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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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張弼一徑的提了魚,進了縣門,薛少府還叫罵不止。只見司户吏與刑曹史,兩個東西相向在大門內下棋。那司户吏道:“好怕人子。這等大魚,可有十多斤重?”那刑曹吏道:“好一個活潑潑的金鯉魚。只該放在後堂綠漪池裏養他看耍子,怎麼就捨得做鮓吃了?”少府大叫道:“你兩個吏,終在堂上伏事我的,便是我變了魚,也該認得,怎麼見了我都不站起來,也不去報與各位爺知道?”那兩個吏依舊在那裏下棋,只不聽見。少府想道:“俗諺有云:‘不怕官,只怕管。’豈是我管你不着,一些兒不怕我?莫不是我出城這幾,我的官被勾了?縱使勾了官,我不曾離任,到底也還管得他着。

且待我見同僚時,把這起奴才從頭告訴,教他一個個打得皮開綻。”看官們牢記下這個話頭,待下回表白。

且説顧夫人謹守薛少府的屍骸,不覺過了二十多,只見肌如故,並不損壞。把手去摸着心頭,覺得比前更暖些。

漸漸的上至喉嚨,下至肚臍,都不甚冷了,想起道人李八百的説話,果然有些靈驗。因此在他指頂上刺出鮮血來,寫成一疏,請了幾個有名的道士,在青城山老君廟裏建醮,祈求仙力,保護少府回生。許下重修廟宇,再塑金身的願心。宣疏之,三位同僚與通縣吏民,無不焚香代禱,如當一般。

我想古語有云:“吉人天相。”難道薛少府這等好官,況兼合縣的官民又都來替他祈禱,怕就沒有一些兒靈應?只是已死二十多的人,要他依舊又活轉來,雖則老君廟裏許下願的,從無不驗之人,但是閻王殿前投到過的,那有退回之鬼。正是:須知作善還酬善,莫道無神定有神。

卻説是夜,道士在醮壇上面,鋪下七盞明燈,就如北斗七星之狀。元來北斗第七個星,叫做斗杓,指東方,夏指南方,秋指西方,冬指北方,在天上旋轉的;只有第四個星,叫做天樞,他卻不動。以此將這天樞星上一燈,特為本命星燈。若是燈明,則本身無事;暗則病勢淹纏,滅則定然難救。

其時道士手舉法器,朗誦靈章,虔心禳解,伏陰而去,親奏星官,要保祐薛少府重還魂魄,再轉陽間。起來看這七盞燈時,盡皆明亮。覺得本命那一盞尤加光彩,顯見不該死的符驗,便對夫人賀喜道:“少府本命星燈,光彩倍加,重生當在旦夕,切不可過於哀泣,恐驚動他魂魄不安,有難迴轉。”夫人含着兩行眼淚謝道:“若得如此,也不枉做這個道場,和那晝夜看守的辛苦。”得了這個消息,心中少覺寬解。豈知朦朧睡去,做成了一夢。明明見少府慌慌忙忙,赤赤的跑入門來,滿身都是鮮血,把兩隻手掩着脖子叫道:“悔氣,悔氣。

我在江上泛舟,情懷頗暢,忽然狂風陡作,大掀天,把舟覆了,卻跌在水去。幸遇江神憐我陽壽未絕,贈我一領黃金鎖子甲,送得出水,正待尋路入城,不意遇着剪徑的強人,要謀這領金甲,一刀把我殺了。你若念夫情分,好生看守魂魄,送我回去。”夫人一聞此話,不覺放聲大哭,就驚醒了。

想道:“適間道士只説不死,如何又有此惡夢?我記得夢書上有一句道:‘夢死得生。’莫非他眼下災悔盡,故此身上全無一絲一縷,亦未可知。只是緊緊的守定他屍骸便了。”到次,夫人將醮壇上犧牲諸品,分送三位同僚,這個叫做“散福”其就是裴縣尉作主,會請各衙,也叫做“飲福”因此裴縣尉差張弼去到漁户家取個大魚來做*#,好配酒吃。終是鄒二衙為着同年情重,在席上嘆道:“這酒與平常宴會不同,乃為薛公祈禱回生,半是釀壇上的品物。今薛公的生死,未知何如,教我們食怎下嚥?”裴五衙便道:“古人臨食不嘆,偏是你念同年,我們不念同僚的?聽得道士説他回生,不在昨晚,便是今。我們且待魚來做鮓下酒。拚吃個酩酊,只在席上等候他一個消息,豈不是公私兩盡?”當直到未牌時分,張弼方才提着魚到階下。元來裴五衙在席上作主,單為等魚不到,只得停了酒,看鄒二衙與雷四衙打雙陸,自己在傍邊吃着桃子。忽迴轉頭看見張弼,不覺大怒道:“我差你取魚,如何去了許久?若不是飛籤催你,你敢是不來了麼?”張弼只是叩頭,把漁户趙幹藏過大魚的情節,備細稟上一遍。裴五衙便教當直的把趙幹拖翻,着實打了五十下皮鞭,打得皮開綻,鮮血迸。你道趙幹為何先不走了,偏要跟着張弼到縣,自討打吃?也只戀着這幾文的官價,思量領去,卻被打了五十皮鞭,價又不曾領得,豈不與這尾金鯉魚為貪着香餌上了他的鈎兒一般?正是:世上死生皆為利,不到烏江不肯休。

裴五衙把趙幹趕了出去,取去來看,卻是一尾金鯉魚,有三尺多長,喜嘆:“此魚甚好,便可付廚上做鮓來吃。”當下薛少府大聲叫道:“我那裏是魚?就是你的同僚,豈可錯認得我了?我受了許多人的侮慢,正要告訴列位與我出這一口惡氣,怎麼也認我做魚,便付廚上做鮓吃?若要作鮓,可不屈我殺了,枉做這幾時同僚,一些兒契分安在。”其時同僚們全然不禮。少府便情極了,只得又叫道:“鄒年兄,我與你同登天寶末年進士,在都下往來最為厚,今又在此同官,與他們不同,怎麼不發一言,坐視我死?”只見鄒二衙對裴五衙道:“以下官愚見,這魚還不該做鮓吃。那青城山上老君祠前有老大的一個放生池,盡有建醮的人買着魚鱉螺蛤等物投放池內。今之宴,既是薛衙送來的散福,不若也將此魚投於放生池內,見我們為同僚的情分,種此因果。”那雷四衙便從旁説道:“放魚甚善,因果之説,不可不信。況且酒席美餚饌盡勾多了,何必又要鮓吃?”此時薛少府在階下,聽見嘆道:“鄒年兄好沒分曉。既是有心救我,何不就送回衙裏去,怎麼又要送我上山,卻不渴壞了我?雖然如此,也強如死在庖人之手。待我到放生池內,依還變了轉來,重換冠帶,再坐衙門。且莫説趙幹這起狗才,看那同僚扎甚嘴臉來見我?”正在躊躇,又見那裴五衙答道:“老長官要放這魚,是天地好生之心,何敢不聽。但打醮是道家事,不在佛門那一教。

要修因果,也不在這上。想道天生萬物,專為養人。就如魚這一種,若不是被人取吃,普天下都是魚,連河路也不通了。

凡人修善,全在這一點心上,不在一張口上。故諺語有云:‘佛在心頭坐,酒穿腸過。’又云:‘若依佛法,冷水莫呷。’難道吃了這個魚,便壞了我們為同僚的心?眼見得好魚不作鮓吃,倒平白地放了他去。安知我們不吃,又不被水獺吃了?

總只一死,還是我們自吃了的是。”少府聽了這話,便大叫道:“你看兩個客人都要放我,怎麼你做主人的偏要吃我?這等執拗。莫説同僚情薄,元來賓主之禮,也一些沒有的。”元來雷四衙是個兩可的人,見裴五衙一心要做魚*#吃,卻又對鄒二衙道:“裴長官不信因果,多分這魚放生不成了。但今是他做主人,要以此奉客,怎麼好固拒他?我想這魚不是我等定要殺他,只算今是他數盡之,救不得罷了。”當下少府即大聲叫道:“雷長官,你好沒主意,怎麼兩邊攛掇。

既是勸他救我,他便不聽,你也還該再勸才是。怎麼反勸鄒年兄也不要救我?敢則你衙齋冷淡,好幾時沒得魚吃了,故此待他做鮓來,思量飽餐一頓麼?”只得又叫鄒二衙道:“年兄,年兄。你莫不是喬做人情?故假意勸了這幾句,便當完了你事,再也不出半聲了。自古道得好:‘一死一生,乃見情。’若非今我是死的,你是活的,怎知你為同年之情淡薄如此。到底有個放我時節,等我依舊變了轉來,也少不得學翟廷尉的故事,將那兩句題在我衙門之上,與你看看。年兄,年兄,只怕你悔之晚矣。”少府雖則亂叫亂嚷,賓主都如不聞。

當時裴五衙便喚廚役叫做王士良,因有手段,最整治得好鮓,故將這魚付與他,説道:“又要好吃,又要快當。不然,照着趙幹樣子,也奉承你五十皮鞭。”那王士良一頭答應,一頭就伸過手提魚。忽得少府頂門上飛散了三魂,腳板底蕩調了七魄,便大聲哭起來道:“我平昔和同僚們如兄若弟,極是好,怎麼今這等哀告,只要殺我?哎,我知道了,一定是妒忌我掌印,起此一片噁心。須知這印是上司委把我的,不是我謀來掌的。若肯放我回衙,我就登時推印,有何難哉。”説了又哭,哭了又説。豈知同僚都做不聽見,竟被王士良一把提到廚下,早取過一個砧頭來放在上面。

少府舉眼看時,卻認得是他手裏一向做廚役的,便大叫道:“王士良,你豈不認得我是薛三爺?若非我將吳下食譜傳授與你,看你整治些甚樣餚饌出來?能使各位爺這般作興你?

你今也該想我平昔抬舉之恩,快去稟知各位爺,好好送回衙去。卻把我來放在砧頭上待要怎的?”豈知王士良一些不禮,右手拿刀在手,將魚頭着實按上一下。得少府心中不勝大怒,便罵:“你這狗才。敢只會奉承裴五衙,全不怕我。難道我就沒擺佈你處?”一錚錚起來,將尾子向王士良臉上只一潑,就似打個耳聒子一般,打得王士良耳鳴眼暗,連忙舉手掩面不迭,將那把刀直拋在地下去了。一邊給刀,一邊卻冷笑道:“你這魚。既是恁的健,停一會等我送你到滾鍋兒裏再遊游去。”元來做鮓的,最要刀快,將魚切得雪片也似薄薄的,略在滾水裏面一轉,便撈起來,加上椒料,潑上香油,自然鬆脆鮮美。因此王士良再把刀去磨一下。

其時少府叫他不應,嘆口氣道:“這次磨快了刀來,就是我命盡之了。想起我在衙雖則患病,也還可忍耐,如何私自跑出,卻受這般苦楚。若是我不見這個東潭;便見了東潭,也不下去洗澡;便洗個澡,也不思量變魚;便思量變魚,也不受那河伯的詔書,也不至有今。總只未變魚之先,被那小魚十分攛掇;既變魚之後,又被那趙幹把香餌來哄我,都是命湊着,自作自受,好埋怨那個?只可憐見我顧夫人在衙,無兒無女,將誰倚靠?怎生寄得一信與他,使我死也瞑目?”正在號啕大哭,卻被王士良將新磨的快刀,一刀剁下頭來。正是:三寸氣在,誰肯輸半點便宜;七尺軀亡,都付與一場夢。眼見得少府這一番真個嗚呼哀哉了。

未知少府生回,已見魚兒命盡時。

這裏王士良剛把這魚頭一刀剁下,那邊三衙中薛少府在靈牀之上,猛地跳起來坐了。莫説顧夫人是個女娘家,就險些兒嚇得死了;便是一家們在那裏守屍的,那一個不搖首咋舌,叫道:“好古怪。好古怪。我們一向緊緊的守定在此,從沒個貓兒在他身上跳過,怎麼就把死屍吊了起來?”只見少府嘆了口氣,問道:“我不知人事有幾了?”夫人答道:“你不要嚇我。你已死去了二十五,只怕不會活哩。”少府道:“我何曾死。只做得一個夢,不意夢去了這許多。”便喚家人:“去看三位同僚,此時正在堂上,將吃魚鮓。教他且放下了箸,不要吃,快請到我衙裏來講話。”果然同僚們在堂上飲酒,剛剛送到魚鮓,正要舉箸,只見薛衙人稟説:“少府活轉來了,請三位爺莫吃魚鮓,便過衙中講話。”驚得那三位都暴跳起來,説道:“醫人李八百的把脈,老君廟裏鋪燈,怎麼這等靈驗得緊。”忙忙的走過薛衙,連叫:“恭喜,恭喜。”只見少府道:“列位可曉得麼?適才做鮓的這尾金鯉魚便是不才。若不被王士良那一刀,我的夢幾時勾醒。”那三位茫茫不知其故,都説道:“天下豈有此事。

請教老長官試説一番,容下官們洗耳拱聽。”薩少府道:“適才張弼取魚到時,鄒年兄與雷長官打雙陸,裴長官在傍吃桃子。張弼稟漁户趙幹藏了大魚,把小魚塘。裴長官大怒,把趙幹鞭了五十。這事有麼?”三位道:“果是如此。只是老長官如何曉得恁詳細?”少府道:“再與我喚趙幹、張弼和那把守薰門軍士胡健,户曹刑曹二吏,並廚役王士良來,待我問他。”那三位即便差人,都去喚到。

少府問道:“趙幹,你在東潭釣魚,釣得個三尺來長金鯉魚,你子教你藏在蘆葦之中,上頭蓋着舊蓑衣;張弼來取魚時,你只推沒有大魚,卻被張弼搜出,提到薰門下。門軍胡健説道:‘裴五爺下飛籤催你,你可走快些。’到得縣門,門內二吏東西相向,在那裏下棋。一個説:‘魚大得怕人子。

作鮓來一定好吃。’一個説:‘這魚可愛,只該畜在後堂池裏,不該做鮓。’王士良把魚按在砧頭上,卻被魚跳起尾來,臉上打了一下。又去磨快了刀,方才下手。這事可都有麼?”趙乾等都驚道:“事俱有的。但不知三爺何繇知得?”少府道:“這魚便是我做的。我自被釣之後,那一處不高聲大叫,要你們送我回衙,怎麼都不聽我,卻是甚主意。”趙乾等都叩頭道:“小的們實是不聽見。若聽見時,怎麼敢不送回少府?”又問裴縣尉道:“老長官要做魚*#之時,鄒年兄再三勸你放生,雷長官在傍邊攛掇,只是不聽,催喚王士良提去。我因放聲大哭,説:‘枉做這幾時同僚,今定要殺我,豈是仁者所為。’莫説裴長官不禮,連鄒年兄、雷長官,也更無一言,這是何意?”三位相顧道:“我們何嘗聽見些兒。”一齊起身請罪。少府笑道:“這魚不死,我也不生。已作往事,不必再題了。”遂把趙乾等打發出去。同僚們也作別回衙。將魚鮓投棄水中,從此立誓再不吃魚。元來少府叫哭,那曾有甚麼聲響,但見這魚口動而已。乃知三位同僚與趙乾等,都不聽見,蓋有以也。

且説顧夫人想起老君廟籤訣的句語,無一字不驗。乃將求籤打醮事情,備細説與少府知道,就要打點了願。少府驚道:“我在這裏幾多時,但聞得青城山上有座老君廟,是極盛的香火,怎知道靈應如此。”即便清齋七,備下明燭淨香,親詣廟中償願。一面差人估計木料,裝嚴金像,合用若干工價,將家財俸資湊來買辦,擇興工。到第七早上,屏去左右,只帶一個十二三歲的小門子,自出了衙門,一步一拜,向青城山去。剛至半山,正拜在地,猛然聽得有人叫道:“薛少府,你可曉得麼?”少府不覺吃了一驚。抬頭觀看,乃是一個牧童,頭戴箬笠,橫坐青牛,手持短笛,從一個山坡邊轉出來的。

當下少府問道:“你要我曉得甚麼?”那牧童道:“你曉得神仙中有個琴高,他本騎着赤鯉昇天去的。只因在王母座上,把那彈雲璈的田四妃,覷了一眼,動了凡心,故此兩人並謫人世。如今你的前身,便是琴高;你那顧夫人,便是田四妃。

為你到官以來,戀風塵,不能離,故又將你權充東潭赤鯉,受着諸般苦楚,使你回頭。你卻怎麼還不省得?敢是做夢未醒哩?”少府道:“依你説,我的前身乃是神仙,今已惑,又須得一個師父來提醒便好。”牧童道:“你要個提醒的人,遠不遠千里,近只在目前。這成都府道人李八百,卻不是個神仙?他本在漢時叫做韓康,一向賣藥長安市上,口不二價。後來為一女子識破了,故此又改名為李八百。人只説他傳授得孫真人八百個秘方,正不知他道術還在孫真人之上,實實活過八百多歲了。今你夫謫限將滿,合該重還仙籍,何不去問那李八百,教他與你打破塵障?”元來夫人止與少府説得香願的事,不曾説起李八百把脈情繇,因此牧童説着李八百名姓,少府一些也不曉得。心下想道:“山野牧童知道甚麼,無過信口胡談,荒唐之説,何足深信。我只是一步一拜,還願便了。”豈知才回顧頭來,那牧童與牛化作一道紫氣,沖天而去。正是:當面神仙猶不識,前生世事怎能知。

少府因自己做魚之事,來得奇怪。今番看見牧童化風而去,心下越發惶惑,定道:“連那牧童也是夢中。”好生委決不下。不一時拜到山頂老君座前,叩謝神明保佑,再得回生。

只在早晚選定吉,償還願心。拜罷起來,看那老君神像,正是牧童的面貌。又見座旁塑着一頭青牛,也與那牧童騎的一般。方悟道:“方才牧童,分明是太上老君指引我重還仙籍,如何有眼無珠,當面錯過?”乃再拜請罪。回至衙中,備將牧童的話,細細述與夫人知道。夫人方説起:“病危時節,曾請成都府道人李八百來看脈。他説是死而不死之症,須待死後半月二旬,自然慢慢的活將轉來,不必下藥。臨起身時,又説:‘這籤訣靈得緊。直到看見魚時,方有分曉。’我想他能預知過去未來之事,豈不真是個仙人。莫説老君已經顯出化身,指引你去;便不是仙人,既勞他看脈一場,且又這等神驗,也該去謝他。”少府聽罷,乃道:“元來又有這段姻緣。如何不去謝他。”又清齋了七,徒步自往成都府去,訪那道人李八百。

恰好這一,李八百正坐在醫鋪裏面,一見少府,便問道:“你做夢可醒了未?”少府撲地拜下,答道:“弟子如今醒了,只求師父指教,使弟子離風塵,早聞大道。”李八百笑道:“你須不是沒基的,要去燒丹煉火;你前世原是神仙謫下,太上老君已明明的對你説破。自家身子,還不省得,還來問人?敢是你只認得青城縣主簿麼?”當下少府恍然大悟,拜謝道:“弟子如今真個醒了。只是老君廟裏香願,尚未償還。

待弟子了願之後,即便棄了官職,挈了子,同師父出家,證還仙籍,未為晚也。”遂別了李八百,急回至青城縣,把李八百的話述與夫人知道。夫人也就言上省悟,前身元是西王母前彈雲璈的田四妃,因動塵念墮落。當夜便與少府各自一房安下,焚香靜坐,修證前因。

,少府將印送與鄒二衙署攝,備文申報上司。一面催趲工役,蓋造殿庭,裝嚴金像,極其齊整。剛到工完之,那鄒二衙為着當時許願,也要分俸相助,約了兩個縣尉,到少府衙舍,説知此事。家人只道還在裏邊靜坐,進去通報。只見案上遺下一詩,竟不知少府和夫人都在那裏去了。家人拿那首詩遞與鄒二衙觀看,乃是留別同僚吏民的,詩云:魚身夢幻欣無恙,若是魚真死亦真。

到底有生終有死,離生死紅塵。

鄒二衙看了這詩,不勝嗟嘆,乃道:“年兄總要出家修行,也該與我們作別一聲,如今覺道忒歉然了。諒來他去還未遠。”即差人四下尋訪,再也沒些蹤跡。正在驚訝,裴五衙笑道:“二位老長官好不睹事。想他還掉不下水中滋味,多分又去變鯉魚玩耍去了,只到東潭上抓他便了。”不題同僚們胡猜亂想,再説少府和夫人不往別處,竟至成都去見那李八百。那李八百對着少府笑道:“你前身元是琴高,因為你昇仙不遠,故令赤鯉專在東潭相候。今依先還你赤鯉,騎坐上升,何如?”又對夫人道:“自你謫後,西王母前彈雲璈的暫借董雙成,如今依舊該是你去彈了。”自然神仙一輩,叫做會中人,再不消甚麼口訣,甚麼心法,都只是一笑而喻。其時少府夫人也對李八百説道:“你先後賣藥行醫,救度普眾,功行亦非小可,何必久混人世?”李八百道:“我數合與你同升,故在此相候。”頃刻間,祥雲繚繞,瑞靄繽紛,空中仙音響亮,鸞鶴翱翔,仙童仙女,各執旜幡寶蓋,前來接引。少府乘着赤鯉,夫人賀了紫霞,李八百跨上白鶴,一齊昇天。遍成都老幼,那一個不看見,盡皆望空瞻拜,讚歎不已。至今昇仙橋聖蹟猶存。詩云:茫茫宇宙事端新,人既為魚魚復人。

識破幻形不礙,體形修即仙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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