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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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大寬敞、有些幽暗的廚房裏,王曉燕的母親正站在高大的灶前匆忙而又有條不紊地炒着菜。她端秀的臉上的細碎皺紋,被通紅的爐火映得格外明顯,但是就在這些明顯的皺紋中間卻掩飾不住地出了她衷心的喜悦。她炒着回鍋,放上了辣子和青蒜,鍋裏立刻散發出一種沖鼻的香氣。就在這一霎間,她像想起了什麼極端重要的事,扭過頭對正在身旁忙着擇洗蔬菜的女傭人陳嫂説:“陳嫂,你知道今晚上誰來我們家裏吃飯嗎?”

“不知道呀!”陳嫂眯着細眼狡黠地一笑。這一笑顯然説明她是知道的。

“曉燕已經是大姑娘啦,恐怕不久就要做新媳婦…今晚,先生和我要招待她的愛人在家裏吃頓飯,談一談。還有範教授、吳教授作陪。陳嫂,你看這個人不錯吧?

很老實,很有學問的人呢。”

“太太,不錯!不錯!”陳嫂順口恭維着“我一看就是個好人…大小姐也該結婚了…她今年二十三了吧?要在我們鄉下,十五六上就有了婆家,像她這大年紀孩子都好幾歲了。”

“女學生比不得鄉下姑娘。曉燕是個有志氣的孩子,陳嫂,做孃的着急,她可不着急呢。這麼大了第一次男朋友…”王夫人一邊練而捷地安排着各種菜碟,一邊笑着同陳嫂談起她近來一直掛在心頭的大事“她明年大學才畢業,她説畢了業才同鄭先生結婚。可是,陳嫂,你看出來沒有?他們倆現在就好得離不開了。”陳嫂是個中年的機靈的農婦,她衝着滿臉幸福的王夫人也高興地笑了笑,不慌不忙地叨叨着:“太太,這麼説,您快該抱外孫了。抱外孫在我們鄉下可是老太太們的一件大事呀!

紅糖啊,雞蛋啊,外孫生下以後的墊子、褥子、小衣裳、小褲兒、小帽兒啊,姥姥家要全全圓圓地給他治下一整套。要不,子艱難的人家就是不願養閨女。養下小子頂門壯户,養下閨女賠錢貨…”説到這兒,她忽然發覺説話説走了板…

她的主人家裏正是隻有三個閨女而沒有兒子,可怎麼能説是賠錢貨!於是這靈巧的女人趕忙改了口:“鄉下人是這樣,大地方的姑娘可就不這樣啦。像大小姐有學問有本領,將來孝順父母養老送終還不是跟兒子一樣嗎?”王夫人側着頭好像聽陳嫂説着,其實她並沒有聽清她説些什麼,心思早飛到正屋裏丈夫、女兒所在的那邊去了。在正房做為客廳的外屋裏,他們的未來女婿鄭君才、女兒曉燕和另外兩個朋友範教授吳教授,還有曉燕姑姑王彥文都圍桌坐着,吃着、談着。整潔而涼的房間裏,明亮的大玻璃窗上,掛着潔白的窗紗,這裏一切都是安靜而舒適的。

賓主慢慢喝着酒,王夫人親手燒好的菜餚,由陳嫂一樣樣地端了上來。清癯瘦弱的範教授坐在上首;矮胖、圓頭好像一個大西瓜的吳教授和王鴻賓教授分坐在他的兩旁;王彥文坐在哥哥旁邊,曉燕和戴愉兩人緊挨着坐在範教授的對面。

“我説,鄭老弟,你在哪個學校讀書?”吳範舉教授呷了一口白乾酒,用手帕揩了揩亮亮的圓頭上的汗珠,笑着問。

戴愉今天打扮得很整齊。他穿着一套藍嗶嘰秋裝,平總是有些蓬亂像硬刷子的頭髮,今天向後梳理得整齊而光亮。他鼓着金魚眼睛看着問話的吳教授,剛剛要回答,王曉燕悄悄地把他的衣角一拉,他會心地使人毫不覺察地瞟了曉燕一眼,回答道:“清華。吳教授。”

“清華?

好啊,那是個好學校呵!”吳教授把大拇指衝着曉燕一伸,哈哈笑了。這個人的格有點兒像王教授,朗而直率。但似乎比王教授更富於幽默詼諧的‮趣情‬,也更加健談。他吃了一口辣子雞連連讚賞着“鴻賓,嫂夫人燒的菜我是非常欣賞的!非常欣賞的!不管什麼材料,就是一塊臭豆腐、一爛蘿蔔也好,只要經她的手一燒,立刻味道非常…味道非常…”他把頭扭向範教授連連點頭道“老範,你是不常來,我每個星期至少要有兩次,不,兩頓,非在鴻賓這兒吃飯不可,所以我同這位鄭老弟早就見過。”直到這時,他才想起剛才是同鄭君才在談學校來,怎麼七扯八扯又扯到吃飯上去了。於是他用拳頭連聲敲了兩下桌子,眨動兩下眼皮,又繼續了剛才的談話:“請問你,你們的《清華週刊》都是哪些同學在主辦哪?

辦得好!好!”不等回答,他又把大拇指衝着範教授和王教授一伸,老範,老王,你們看過沒有?最近我是每期必讀。別看是學生們辦的,可是,那裏面的內容,那裏面的見解,當之全國的大刊物而無愧!我看比《讀書生活》有些地方還要高明…‘不平則鳴’,看看現時的情況,難怪學生們大聲疾呼…革命、救國。我是年歲到啦,老而無用啦,然而憂心如焚則還不能自己也…”他連連搖着頭,小眼睛出了憂愁的光。又喝了一口酒,才好容易停止了説話。

這時王夫人解下了漂白圍裙,穿了一件灰的呢料旗袍,安詳地走進屋裏來。吳教授看見了,第一個站起身來招呼,又開了話匣子:“秀嫂,來,來,多謝!多謝!我剛才還在誇你炒的菜好吃。就是一塊臭豆腐,只要一經你的手,也立刻美味異常。享受美味,這也是人生一樂…好,好,坐下吧,一起來吃!”曉燕給母親搬過一把椅子,王夫人坐下了。她温存地看着丈夫和朋友們微微一笑説:“沒有什麼好菜,隨便吃一點,”她特別看了戴愉一眼,伏在他耳邊關切地輕聲説:“餓了吧?多吃一點!”戴愉不好意思似的看着這位慈母點頭一笑:“謝謝。你受累啦!”

“不。”王夫人用手在他肩膀上輕輕一拍,看着旁邊的曉燕笑道“曉燕可是不會燒菜呢。將來,我來替你們燒菜好吧?看,吳教授總是抬舉我。”

“秀文,你也來喝一口!”王教授好容易找到吳教授住口的空隙,舉起酒杯拿到子面前“今天為了君才、老範、還有咱們的話匣子老吳和彥文,你可大大地賣了力氣。好!酬謝你一杯!”王夫人接過酒杯喝了一點,吳教授立刻也舉着酒杯趕了過來“嫂夫人乾一杯!為你們夫婦,為曉燕和君才的幸福…來,曉燕,老伯也敬你一杯!”曉燕今天真有些像新娘似的羞澀不安。媽媽一定要請君才吃飯,而且還請了父親的兩位朋友作陪。照母親的意思,雖然不勉強要他們舉行訂婚那一套儀式,但是總也要名正言順地通知親戚和最好的朋友一下。因此一個星期以前母親就開始準備起來。她替曉燕縫了一件漂亮淡雅的墨綠綢夾袍,也替君才打了一件衣,縫了件外衣。今天曉燕就穿上了這件新夾袍,像新娘一般端莊而羞怯地坐在桌旁。往常父親的朋友們來了,她喜歡和他們一起談些問題,換一些意見…

她是有意識地在給這些高級知識分子做工作。但是今天,母親雖然沒有明説在給她和鄭君才行訂婚禮,可是,從大家的口吻中,從姑姑的眼中,尤其從妹妹們的伶俐的小嘴中她完全明白是怎麼一回事了。

“姐夫!姐夫!”淘氣的三妹凌燕跟在曉燕的身後用小手指點着戴愉喊道:“大姐!大姐!姐夫!姐夫!

”曉燕紅着臉,躲着姑姑乾枯的眼睛裏面那種羨慕的眼;也躲着戴愉不時回頭瞅她的温存的眼睛。她含羞地坐了一會兒,就站起身給一直沉默不大開口的範維周教授夾過一些菜,説:“範伯伯,吃呀!今天您怎麼這麼沉悶?”

“對呀,老範,今天怎麼啦?”王教授也接上一句。

範教授約莫六十多歲,留着花白的小鬍子,穿着一件污舊的沾了許多油跡的古銅的綢夾袍。他的動作是遲緩的,沒有生氣的,半天,才慢慢地抬起眼皮問道:“鴻賓,老吳,你們國立大學欠薪欠到幾月份了?”

“唉呀,不提這個還罷了,一提這個…”吳範舉教授不等王教授開口,又晃着圓亮的大腦袋滔滔地開了話匣子。

“自古以來,做官越做越富,教書越教越窮。到了中華民國,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索薪運動…一年,兩年,三年,曉燕你數着點!從民國六年我開始教書起,一直索到如今,整整一十八年,我參加索薪足足有了四十八次!不,不,有五十多次了。…説的倒還好聽:大學教授國家棟梁,連車馬費每月薪金二三百大洋,可是,給到你手裏的是什麼呢?鬧半天原來是一張空頭支票!一個月、兩個月、三個月,甚至半年一文不發。…這,正如老百姓所説,人是官的,肚子不是官的,它一三餐絕不留情。於是只好噹噹、借帳、求親告友,坐愁城。吃了這頓,有時要愁那一頓。可是説起來怪好笑,既然是教授嘛,還要維持教授的門面。包車伕不好意思辭退,老媽子也不好意思辭退,出門還要板挾着一個大皮包…真是打腫了臉充胖子。其實呢,皮包裏除了幾張舊講義,一文不名;身上除了穿的一身破西服,一件不剩…哈,哈,我就在這樣的子裏混了一生…混了一生!老範,莫非又窮得緊了?窮愁何時已也?老兄,我勸你還是想開一點吧!”他一口氣説到這裏,累得滿頭大汗。他擦擦汗還想説下去,王鴻賓趕快接着説道:“好!老吳算把咱們教授的生活形容得淋漓盡致了!”他笑着,轉了話題“這些現象,過去我總不明白是什麼原因,總希望來個好人政府,那一切就都好了。如今,如今,”他放下筷子點起一支紙煙,仰在椅背上對曉燕和戴愉點頭一笑“説到這裏,還該讓他們這些青年人嘍。君才和曉燕他們對許多問題比我們這些老頭子分析得還清楚,看的還遠大。君才,你説説,你看形勢將要怎樣發展下去?華北一天天緊張,本人的飛機夜在北平上空飛來飛去,人心呢,惶惶不安…”轟隆隆一陣沉重刺耳的馬達聲,忽然在晴朗的天空轟響起來。王教授的話嘎地被打斷了。

“説曹,曹就到!”吳教授像個活潑的大孩子,他首先從餐桌旁跑到院裏去。接着曉燕、戴愉、王教授也相跟着到院裏來了。

一架飛機低低地沿着樹梢房檐緩緩地飛着,彷彿這城市空無一人似的,飛機在慢慢移動着。機翼上,鮮紅的太陽徽傲慢地俯瞰着這被塗炭的土地。吳教授伸長脖子仰頭瞅着;王教授看了一眼就扭過了頭;曉燕看着戴愉痛苦地小聲説道:“不要看它!進去吧。”人們都帶着不可抑制的苦悶走進屋來了。

範教授和王彥文沒有出去,他們在談着什麼。王夫人和陳嫂在收拾殘亂的餐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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