數晚,果然不去。過了十餘,忽一晚心蕩漾,按納不住,又想要與壽兒取樂。恐怕潘用來捉姦,身邊帶着一把殺豬的尖刀防備。出了大門,把門反鎖好了,直到潘家門首,依前咳嗽。等候一回,樓上毫無動靜,只道壽兒不聽見,又咳嗽兩聲,更無音響,疑是壽兒睡着了。如此三四番,看看等至四鼓,事已不諧,只得回家,心中想道:“他見我好幾夜不去,如何知道我今番在此?這也不要怪他。”到次夜又去,依原不見動靜。等得不耐煩,心下早有三分忿怒。到第三夜,自己在家中吃個半酣,等到更闌,掮了一張梯子,直到潘家樓下。也不打暗號,一徑上到樓窗邊,把窗輕輕一拽,那窗呀的開了。五漢跳身入去,起梯子,閉上窗兒,摸至牀上來。正是:一念願邀雲雨夢,片時飛過鳳凰樓。

卻説潘用夫初到樓上這兩夜,有心採聽風聲,不敢睡。一連十餘夜,靜悄悄地老鼠也不聽得叫一聲,心中已疑女兒沒有此事,提防便懈怠了。事有偶然,恰好這一夜壽兒房門上的搭鈕斷了,下不得鎖。潘婆道:“只把前後門鎖斷,房門上用個封條封記,這一夜料沒甚事。”潘用依了他説話。

其夜老夫也用了幾杯酒,帶着酒興,兩口兒一頭睡了,做了些不三不四沒正經的生活,身子睏倦,緊緊抱住睡。故此五漢上來,開閉窗~+,分毫不知。

且説五漢摸到牀邊,正要解衣就寢,卻聽得牀上兩個人在一頭打齁,心中大怒道:“怪道兩夜咳嗽,他只做睡着不瞅採我!原來這婦又勾搭上了別人,卻假意措説父母盤問,教我且不要來,明明斷絕我了!這般無恩婦,要他怎的!”身邊取出尖刀,把手摸着二人頸項,輕輕透入,尖刀一勒,先將潘婆殺死。還怕咽喉未斷,把刀在內三四卷,眼見不能活了。復刀轉來,也將潘用殺死。揩抹了手上血污,將刀藏過。

推開窗子,把梯兒墜下,跨出樓窗,把窗依舊閉好。輕輕溜將下來,擔起梯子,飛奔回家去了。

且説壽兒自換了卧房,恐怕情人又來打暗號,出馬腳,放心不下。到早上不見父母説起,那一方才放心。到十餘後,全然沒事了。這一睡醒了,守到已牌時分,還不見父母下樓,心中奇怪。曉得門上有封記,又不敢自開,只在房中聲喚道:“爹媽起身罷!天晏了,如何還睡?”叫喚多時,並不答應,只得開了房門,走上樓來。揭開帳子看時,但見滿牀血,血泊裏着兩個屍首。壽兒驚倒在地,半晌方蘇,撫牀大哭,不知何人殺害。哭了一回,想道:“此事非同小可!若不報知鄰里,必要累及自己。”即便取了鑰匙,開門出來,卻又怕羞,立在門內喊道:“列位高鄰,不好了!我家爹媽不知被甚人殺死?乞與奴家作主!”連喊數聲。

那些對門間壁,並街上過往的人聽見,一齊擁進,把壽兒到擠在後邊,都問道:“你爹媽睡在那裏?”壽兒哭道:“昨夜好好的上樓,今早門户不開。不知何人,把來雙雙殺死。”眾人見説在樓上,都趕上樓。揭開帳子看時,老夫果然殺死在牀。眾人相看這樓,又臨着街道,上面雖有樓窗,下面卻是包檐牆,無處攀援上來。壽兒又説門户都是鎖好的,適才方開,家中卻又無別人。都道:“此事甚是蹺蹊,不是當耍的!”即時報地方總甲來看了,同着四鄰,引壽兒去報官。可憐壽兒從不曾出門,今事在無奈,只得把包頭齊眉兜了,鎖上大門,隨眾人望杭州府來。那時鬨動半個杭城,都傳説這事。陸五漢已曉得殺錯了,心中懊悔不及,失張失智,顛倒在家中尋鬧。陸婆向來也曉得兒子些來蹤去跡,今番殺人一事,定有干涉,只是不敢問他,卻也懷着鬼胎,不敢出門。正是:理直千人必往,心虧寸步難移。

且説眾人來到杭州府前,正值太守坐堂,一齊進去稟道:“今有十官子巷潘用家,夜來門户未開,夫俱被殺死,同伊女壽兒特來稟知。”太守喚上壽兒問道:“你且細説父母那時睡的?睡在何處?”壽兒道:“昨夜黃昏時,吃了夜飯,把門户鎖好,雙雙上樓睡的。今早已牌時分,不見起身。上樓看時,已殺在被中。樓上窗槅依舊關閉,下邊門户一毫不動,封鎖依然。”太守又問道:“可曾失甚東西?”壽兒道:“件件俱在。”太守道:“豈有門户不開,卻殺了人?東西又一件不失。

事有可疑。”想了一想,又問道:“你家中還有何人?”壽兒道:“止有嫡親三口,並無別人。”太守道:“你父親平昔可有仇家麼?”壽兒道:“並沒有甚仇家。”太守道:“這事卻也作怪。”沉了半晌,心中忽然明白,教壽兒抬起頭來,見包頭蓋着半面。太守令左右揭開看時,生得非常豔麗。太守道:“你今年幾歲了?”壽兒道:“十七歲了。”太守道:“可曾許配人家麼?”壽兒低低道:“未曾。”太守道:“你的睡處在那裏?”壽兒道:“睡在樓下。”太守道:“怎麼你到住在下邊,父母反居樓上?”壽兒道:“一向是奴睡在樓上,半月前換下來的。”太守道:“為甚換了下來?”壽兒對答不來,道:“不知爹媽為甚要換。”太守喝道:“這父母是你殺的!”壽兒着了急,哭道:“爺爺,生身父母,奴家敢做這事!”太守道:“我曉得不是你殺的,一定是你心上人殺的,快些説他名字上來!”壽兒聽説,心中慌張,賴道:“奴家足跡不出中門,那有此等勾當!若有時,鄰里一定曉得。爺爺問鄰里,便知奴家平昔為人了。”太守笑道:“殺了人,鄰里尚不曉得,這等事鄰里如何曉得?此是明明你與姦夫往來,父母知覺了,故此半月前換你下邊去睡,絕了姦夫的門路。他便忿怒殺了。不然,為甚換你在樓下去睡?”俗語道:“賊人心虛。”壽兒被太守句句道着心事,不覺面上一回紅,一回白,口內如吃子一般,半個字也説不清潔。

太守見他這個光景,一發是了,喝教左右拶起。那些皂隸飛奔上前,扯出壽兒手來,如玉相似,那得恁般苦楚。拶子才套得指頭上,疼痛難忍,即忙招道:“爺爺,有,有,有個姦夫!”太守道:“叫甚名字?”壽兒道:“叫做張藎。”太守道:“他怎麼樣上你樓來?”壽兒道:“每夜等我爹媽睡着,他在樓下咳嗽為號。奴家把布接長,系一頭在拄上垂下,他從布上攀引上樓。未到天明,即便下去。如此往來,約有半年。爹媽有些知覺,幾次將奴盤問,被奴賴過。奴家囑付張藎,今後莫來,省得出醜。張藎應允而去。自此爹媽把奴換在樓下來睡,又將門户盡皆下鎖。奴家也要隱惡揚善,情願住在下邊,與他斷絕。只此便是實情。其爹媽被殺,委果不知情由。”太守見他招了,喝教放了拶子,起籤差四個皂隸速拿張藎來審。那四個皂隸,飛也似去了。這是:閉門家裏坐,禍從天上來。

且説張藎自從與陸婆在酒店中別後,即到一個家住了三夜。回家知陸婆來尋過兩遍,急去回信時,陸婆因兒子把話嚇住,且又沒了鞋子,假意説道:“鞋子是壽姐收了,教多多拜上,如今他父親利害,門户緊急,無處可入。再過幾時,父親即要出去,約有半年方才回來。待他起身後,那時可放膽來會。”張藎只道是真話,不時探問消息。落後又見壽兒幾遭,相對微笑。兩下都是錯認。壽兒認做夜間來的即是此人,故見了喜笑。張藎認做要調戲他上手,時常現在他眼前賣俏。

復一,並無確信。張藎漸漸憶想成病,在家服藥調治。

正在書房中悶坐,只見家人來説,有四個公差在外面,問大爺什麼説話。張藎見説,吃了一驚,想道:“除非弟傢什麼事故?”不免出廳相見,問其來意。公差答道:“想是為什麼錢糧裏役事情,到彼自知。”張藎便放下了心,討件衣服換了,又打發些錢鈔,隨着皂隸望府中而來。後面許多家人跟着。一路有人傳説潘壽兒同姦夫殺了爹媽。張藎聽了,甚是驚駭。心下想道:“這丫頭出恁樣事來?早是我不曾與他成就!原來也是個不成才的爛貨!險些把我也纏在是非之中。”不一時,來到公廳。太守舉目觀看張藎,卻是個標緻少年,不像個殺人兇徒,心下有些疑惑,乃問道:“張藎,你如何騙了潘用女兒,又將他夫殺死?”那張藎乃風子弟,只曉得三瓦兩舍,行賣俏,是他的本等,何曾看見官府的威嚴。一拿到時,已是膽戰心驚,如今聽説把潘壽兒殺人的事,坐在他身上,就是青天裏打下一個霹靂,嚇得半個字也説不出,掙了半,方才道:“小人與潘壽兒雖然有意,卻未曾成。莫説殺他父母,就是樓上從不曾到。”太守喝道:“潘壽兒已招與你通姦半年,如何尚敢抵賴!”張藎對潘壽兒道:“我何嘗與你成,卻來害我?”起初潘壽兒還道不是張藎所殺,這時見他不認姦情,連殺人事到疑心是真了,一口咬住,哭哭啼啼。張藎分辯不清。太守喝教夾起來。只聽得兩傍皂隸一聲吆喝,蜂擁上前,扯腳拽腿。

可憐張藎從小在綾羅堆裏滾大的,就捱着線結也還過不去,如何受得這等刑罰。夾剛套上腳,就殺豬般喊叫,連連叩頭道:“小人願招。”太守教放了夾,快寫供狀上來。張藎只是啼哭道:“我並不知情,卻教我寫甚麼來!”又向潘壽兒説道:“你不知被那個騙了,卻扯我抵當!如今也不消説起,但憑你怎麼樣説來,我只依你的口招承便了。”潘壽兒道:“你自作自受,怕你不招承!難道你不曾在樓下調戲我?你不曾把汗巾丟上來與我?你不曾接受我的合鞋?”張藎道:“這都是了,只是我沒有上樓與你相處。”太守喝道:“一事真,百事真。還要多説!快快供招!”張藎低頭。只聽潘壽兒説一句,便寫一句,輕輕裏把個死罪認在身上。畫供已畢,呈與太守看了,將張藎問實斬罪。壽兒雖不知情,因傷害父母,亦擬斬罪。各責三十,上了長板。張藎押付死囚牢裏,潘壽自入女監收管,不在話下。

且説張藎幸喜皂隸們知他是有鈔主兒,還打個出頭子,不致十分傷損。來到牢裏叫屈連聲,無門可訴。這些獄卒分明是挑一擔銀子進監,那個不歡喜,那個不把他奉承?都來問道:“張大爺,你怎麼做恁般勾當?”張藎道:“列位大哥,不瞞你説,當初其實與那潘壽姐曾見過一面。兩下雖然有意,卻從不曾與他一會。不知被甚人騙了,卻把我來頂缸!你道我這樣一個人,可是個殺人的麼?”眾人道:“既如此,適才你怎麼就招了?”張藎道:“我這瘦怯怯的身子可是熬得刑的麼?況且新病了數,剛剛起來,正是雪上加霜一般。若招了,還活得幾;若不招,這條命今夜就要送了。這也是前世冤業,不消説起。但潘壽姐適才説話,歷歷有據,其中必有緣故。我如今願送十兩銀子與列位買杯酒吃,引我去與潘壽姐一見,細細問明這事,我死亦瞑目。”內中一個獄卒頭兒道:“張大爺要看見潘壽兒也不難,只是十兩太少。”張藎道:“再加五兩罷。”子頭道:“我們人眾,分不來,極少也得二十兩。”張藎依允。兩個子扶着兩腋,直到女監柵門外。潘壽兒正在裏面啼哭。獄卒扶他到柵門口,見了張藎,便一頭哭,一頭罵道:“你這無恩無義的賊!我一時惑,被你騙,有甚虧了你,下這樣毒手,殺我爹媽,害我命!”張藎道:“你且不要嚷,如今待我細細説與你詳察:起初見你時,多承顧盻留心,彼此有心。以後月夜我將汗巾贈你,你將合鞋來酬我。我因無由相會,打聽賣花的陸婆在你家走動。先送他十兩銀子,將那鞋兒來討信,他來回説:鞋便你收了,只因父親利害,門户緊急,目下要出去幾個月。待起身後,即來相約。是從那為始,朝三暮四,約了無數子,已及半年,並無實耗。及至有時見你,卻又微笑。教我夜牽掛,成了思憶之病,在家服藥,何嘗到你樓上,卻來誣害我至此地位!”壽兒哭道:“負心賊!你還要賴哩!那你教陸婆將鞋來約會了,定下計策,教我等爹媽睡着,聽下邊咳嗽為號,把布接長,垂下來與你為梯。到次夜,你果然在下邊咳嗽。我依法用布引你上樓,你出鞋為信。此後每夜必來。不想爹媽有些知覺,將我盤問幾次。我對你説:此後且莫來,恐防事,大家壞了名聲。等爹媽不提防了,再圖相會。那知你這狠心賊,就銜恨我爹媽。昨夜不知怎生上樓,把來殺了。如今到還抵賴,連前面的事,都不肯承認!”張藎想了一想道:“既是我與你相處半年,那形體聲音,料必識。你且細細審視,可不差麼?”眾人道:“張大爺這話説得極是。若果然不差,你也須不是人了。不要説問斬罪,就問凌遲也不為過。”壽兒見説,躊躇了半晌,又睜目把他細細觀看。張藎連問道:“是不是?快些説出,不要遲疑。”壽兒道:“聲音甚是不同,身子也覺大似你。向來都是黑暗中,不能詳察。止記得你左間有個瘡痕腫起,大如銅錢。只這個便是認。”眾人道:“這個一發容易明白。張大爺,你且下衣來看,若果然沒有,明稟知太爺,我眾人為證,出你罪名。”於是張藎滿心歡喜道:“多謝列位。”連忙把衣服褪下。眾人看時,遍身如玉,間那有瘡痕?壽兒看了,啞口無言。張藎道:“小娘子,如今可知不是我麼?”眾人道:“不消説了,這便真正冤枉。明與你稟官。”當下依舊扶到一個房頭,住了一宵。

明早,太守升堂,眾子跪下,將昨夜張藎與潘壽兒面證之事,一一稟知。太守大驚,即便吊出二人覆審,先喚張藎上去,從頭至尾,細訴一遍。太守道:“你那隻鞋兒付與陸婆去後,不曾還你?”張藎道:“正是。”又喚壽兒上去。壽兒也把前後事,又細細呈説。太守道:“那鞋兒果是原與陸婆拿去,明晚張藎到樓,付你的麼?”壽兒道:“正是。”太守點頭道:“這等,是陸婆賣了張藎,將鞋另與別人冒名騙你了。”即便差人去拿那婆子。不多時,婆子拿到。太守先打四十,然後問道:“當初張藎央你與潘壽兒通信,既約了明晚相會,你如何又哄張藎不教他去,卻把鞋兒與別人冒名去騙?從實説來,饒你命!若半句虛了,登時敲死。”那婆子被這四十打得皮開綻,那敢半字虛妄。把那賣花為由,定策期約,連尋張藎不遇,回來幫兒子殺豬,落掉鞋子,並兒子恐嚇説話,已後張藎來討信,因無了鞋子,含糊哄他等情,一一細訴。其騙殺人情由,卻不曉得。

太守見説話與二人相合,已知是陸五漢所為,即又差人將五漢拿到。太守問道:“陸五漢,你騙了良家女子,卻又殺他父母,有何理説!”陸五漢賴道:“爺爺,小人是市井愚民,那有此事!這是張藎央小人母親做腳,了潘家女兒,殺了他父母,怎推到小人身上!”壽兒不等他説完,便喊道:“騙奴家的聲音,正是那人!爺爺止驗他左可有腫起瘡痕,便知真假!”太守即教皂隸剝下衣服看時,左間果有瘡痕腫起。陸五漢方才口軟,連稱情願償命,把前後騙誤殺潘用夫等情,一一供出。太守喝打六十,問成斬罪,追出行兇尖刀上庫。壽兒依先原擬斬罪。陸婆説誘良家女子,依律問徒。張藎不合希圖騙,雖未成,實為禍本,亦問徒罪,召保納贖。當堂一一判定罪名,備文書申報上司。那潘壽兒思想:“卻被陳五漢騙,父母為我而死,出乖醜!”懊悔不及,無顏再活,立起身來,望丹墀階沿青石上一頭撞去,腦漿迸出,頃刻死於非命。

可憐慕如花女,化作含冤帶血魂。

太守見壽兒撞死,心中不忍,喝教把陸五漢再加四十,湊成一百,下在死囚牢裏,聽候文書轉,秋後處決。又拘鄰里,將壽兒屍骸抬出,把潘用房產傢俬盡皆變賣,備棺盛殮三尸,買地埋葬。餘銀入官上庫,不在話下。

且説張藎見壽兒觸階而死,心下十分可憐,想道:“皆因為我,致他父子喪身亡家。”回至家中,將銀兩酬謝了公差獄卒等輩,又納了徒罪贖銀,調養好了身子,到僧房道院禮經懺超度潘壽兒父子三人。自己吃了長齋,立誓再不姦人家婦女,連花柳之地也絕足不行。在家清閒自在,直至七十而終。時人有詩嘆雲:賭近盜兮近殺,古人説話不曾差。

賭兩般得不染,太平無事做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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