瘟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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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嗎?”我喊着。在教室裏,還貼着一張張稚拙的兒童畫。《我的家》。在那些誇張得可笑的人和景中,依然看得到畫畫的孩子的天真和可愛。儘管畫筆拙劣,但至少看得出那些人沒有染。
沒有一個人。黑板上還寫着“一隻手,一口米”這樣的字,但沒有一點有人跡的樣子。也許這真是個無人住宅,我是錯殺了那個人了。但我沒有一點內疚,他無非早死幾個星期而已。
我穿過幾個教室。後面是一排宿舍,但沒有人。
看來是個無人區了。我的車裏還有幾塊標牌,得給這兒釘上。
我想着,正準備走出去,忽然在樓道下傳來了一點響動。
樓道下,本是一間雜物間,沒有人。從那裏會傳來什麼?目前已沒有老鼠了。所有的老鼠早於人石化,因為個體要小得多。現在,只有大象在染後活得最久。
這裏有個地下室!
我推了推門,門沒開。我退了一步,狠踹了一腳“砰”一聲,門被我踢開了。
下面,簡直是個玩具工場。
我説那象個玩具工場,因為足足有三十個小孩的石像。有各種姿態,甚至有坐在痰盂上的。但那確實都早已石化了。
我苦笑了一下。每個小孩,也有近六十斤,三十多個,一共一千八百多斤。這可是件體力活。我搬起一個手裏還抓着玩具汽車的小男孩,扛在肩上,準備走出這間地下室。
“你不能帶走他們。”我看到從牆上一個隱藏得很好的門裏走出一個人來。聽聲音,那是個女子,可身上也穿着厚重的防護服。
我站住了:“還有人?你剛才為什麼不出來?”她盯着我隱藏在面具後的臉,像要看透我臉上的卑鄙和無恥。她慢慢地回説:“你是烏鴉?”我不由苦笑。
“烏鴉”中一般人對我們的俚稱,因為我們的防護衣是黑而不是一般的白
,而做的事也象報喪的烏鴉一樣。
“算是吧。”
“你要把他們帶走?”我看看手裏抱着的一個像個大玩偶一樣的石像,道:“這可不是工藝品。”
“你要把他們燒掉?”
“你有什麼更好的辦法麼?請與緊急應變司聯繫,電話是010—8894…”
“我不是與你説這些,”她有點惱怒地説“你不能帶走他們。”
“小姐,”我説“請你不要情用事。古人説斷士斷腕,也是這個道理。他們已經沒有生命,就同一個定時炸彈一樣危險,你把他們藏在這兒,能夠保證你自己不會染上麼?”她憤怒地説:“不對,他們沒有死。”我有點好笑。這種
情至上主義者我也碰到過不少,如果由他們亂來,人類的滅絕那早就指
可待了。我説:“一個人已經成為石像了,你説他沒有死?”她説:“是。他們並沒有死,只不過成為另一個形式的生命。就像我們人類的身體裏,纖維素極少,但不能由此説絕大部分是纖維素構成的植物不是生命一樣。”我有點生氣了。她真如此不可理喻麼?儘管政府告訴我們,如果遇上人無理取鬧,可以採用極端手段,但我實在不想拔出槍來。我説:“小姐,你説他們有生命,那他們有生命活動麼?植物不會動,可還會生長。”她説:“他們不會動,只不過他們成為這種形式的生命,時間觀念與我們不同了。我們的一秒鐘,對他們來説可能是一天,一個月,一年。但不能因為他們動得緩慢,我們就剝奪他們的生存權力。”我笑了:“小姐,科學家們早就證明了,人一旦石化,就不再有生命了,和公園裏那些藝術品沒什麼不同。小姐,你想成為羅浮宮裏的收藏品,機會有得是。”她尖叫着:“他們騙人!”她拖着我的手説:“來,我給你看證據。”透過厚厚的手套,我
到她的手柔軟,卻又堅硬。我吃了一驚,説:“你已經
染了?”她苦笑了一下:“是,已經兩天了。
據一般人的
染速度,我大概還活上五天,所以我一定要你來看看。”她給我看得是那個坐在痰盂上的小女孩。這小女孩臉上帶着一種奇怪的表情,我也並不陌生。每一個人大便後都是這樣的不論年紀大小。然而她的手提着裙子,
股卻不是坐在痰盂上的。
她説:“這個孩子已經石化兩年了。兩年前,在她還沒完全石化時,是坐在痰盂上的,可今天她卻成了這個樣子。你説她想幹什麼?”我説:“天啊,他想站起來!”她沒有看我,只是説:“是。她知道自己拉完了,該站起來了。只不過時間對於她來説慢得很多,在她思想中,可能這兩年不過是她坐在痰盂上的一小會,她甚至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們的動作對於她來説太快了,快得什麼也看不清。你把她扔到焚屍爐裏,她被焚燒時的痛苦甚至還來不及從神經末梢傳到大腦就已經成為砂子了。你説,你是不是在殺人?”我只覺頭有點暈。據統計,我一天大約焚燒二百個人。照這樣計算,兩年來,七百多天,我是殺了十四萬個人了?
也許她在説謊?然而我不太相信。因為石化不是快如閃電,從能運動到不能運動的臨界時間,大約是三十分鐘。我見過不少人在這三十分鐘裏強行運動而使本來的皮膚龜裂的例子。也就是説,這小女孩不可能在三十分鐘裏保持撅着股的姿勢一動不動的,不然她的皮膚一定會裂開。然而現在她的皮膚光滑無暇,幾乎可以當鏡子照。
然而,要我相信一個變成石頭的人還能動,還能思想,而思想比血之軀時慢上千百萬倍,這難以讓我想象。我不是知識分子,不會相信別人口頭上的話,即使那非常可怕,非常誘人。我只相信我看到的。
我的手摸向槍套。對於不想理解的事,槍聲是最好的回答。
然而我沒有開槍。
我看到了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在防護面具後面是一種憐憫和不屈,彷彿我只是一個骯髒的爬蟲。
我移開了目光,道:“把你的防護衣下來,你已經沒有資格穿了。”第二天,上午,我在一個兵營裏收到了一大隊士兵。在回去時,我到那個幼兒園裏轉了轉。
她正在晾曬衣服。我把車停在門口,抓了一包食物,向她走去。
她的目光還是不太友好:“你來做什麼?”
“你沒有糧食配給,我給你拿來一些。”糧食配給也是緊急應變司的一項措施。由於植物與動物一樣,也石化了,因此食物極為稀少,每個正常人每月只有十八千克的食品。像我們這一類烏鴉,由於沒人肯幹,因此每月要多十千克。而染者立即停止配給食物,讓他們自生自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