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回苦命女魂歸夢猶甜天涯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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詞曰:三兩秋英雄名,不悔一生苦零丁。最恨枉結生死情。切齒淚難停。命!命!明眸皓齒百樣嬌,化作森森骷髏笑。不怨來生變野草。再無人知道。好!好!

上官楚慧厲聲道:“你也滾開,孃的媽媽,沒聽見麼?”莫之揚輕輕揮揮手,秦謝也退了下去,隨手掩上房門。上官楚慧笑道:“傻相公,他們走了,沒人惹咱們討厭了。”臉上神忽而變作傷心,幽幽道:“你怎麼才來?”轉而又笑道,“不過你總算來啦!”莫之揚見她神情一時三變,與常人大異,心中又是驚恐,又是疼痛,哭道:“上官楚慧,都是我害的你!”上官楚慧歪着頭,道:“你叫我什麼?你來娶我了,就該叫我娘子!”莫之揚低呼一聲,怕她受,不敢説“不”但眼神卻藏不住,不自覺地輕輕搖了搖頭。上官楚慧悽聲道:“你不是來娶我的?”忽然暴怒起來,厲聲道:“你滾!滾出去!你孃的媽媽,我不要你可憐!”左手在地上一按,已然彈起,右手疾伸,五指起勁風,向莫之揚口抓來。莫之揚心下一橫,硬生生受她一抓,“哧”的一聲,衣衫被撕去一片,前肌膚上留下五道深深的指印,冒出血珠。莫之揚有“混元天衣功”護體,縱使尋常刀劍也傷不了他,這一下受傷,真是驚恐之極,心知她武功愈強,“四象寶經”的惡果就越嚴重,一呆之間,上官楚慧已跌回地上,雙腳似已殘廢。莫之揚想起上官雲霞以手代足的情形,不打了個寒噤,失聲道:“你腿怎麼了?”上官楚慧見一抓竟沒奈何他,氣惱無已,罵道:“我不要你的臭好心!你騙了我!你騙了我!傻相公,你為什麼要騙我?”雙手亂抓自己,臉上、頸間霎時皮開綻。莫之揚撲上前去,一把抱住,叫道:“你幹什麼?”上官楚慧大怒,連推帶抓,均被莫之揚擋住。她情急無計,張口咬住莫之揚左頰。莫之揚痛得鑽心,忍不住呼道:“鬆開!鬆開!”秦謝聽到,幾步跑到門外,急道:“小師叔,怎麼了?”莫之揚怕他進來惹出麻煩,忍痛道:“沒怎麼,你先在一邊等我。”轉回來低聲道:“快鬆開。”上官楚慧的牙齒鉗住他的皮,一股鹹熱的鮮血入口中,不知怎的覺得無比暢快,更加咬住不放。兩人此時面對着面,莫之揚看清她的神情,忽然腦海中電光一閃,暗道:“她原來真是瘋癲了。”盯着她的眼睛,心中猶如打翻了五味瓶。上官楚慧忽然“啊”的一聲低呼,鬆開了口,驚慌之極,擺手道:“傻相公,你別這樣看我!別這樣看我!”莫之揚伸手摸臉頰,皮已破了一大塊,手掌滿是鮮血,見上官楚慧如此,心中一動,運起“目攝”之法,盯住她的雙目。上官楚慧驚懼之極,想躲開他的眼光,但不知怎的,卻偏偏不由自主回望着他。她覺得從未有過眼下這般的恐懼,不自渾身發抖,顫聲道:“不要看我!不要看我!”莫之揚運起真氣,施運“聲攝”之法,和聲道:“上官楚慧,你為什麼咬我?”上官楚慧雙目如同受傷的小獸,瑟瑟道:“我喜歡你,傻相公,我才咬你。”莫之揚心中一震,柔聲道:“喜歡一個人,怎麼能咬呢?”上官楚慧雙目驀地出一股狂熱之,火辣辣道:“你是我的相公,我卻從未如此親近過你。你的血味道真好,真的好極了!”莫之揚嚇得差一點被她“攝”住魂魄,仔細品品她話中的意味,不由得痴了,喃喃道:“那時咱們都是小孩子,懂得什麼?”上官楚慧懼意頓去,笑道:“我一直都懂。我多想你永遠是那個又醜又笨的傻相公,讓我保護你,誰欺負你了,咱們就一起整他、害他。”閉上眼睛,臉上神情竟似陶醉。隔了半晌,眼角出淚來,幽幽道:“你為什麼要長大?”莫之揚呆呆地望着她,嘴巴張得老大,淚水也出來,滲進左頰的傷口裏,又疼又熱,他卻覺得越痛越好受一些,哽聲道:“你太累了,太委屈了。睡罷,想説什麼就説罷。”上官楚慧讓他的“攝魂心經”制住,覺得渾身暖洋洋的,不又説道:“我和你在觀音娘娘面前訂了終身,哪怕你再笨再醜,我也永不會嫌棄;你要騎馬,我就去偷金童玉女的座騎;你抓進大獄,我就在范陽城外的石裏陪你四年。我不害怕,也不後悔,別人殺了我我也不會後悔。可我看到你跟那姓安的丫頭好上了,我就恨不得殺了你!”她神智被攝,糊糊,似是已沒有了身軀,一個輕靈的影子穿越一切隔阻,想看見什麼就看見什麼。她忘了自己,但又特別真切地覺到從未有過的自由,似乎天地之間一切都靜止了,都成了她手中的一幅五彩的拼圖,可以任意取捨縫補裁剪,包括過去、現在和將來,包括自己與莫之揚。

於是,她用一種自己聽來也覺得陌生的聲音,慢慢説道:“我不知道為什麼會來到這個世上。我並不想來,可是來了。媽媽生了我,我從小就是看着她那冷冰冰的眼睛長大。偶爾她也會笑,但立即又是冷冰冰的。我三歲的時候,她就教我練武功。她自己認得字,卻從不教我學,她説我是上官家的後人,按曲家莊的排行,叫上官六一,到五歲那年,又改成了上官楚慧。我看到六三、七一她們都有爹爹,就問她,她説:‘你爹爹的名字叫仇恨。等你練好武功,才能見到他。’我多想見到爹爹,因此,練武再苦,我也從不埋怨,只想殺了仇人,能見到爹爹。

“可是,我練武卻笨得很。媽媽就經常打我,打過之後就抱着我哭,哭過之後就又打。我起先怕她打,也怕她哭,後來就不怕了,她兩天不打我,我反而覺得渾身難受。媽媽説我是賤骨頭,將來什麼事也辦不成。我本來就不想辦成什麼事,我只想和小六三、小七一高高興興地玩——捉蟲子、咂甜草。我練武就是為了能見到爹爹。但小六三、小七一不肯跟我玩了,她們説我是小仙姑,天天喝聖水,將來要變成神仙的。我氣極了,就打她們。小六三、小七一都哭着説:‘你看你多高,我們多矮?你和我們不一樣的,大人們都説你是小仙姑!’我這才覺得自己長得真高,雖然那年只有九歲,可比好多大人都高了。我覺得好害怕,跑回去問媽媽。媽媽説:‘你不是小仙姑,你是人。’我問:‘那我怎麼和小七一她們不一樣?這麼高,醜死人了。’媽媽哭了,我以為她又要打我,可她沒有,只是抱着我哭,後來説:‘我告訴你,你可對誰都不要説。外面的人多得很,長得都像咱們一樣,你一點都不高,更不醜。’我説:‘那我比咱們莊上的人都高呀!’媽媽説:‘慧兒,你要記住,他們都不是人,他們只是可憐蟲,你和他們不一樣,你要練好武功,離開這裏。’我怎麼捨得離開這裏?媽媽見我不答應,就讓我跪下,説:‘你要是不聽我的話,我就掐死你,然後跳到苦泉裏自殺!’我被她嚇住了,從此不再和別人玩,只沒命地練武。媽媽有個鐵箱子,裏面有好多書,就教那些書上的武功,可我總是學不會,媽媽就悄悄嘆氣。

“這樣一晃過了六年,我十五歲了,長得更高,比媽媽還高,曲家莊的矮子們見了我都要行禮,我卻不再愛看他們,他們對我反而更加好。不過,他們都是可憐蟲,誰稀罕他們對我好呢。於是有一天我對媽媽説:‘媽媽,我想下山去了,我的武功不錯了,可以去殺仇人了。’媽媽好半天不説話,後來她打開那個鐵箱子,説道:‘你的武功算什麼?這些武功才了不起。可惜,這些武功只有男人才能練成。只有《四象寶經》上的絕頂神功最適合女子練。’我問:‘那你為什麼不教我《四象寶經》上的功夫?’媽媽説《四象寶經》讓黑道強盜羅而蘇、花飄香搶走了。她只記住了前面三頁的功夫,畫出圖來教給我。接着她給我説了十個人的名字,要我牢牢記住。我問那是咱們的仇人麼?她説:‘不錯。可是你的武功差得太遠,下山第一件事就是想法找到羅而蘇、花飄香那兩個惡人,偷回咱們的《四象寶經》,你照着那寶經練武,三五年後神功準成。到時找一個有本事的男人,你要嫁給他,教他《四象寶經》的功夫,然後把他帶到這裏來,讓他學這些秘笈上的武功,為咱家報仇。’我説道:‘可我想回來看您怎麼辦?’媽媽説:‘你不必回來看我了。等你找到夫君,帶他到苦泉下找這鐵箱子就行了。’我雖不懂她為什麼説不必回來看她了,但第二天就知道了,原來她帶着那口鐵箱子跳進苦泉自盡了。我記着她説的話,沒有淚,知道曲家莊再沒一點點留戀,就下了山。”她沉浸在回憶之中,恍恍惚惚聽莫之揚長一聲短一聲地嘆息,又慢慢説下去。

“到了山下,我才知道外面竟然這麼大。可外面不再像曲家莊一樣,沒有人給我行禮,沒有人怕我,其實本沒有人願意多瞧我一眼。他們都和我一般高,有的比我還高,我心想:‘曲家莊的人永遠不會相信世上有這麼多神仙。’四處打聽那十個人的名字和下落。我打聽明白了,真是怕極了。那十個人無一不是了不得的大人物,李隆基是皇上,剩下的不是大官,就是武林名家,還有三人已經去世。我知道要報仇有多難了。

“後來,我終於探聽到羅而蘇、花飄香的下落。原來他已當了大官兒,我那時自忖沒本事打過他們,看見有人了草標賣給富人家,就裝成啞巴,了草標躺在羅而蘇家門口。沒想到花飄香那個壞女人居然買了我。我天天老老實實地幹活,花飄香毫不懷疑,讓我當她的貼身丫鬟。孃的媽媽呀,原來她有醜事,才看上了我這個假啞巴。她常常看着一本書練功夫,有一天練完了,對羅而蘇説:‘兩股內力,各行其道。嘿,上官婉兒這‘四象寶經’真是難練。’我聽到‘四象寶經’幾個字,失手打碎了一個茶碗。從那以後,天天想法子偷回來。她每次練完功夫,就把經書鎖進一個小錦匣,平又不讓我進裏屋,我竟然沒辦法下手。

“誰知,機會來了。有一她的那個臭相好的領來一個昏不醒的小男孩,説能找到江湖四寶。那小男孩頭髮眉全燒焦了,又黑又醜,瘦小一團,躺在牀上一動不動。我給他餵了幾次水,他的眼睛都沒有睜開。我以前從來沒覺得有人比我還可憐,見了這小男孩,才知道這世上還有這樣苦命的人。”她似是聽到莫之揚噎噎哭起來,那聲音似乎在身邊,又似在極遙遠的地方。可她已沒有心思去分辨,只聽見自己又接着説下去。

“那天,羅而蘇不在家,花飄香跟陳老蛋就不要臉了。我早已知道他們這醜事見不得人,正在這個時候,羅而蘇回來了。陳老蛋嚇壞了,躲到地下暗窖裏面。花飄香想起那個小男孩,把他也扔進去。孃的媽媽,花飄香那個醜樣兒,想起來真是笑死人啦。哼,她不想讓羅老爺知道醜事,我就偏偏讓他知道,我扭開了那個機關,羅老爺看見陳老蛋,自然紅了眼睛,不過那個小男孩倒黴得很,被羅老爺打斷了骨頭。他們瘋狗一樣地跑出去了,我輕而易舉搶出了我家的《四象寶經》。我領着那小男孩逃出城,那小男孩中了鐵砂掌,只有練《四象寶經》上的功夫才能治好。我想教給他,可媽媽説過只有我找到一個有本事的男人後才能傳他功夫,我好生犯愁,可見他那可憐模樣,哪裏還能顧那麼多?我和他在觀音娘娘面前發了誓,從此訂了終身。唉,那個時候,我可從沒想過他後來會有那麼大的本事。”她雙目緊閉,繼續説道:“他被抓進監獄,我就在監獄外苦苦練功。我想只要有朝一練成神功,殺進監獄去,保管能讓傻相公嚇個半死。到時他準會傻愣愣地説:‘娘子,你真有本事!多謝你啦!’我就罵他:‘謝你!’然後提着他飛檐走壁,逃出大獄。什麼十大仇人啦,不共戴天啦,反正媽媽已經死了,報不報仇都沒什麼了。我只消每來好吃的讓他吃,好吃的不夠我們便互相搶,就是最好的子了。我一邊練功,一邊打聽消息,有一看到城裏到處貼了通緝榜文,才知道那傻相公竟然從監獄裏逃出來了。我一路上打聽,傻相公的名氣居然不小了,成了秦三慚的真傳弟子,這真是件頭疼的事。因為以前媽媽説過,我練成武功後,不僅要殺了仇人,還要找秦三慚比武,秦三慚若是死了,就找他的弟子。老天爺可不是跟我作對麼?孃的媽媽,我恨他師父為什麼偏偏是秦三慚,那老頭子原先是萬合幫的幫主,我就找萬合幫的晦氣。

“我到底還是找到了傻相公,四年不見,他長大了,真像個男人啦。我多高興哪,可是孃的媽媽,他居然不再當我是娘子,他居然説那是小時候的事,作不得數!作不得數,為什麼要在觀音娘娘面前發誓?我對他那麼好,等了他四年,哭了不知多少回,難道全作不得數?”上官楚慧猛然覺得影子又回到沉重的身軀中,切齒道:“他作不得數,我跟誰去算賬?我不要練他的洗脈大法,我情願練《四象寶經》走火入魔死掉!可曲家莊的這班可憐蟲,為什麼偏偏要找到我,把我抬回這個鬼地方?為什麼?這是為什麼?”她忽然覺得原先看到的那幅靜靜的圖畫暴風驟起,飛沙走石,周圍剎那間陷入一片黑暗之中,她用力睜開眼睛,看見抱着自己大哭的莫之揚,好一會兒醒不回神來,奇道:“你幹什麼哭?誰欺負你了?”莫之揚本想以“攝魂心經”制住上官楚慧的心魔,然後引導她練“洗脈大法”哪知聽她一番獨白,再也不能施運“攝魂”絕技,抱住她大哭起來,這時聽上官楚慧發問,鬆開她肩頭,擦擦眼淚,長嘆道:“誰也沒欺負我,是我對不住你,實在是我對不住你!”上官楚慧懵懵懂懂,疑道:“我方才似是去了另一個地方,我跟誰説話來呢?”莫之揚見她似是好了一些,柔聲道:“我再教你洗脈大法,你一定要好好練,聽我一次話,好麼?”上官楚慧似是清醒過來,搖頭道:“我不要練了,傻相公,你不是來娶我的,我還有什麼好活?我沒有爹爹,媽媽也死了,這世上只有這些可憐的矮子天天煩我。我死了,就什麼也不用煩了。”莫之揚心如刀絞,握着她的雙肩,大聲道:“上官楚慧,你聽我説,曲家莊的人都是天底下最好的人。再説,你媽媽…你媽媽她老人家還活着!”上官楚慧一把抓住他口,愕然道:“你説什麼?你又在騙我!”莫之揚沉聲道:“我沒騙你。苦泉下有一個石,她老人家就在石裏!”上官楚慧雙目睜得老大,忽然揚手打了他一個耳光,厲聲道:“莫之揚,你再騙我,我就殺了你!”莫之揚心下一橫,站起來推開木門,門外偷聽的二四夫人、曲五五、曲四六等人嚇得忙跪下,一齊道:“小仙姑!”莫之揚道:“你問他們!”上官楚慧森然道:“他説的是真的麼?”二四夫人道:“稟小仙姑,老仙姑確實還在苦泉石中,曲一六莊主和曲二三也都在那裏。”上官楚慧呆住,喃喃道:“媽媽,媽媽!”厲聲喝道:“你們為什麼不告訴我?”二四夫人心都要痛破,暗道:“我們還不是怕你見了她的模樣傷心,她見了你的模樣傷心?”不過,嘴上可不敢説,叩頭道:“老婆子糊塗,老婆子糊塗!”上官楚慧冷哼一聲,左手按地,已躍出門去,右手落下,又是一按,以手代足,竟不遜於常人奔跑,徑向苦泉而去。曲家莊眾人從地上爬起,各邁開小短腿緊緊追上。秦謝跑到莫之揚眼前,道:“小師叔,怎的了?”莫之揚醒回神來,道:“快跟我來!”幾個起縱,追上上官楚慧,一把拉住。上官楚慧怒道:“放開,放開!”莫之揚大聲道:“上官楚慧,你要答應我,見了你媽媽以後,你要跟我學‘洗脈大法’。”上官楚慧掙了幾下掙不,咬牙道:“好,只要媽媽還活着,我也要活着。我跟你學!”莫之揚大喜,手上一使勁,揹她起來,抄小路下到苦泉邊上。秦謝與曲家莊的人都陸續來到。莫之揚一眼就看見藏在岸邊樹叢中的那竹管,只見青竹已變成黃竹,不自心生慨,説道:“你屏住呼,我帶你下去。”跳進苦泉中。

他已路,潛下兩丈餘深,摸到口,拉着上官楚慧爬了進去。約爬進三丈,頂破水面,已然來到石中,便在同時,聽一個沙啞的女聲喝道:“是誰?”中石壁上只有一將熄的松明,模模糊糊照出三個人的影子,其中兩個均是侏儒,不用説是曲一六與曲二三,中間坐了一個白髮婆婆,獨目出一道綠光。上官楚慧已經認出,失聲道:“媽媽!”推開莫之揚,雙手替,爬了過去。

那獨目女怪正是上官雲霞。她怔了一怔,道:“是慧兒?”上官楚慧哭道:“媽媽,是我!”上官雲霞大叫道:“慧兒!”也是以手代足,爬了過來。母女兩人爬到一起,抱住大哭。苦泉底聲音傳不出去,四壁回聲,一時周圍都是淒涼的哭聲。

莫之揚鼻子發酸,默默轉過身去,不忍再看。母女倆哭了足足一盞茶功夫,聲音方小了些。上官雲霞道:“慧兒,你的腿怎麼了?”上官楚慧哭道:“媽媽,你練了三頁《四象寶經》的武功,腿就廢了,我還能好得了麼?”上官雲霞又大哭。上官楚慧道:“媽媽,莫之揚要教女兒洗脈大法,咱倆一起練,病就會好的。”上官雲霞這才想起莫之揚來,擦擦眼淚,哈哈笑道:“莫之揚,你給我過來。”莫之揚走上前去,見她那隻眇目已枯癟成一個黑,不自心下一顫,拜了下去:“晚輩莫之揚拜見上官前輩!”上官雲霞哈哈怪笑,道:“本來我想只要一見你就殺了你,可你小子有良心,到底還是娶了慧兒,帶她回來了,怎麼樣,十大仇人都殺死了麼?”莫之揚猶如中被人一拳打中,支支吾吾,説不出話來。上官雲霞起了疑心,冷聲道:“怎的啦?”上官楚慧是曲一六率曲家莊幾名壯侏儒冒險找回的,上官楚慧與莫之揚是否結成夫,兩人是否殺了仇人,曲一六心中雪亮,忙上前言道:“仙姑呀仙姑,小仙姑能回來就是天大的喜事,你還問別的做什麼?”曲二三自那年負傷後就沒能再站起來,此時冷笑道:“仙姑想的就是報仇,不問這個問什麼?”曲一六怒道:“你住口!”上官雲霞獨目寒光一閃,喝道:“你才住口!你忘了你是誰了麼?你只是給曲二三打掃屎的一個下賤僕人,這裏哪有你説話的份?”曲二三笑道:“他以為他還是莊主呢。喂,你聽清了吧?你只是個下賤僕人,哈哈哈!”上官楚慧見他如此對待老莊主,心中微忿,狠狠瞪他一眼。

上官雲霞轉回頭來,瞧着莫之揚,慢慢道:“那個叫安昭的丫頭死了沒有?”莫之揚不由來了氣,站起身來,冷哼一聲。上官雲霞喝道:“我在問你,你敢不答我!”手掌一揮,一記劈空掌拍向莫之揚臉頰。莫之揚方要揮掌抵擋,心念一閃,暗道:“罷了,讓她打一下便是了!”

“啵”的一聲,他體內的“混元天衣功”自然抵禦開去。上官雲霞本以為一掌就能劈他一個跟頭,見狀不由低呼一聲,順手抄起地下的長鞭,“呼”的向他到。上官楚慧一把按住,大聲道:“媽媽,你憑什麼打他?”上官雲霞切齒道:“他娶了你麼?為什麼不叫我一聲岳母大人?還不該打?”上官楚慧爭奪母親的鞭子,僵持了一會,發起子來,恨恨道:“媽媽,他沒有娶我,你怎是他的岳母?”上官雲霞大怒,叫道:“那姓安的鬼丫頭死了,他怎麼不娶你?”上官楚慧神智一震,問道:“你怎麼説安昭死了?”上官雲霞哈哈笑道:“我打了她一記‘陰羅搜魂掌’,那掌毒一月一發,發足一年,命喪黃泉。那姓安的狡猾得很,若她活着,你爭不過她。你看,這姓莫的小子肯跟你回來,不是為孃的功勞麼?”莫之揚恨恨吐口氣。上官楚慧呆了一呆,目光中又出現那慘幽幽的光。結結巴巴道:“媽媽,你怎麼能做這樣的事?”上官雲霞罵道:“你自己沒用,媽媽替你殺了那個小蹄子,難道錯了麼?”上官楚慧失望之極,慢慢搖頭道:“安昭本就沒死,就是她死了,傻相公也不會娶我。”忽然暴躁起來,大聲道:“媽媽,你怎麼能做這樣的事?”捂臉哭起來。

上官雲霞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怔怔道:“你是上官家的後人,他為什麼不肯娶你?一定是那個狐狸了他的心竅,我當時為什麼那麼心軟,為什麼不直接打死那個狐狸?”向莫之揚怒道:“你憑什麼不肯娶我女兒?我殺了你這個惡賊!”一把推開上官楚慧,向莫之揚撲來。莫之揚聽她十指破風之聲強勁無匹,比上回似是又強了不知多少,不敢硬接,躲了開去。上官雲霞抓在石壁上,頓時石屑紛飛。

上官楚慧驚呼一聲,躍過去死死抱住母親,叫道:“你住手!他讓着你的,你打不過他的!”上官雲霞獨目出兇光,咬牙道:“打不過也要打!誰讓他不肯娶你?今不是他死,就是我死!”推了幾次推不開女兒,喝道:“反了你個賤婢!”一耳光打去,“啪”的一聲,上官楚慧青筋糾結的臉上頓時腫起老高,血管破裂。莫之揚“啊”的一聲,叫道:“上官楚慧!”上官楚慧呆呆望望母親,傻傻笑道:“你還打我?你怎麼還打我?你看看我的樣子,他怎麼會喜歡我?誰喜歡我?”驀然一聲厲嘯,還了母親一個耳光。母女二人一齊驚呆,臉對着臉,互相凝視,彷彿變成了兩個木頭人。

良久,上官雲霞顫聲道:“你打我?你打媽媽?”上官楚慧揚手給自己一記耳光,哭道:“女兒該死!只是媽媽不要再跟他拼命了,莫之揚是個好人!都是女兒不好!”抱住上官雲霞,嗚嗚大哭。

忽聽曲二三嘿嘿冷笑道:“他是好人?你媽媽的右眼是誰打瞎的?武功秘籍是誰搶去的?”曲一六喝道:“你這死人胡説什麼?”曲二三冷笑道:“王八蛋才胡説!小仙姑,你不給你媽媽報仇,反而向着外人。嘿嘿嘿,真是好女兒呀好女兒!”上官楚慧驚道:“你説什麼?是誰打瞎了媽媽的眼睛?是誰搶去了我家的武功秘籍?”曲二三冷冷道:“你問那姓莫的!”上官楚慧簡直不相信,但見莫之揚的神情,就已明白了,鬆開母親,躍到莫之揚身前,一把抓住他衣領,顫聲道:“不是你,對麼?”莫之揚嘆口氣,説道:“是我。”上官楚慧“啊”的一聲,鬆了雙手,跌坐到地上,道:“你為什麼要做這樣的事?”上官雲霞切齒道:“你相信了吧?這世上沒一個好人,快殺了他!”曲一六再也忍不住,大聲道:“小六一,你不要聽他們胡説!”

“小六一”是上官楚慧小時的名字,這一聲呼喚,上官楚慧猶如抓住一救命稻草,沉聲道:“老莊主,到底是怎麼回事?”曲一六口氣,大聲道:“這事早就不該瞞你了。”當下將莫之揚、安昭誤進侏儒山,曲二三跳苦泉,莫之揚率人打撈為上官雲霞所擒等等諸事講過,他人雖矮小,但聲音洪亮,吐字清楚,説到最後,懇聲道:“小六一,你聽我這老不中用一句話,事到今,過錯全在咱們自己,咱們不要怨旁人,我…我恨自己為什麼是個矮子,為什麼不能頂天立地,不讓你受一丁點苦難。要怨你就怨我罷。爹…我…我真是…”老淚縱橫,不能自已。莫之揚知他是上官楚慧的生父,見他如此,不肅然起敬,暗道:“他哪裏就矮了?”上官楚慧奇道:“老莊主,你恨自己幹什麼?這事可跟你沒一點干係?”轉向上官雲霞道:“媽媽,咱們都錯了。老莊主説得對,咱們不要怨別人了。”上官雲霞口急劇起伏,恨恨道:“莫之揚,好,今便宜了你,你只要挖去自己一隻眼睛,老孃就饒過你!”莫之揚氣得渾身發抖,想到此行所求,定下心神,朗聲道:“上官前輩,晚輩只對不起上官楚慧,自忖沒有對不住您老人家的地方,我當時不傷了你,我和昭兒都要死在這裏。實話對你説了罷,本來晚輩是到此取寶的,想必前輩早已知道寶藏就在這裏,否則也不會久居在此中。”上官雲霞像被鞭子中,獨目中異光大盛,截道:“那前朝遺寶真的在這中?”莫之揚嘆道:“現下看來,我要找這寶藏勢必要與前輩動手。晚輩不打算找了,前輩好好對待上官楚慧,她…她…唉!”一聲長嘆,轉身

忽聽風聲響處,上官雲霞已從他頭頂上掠過,擋住去路,惡狠狠道:“先還我一隻眼睛!”曲二三跟着叫道:“想溜,沒那麼便宜!”上官楚慧見母親又發瘋,正沒撒氣處,“啪”的一掌扇在曲二三臉上。曲二三冷哼一聲道:“你個忘恩負義的東西,剛打了你媽媽,又打你爹爹!”上官楚慧怒道:“你個死矮子敢佔我便宜?你是誰的爹爹?”

“啪”的又是一掌,曲二三不敢再説,大聲嚎哭。

上官雲霞喝道:“慧兒!他説的不錯,他是你爹爹!”上官楚慧“啊呀”一聲,倒口氣道:“媽媽,你…你説什麼?”上官雲霞冷冷道:“二十五年前,我逃到這裏,曲二三救了我,我嫁給了他,就有了你。後來我討厭見到矮子,不讓任何人對你説。”上官楚慧猶如被閃電擊中,頭腦中嗡嗡作響,喃喃道:“我爹爹不是仇恨,原來是這個矮子小人!”驀然“啊啊”厲嘯,伸手撕下自己一叢長髮,填入口中死命咬切。曲二三嘿嘿冷笑道:“小仙姑,我曲二三就是你爹,你打了爹,爹不怪你。”他一連三個“爹”傳到曲一六耳中,曲一六忽覺中熱血噴湧,猛地立起身來,頜下尺餘長的白鬚無風自動,大聲道:“小六一,你別聽他們胡説,你媽媽心裏最清楚,你爹爹不是這個畜生,而是…而是…是我!小六一,我苦命的孩子,爹爹對不住你!”奔到上官楚慧身前,他想抱住女兒撫一番,卻因自己矮小,反倒像個受了委屈投入母親懷抱的孩子。這情景又是可悲又是可笑,莫之揚不由下淚來,長嘆一聲。

上官楚慧簡直糊塗了,問道:“媽媽,這是怎麼回事?”上官雲霞回首往事,獨目中閃着幽幽光華,道:“慧兒,他們説的都不錯,曲二三是你名義上的爹爹,曲一六才是你的生父!慧兒,我對你説,我只是想生個孩子將來為上官家報仇,你不用認他們當父親。”上官楚慧似已完全痴傻,喃喃道:“你為什麼要生我?!為什麼要生我?!”忽然一聲悲嘯,向石壁上撞去。莫之揚大驚失,腳下一點,擋在石壁前,“咚”的一聲,上官楚慧撞在他膛上。這一撞力氣好大,莫之揚被撞得五葷六素,卻連呼痛都來不及,一把抱住上官楚慧,叫道:“你這是做什麼?”上官楚慧連推帶抓,歇斯底里道:“你讓我死!讓我死!”莫之揚調動內息,緩過氣來,沉聲道:“你別糊塗!”上官楚慧掙扎數次擺不開,軟了下來,悲聲道:“傻相公,你為什麼不讓我死?嗚嗚嗚…”忽然一把摟住莫之揚的雙肩,緊緊伏在他膛上。莫之揚哄道:“別哭,別哭!”一剎那間,千百個念頭在腦海裏閃過,他不由問自己:“我該怎麼辦?我該怎麼辦?”只覺得心中的悲愴慢慢膨脹開來,使得心臟越來越大,甚至比頭還大。他左手反抱住上官楚慧,右手抬起她的臉頰,替她擦去滿臉的血淚,柔聲道:“上官楚慧,你心裏其實什麼都明白,是麼?”上官楚慧點點頭,道:“只是我活在世上,再也沒有什麼意思了。”莫之揚膛一,道:“你説哪裏話來?我問你一件事,你願意不願意跟我走,我和昭兒永遠把你當親姐姐看待。上官楚慧,我欠你的,這輩子還不了啦,可我們永遠是好姐弟,你説是麼?”上官楚慧身子一震,變得一點力氣也沒了,苦笑道:“不是,不是。我們永遠也不是姐弟。不過,你帶我出去罷,就是死我也不願意死在這裏。”莫之揚點點頭,左臂環住上官楚慧身,對曲一六道:“老莊主,告辭啦。”曲一六嘴帶着鬍子抖成一團,終於哆哆嗦嗦道:“小六一,你…你可要好好活下去!”莫之揚對他行了一禮,向中走去。

上官雲霞似被他鎮住,待他已接近口水面時,醒過神來,發瘋似的縱過去,叫道:“莫之揚,你還沒還我一隻眼睛!”莫之揚猛然扭頭,氣得話都説不出來,卻聽上官楚慧咬牙道:“媽媽,我來還你!”一聲慘呼,摳下自己的右眼,向上官雲霞擲去。上官雲霞也驚呆了,不知躲閃,女兒的眼珠正中她額頭,連着血慢慢滑下。

莫之揚嘶聲道:“傻娘子!傻娘子!”上官楚慧痛得昏厥過去,右眼眶只留下了一個血,汩汩地滲出鮮血。莫之揚瘋了一般大叫,伸指點了她幾處道止血,上官楚慧甦醒過來,無力地道:“好了,我們不欠她了,傻相公,帶我走!”莫之揚點點頭,抱起她來,便要下水。上官雲霞喝道:“你是我的女兒,憑什麼要跟着別人走!”雙掌一按,離地而起,半空中雙手成抓,抓向莫之揚百會。莫之揚雙手反揹着上官楚慧,已來不及抵擋,大喝一聲,運起“混元天衣功”準備硬受她一抓。但他知上官雲霞武功厲害,縱有神功護體,受傷之禍也已無從避免。正在此時,上官楚慧已離他而起,半空中上母親,雙手抓去。

聽得指風呼嘯,母女二人落下地時,已各自中招。一俟落地,又各自撲上。母女二人打得發了子,不閃不避,竟是恨不能立即將對方斃於掌下。莫之揚不忍母女相毆,呼道:“快快住手!”上官雲霞道:“這是我上官家的事,不用你管!”上官楚慧也道:“你別管!”兩人衣衫皆破,躍起撲上,撲上跌倒,渾身浴血。莫之揚當下拼着捱打,欺到母女二人中間,但聽“哧哧”之聲不絕於耳,身上捱了不知多少拳掌指爪。他全然不顧,喝道:“不要打啦!”正在此時,卻聽水聲響處,原來是秦謝久候焦急,冒險進來。他一見中情形,以為是上官家母女正合戰莫之揚,叫道:“小師叔,我來助你!”

“刷”的一劍,刺中上官楚慧左肩。他的劍法本自“太原七義”中的魏信志處學來,名叫“駑機十九劍”太過迅速,莫之揚待要化解,已然遲了,叫道:“秦謝退開!”上官雲霞乘機將上官楚慧撲倒在地,雙手卡住她脖頸,切齒道:“你這忘恩負義的賤婢,竟敢和老孃動手,我掐死你!”指上加力,掐進上官楚慧青筋凸現的脖頸,頓時冒出鮮血。莫之揚大喝一聲,一掌拍在上官雲霞臂上,上官雲霞翻了個身,哈哈怪笑,仍死死卡住上官楚慧。莫之揚上前拉、推、搖、拽,但不知上官雲霞從何處來的氣力,竟死不鬆手。上官楚慧口張開,面肌扭曲,眼見就要死於母親爪下。她兩手亂抓,忽然在右膝處摸到一物,正是以往慣用的那柄齊頭的短刀,當下想都不想拔出來,順手一揮,直入母親心窩。上官雲霞臉上的獰笑頓時僵住,咬牙道:“慧兒,你…你真下…下得…了…手!”

“哇”的一口鮮血沿喉衝出,大叫一聲,溘然伏在了女兒身上,就此不動。

內活人極震驚,一時靜得出奇。曲一六最先醒悟,叫道:“仙姑,仙姑!”抱住上官雲霞費盡全身之力方把她從上官楚慧身上抱下,見她獨目睜得老大,已然停止了呼,不由得肝腸寸斷,撫屍痛哭。上官楚慧撐起身子,嚇得不住後退,喃喃道:“我殺了媽媽,我殺了媽媽!”驀然叫道:“媽媽!”撲到上官雲霞屍身上,背過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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