料青山見我應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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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知己而必別,縱暫別其必深。冀白首而同歸,願心志之固貞。”薛濤箋上寫出密密的簪花小楷,將一顆心細細進每一筆劃裏,臂擱熨貼在肘下,觸膚生温。擱下筆後,只是細細摩挲。上好的和闐白玉,通體無瑕,出自琢玉名家陸子崗,當值千金。

可是在我心裏,何止萬金?五陵年少爭纏頭,一曲紅綃不知數。我那梳奩裏,雖及不上杜十娘怒沉的百寶箱,但凡世上奇珍,珍珠翡翠,貓眼夜光,何物沒有?可是那些珠光寶氣只是冷冰冰的死物,散發着銅臭的腥鹹,是叫人唾棄的俗物。

這臂擱卻是活的,如一顆篷篷跳着,我將它抵在口上,那裏也是一顆心在篷篷跳着。

山長水闊知何處,漸行漸遠漸無書。他不是薄倖,可他是孝子,他的子張氏“生而端,孝敬夙成”被“三黨奉為女師”我這樣的女子,實在不能見容於他的高堂。我知他苦衷,語意婉轉,只求能與他廝守,哪怕只是作妾。但只要能為他洗手作羹湯,名份又算什麼?他無限悽苦,只言道堂上祖母不許他三四妾。

香君前來探我,方轉過泥金屏風便訝然:“姐姐怎麼瘦了如許多?”瘦了麼?梳妝枱上的鏡子已是多不曾細細端詳。他不在,我簪花給何人看?他不在,我珠翠滿頭給何人看?他不在,我畫眉與何人看?他不在,我穿那些綾羅綢緞衫子給何人看?

香君忽然喟然輕嘆:“姐姐真痴子也,只盼陳公子待姐姐,亦是如是。”如是,如是,他自然亦是如是,怎麼會不是如是?

許久之後才知道,香君並不是一語成讖,而是語又止。

那一終究知道,他竟新納了蔡氏為小星,卻原來,並不是不許納妾,而只是,不願納我這風塵女子。

天崩地裂亦不過如斯!往昔之言歷歷在目:上!我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稜,江水為竭,冬雷陣陣,夏雨雪,天地合,乃敢於君絕!海枯石爛言猶在耳,到了如今,竟然是聞君有二意,故來相絕決…

他與我來往,是風韻事,是一段佳話。可是不能是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不能是堂堂正正,立於人前。我到底是錯了,他沒有勇氣去打破那世俗枷鎖。他讀的是聖賢書,求的是科舉功名,他是“清”的中砥柱,要有忠,要有孝,要有節,要有義,獨獨與我的這情,是孽情醜陋,只能視作浮雲。

案上的臂擱冷冷散發潤澤的瓏光,我伸手舉起,便向案上擊碎…

手到底還是緩緩垂下,到了如今,玉碎又有何用?盈盈一滴淚,終於墮在臂擱之上,淚痕宛然,漸漸幹去,如許多年前在周家被啐在面上的那唾沫,膩在臉上一點點幹,一點點澀,皮膚一分一分的發緊,只覺得奇癢鑽心,方知是痛不可抑。傾盡了一顆心,卻原來不過如是。欄外暮蒼茫,青山嫵媚,卻只不過如是。

月還是那輪好月,皓然圓滿。我依着薄醉徘徊月下,不是愛風塵,似被前緣誤。花開花落自有時,總賴東君主…

總賴東君主…憑什麼要總賴東君主,難道我自己的命運,我自己不能去掌握?

我從此依舊是秦淮河上婉轉的一聲嬌嘆,引了生張魏朝秦暮楚客似雲來,卻只冷眼旁觀。彷彿賭着一口氣,一定要三書六聘,明媒正娶,嫁了出去,他是才高八斗,我就嫁學富五車!

終於等到我要的人,東林領袖、文章宗伯、詩壇李杜…不知那赫赫的才名之下,是怎樣一個人。我卻託詞密友,言道:“吾非才學如錢學士虞山者不嫁。”這句話令得錢謙益心旌神搖,我親赴半野堂拜訪於他。幅巾弓鞋,著男子服,自稱“女弟”他已年過五旬,我卻在他眼裏看到攝人的光芒。我不以事他,而惑其以文采風,世人謂我此舉“神情灑落,有林下風”他是一等一的當世大才子,見我如是驚才絕豔,如獲至珍。

夜風吹來有一絲寒意,他將大氅披在我肩上,笑容滿面:“夜寒重,夫人要珍重身體。”我握了他的手,微笑着的眼裏卻恍惚要落下淚來。從此我是錢夫人,明正言順的錢夫人。我求仁得仁,從良得良人。

這良人雖是鶴髮雞皮,比我大上三十六歲,但確是一顆真心待我,任旁人説他“褻朝廷之名器,傷士大夫之傳統。”他仍肯以嫡娶之禮相,旁人視若驚世駭俗,他卻只是執了我的手,在物議沸騰中默然一笑。

他在虞山為我蓋了壯觀華麗的“絳雲樓”和“紅豆館”富貴繁華,安逸閒適,早早叮囑過了家中上下,人人皆是客氣待我。他自更是温存有禮。還有什麼不知足?閨房之樂,甚於畫眉,他道:“我愛你烏黑頭髮白個。”我口相答:“我愛你雪白頭髮烏個。”他仰面大笑,我亦是言笑晏晏。旁人眼裏,是才子佳人,宛若天成罷。

我終於有了家,可是,卻失了國。

清兵鐵蹄長驅南下,山河破碎,烽煙四起,京城失陷,大明朝在天旋地轉中顛覆。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我一力支持謙益變賣家產,裝備義軍反清。

大勢已去,節節敗退。

乙酉五月之變,兵臨城下,我勸謙益殉國。他靜默片刻,攜我的手至西湖之畔。

五月天,楊柳絲絲輕柔,榴花初燃,風老鶯雛。一勺西湖水,百年歌舞,百年沉醉。那李易安有不肯過江東的豪氣,我安能摧眉折任見河山受韃虜蹂躪?湖水青碧如幽幽一方翡翠,泛着黛的漣漪,遠處隱隱一帶青山如畫。

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

如是,如是,悉而淡遠的呼聲,生死大劫,卻原來不曾忘卻,本不曾忘卻那個男子。卻原來嫁與旁人,並不是得償所願,只是賭一口氣,為着他賭這一口氣。驚痛裏不能再想,不敢去想,不願去想。他被清兵俘虜後慷然赴死就義,慘烈至於眾口皆碑,而我今生與旁人相攜赴幽泉。

卧子,我只能待你來世。

謙益已緩緩步入水中,我臉上只有寧靜和熙的微笑。

卧子,卧子,你是否在奈何橋上等着我?

謙益突然回過頭來,道:“如是,水涼。”我口突然一窒,他已經步步退卻,直退上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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