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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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很久,司寇靜靜地站在她的牀前,用一種專注而柔軟的目光深深地注視着她。微弱的光線下,她的睡顏安靜恬美如天使,他俯下身小心地在她額上印下一個吻,動作輕得像小偷。

再給我一點時間好嗎?我一定會…

☆☆☆邢儀非是被尖利的打鳴聲吵醒的,睜開眼睛,光線亮到刺眼,趕緊閉上,伸手去按鬧鐘,結果撲了個空,意識猛然清醒——這裏不是城市,是司寇所在的農場!原來公雞的叫聲真的要比鬧鐘還要吵得多啊!

想到司寇,她完全失去了賴牀的心情,匆忙穿衣下牀,簡單洗漱之後走出房間。她在廚房裏找到他,他正在爐子上煎火腿,旁邊的盤子裏放着兩隻焦黃鮮的荷包蛋。

“啊!我馬上就好。本想好再去叫你的。你就坐那裏等吧。”兩分鐘後,兩人坐在廚房的餐桌旁。司寇殷勤地替她倒了一杯冒着熱氣的牛,頗為自豪地講解:“這是早上剛擠的新鮮牛——你知不知道我們有一頭牛?待會兒我帶你去看。雞蛋也絕對沒有時差。麪包就差了一點兒,我沒做成功,這是商店裏買的。”早餐桌上,司寇滔滔不絕地講述這個農場——它其實是遲衡名下的產業,一直處於半廢棄狀態;還有他第一次去擠、去餵雞、去修木柵欄等等。他的口才極好,説來妙趣橫生,笑話不斷。邢儀非聽得很認真。用餐過程顯得輕鬆而活潑——但是,兩人間始終存在一種奇妙的謹慎氣氛,邢儀非傾聽的時候好像帶着檢察官觀察證人的耐心和警覺,而司寇談話間總有律師特有的那種小心翼翼的曲折和試探。

早餐結束的時候,兩人都覺得辛苦。司寇提議帶她去參觀農場和釣魚,邢儀非猶豫着看了看外面的炎炎烈,有點疑心司寇是想把她曬昏了事。司寇不由分説一把拽起她,“你臉白得像鬼,人要多做户外運動才會健康,難道只有班島上的太陽才叫太陽?”所謂自然景物之美,用在這個地方顯然有褒獎之嫌。房子四周是廣袤寬闊的一片田野,覆滿濃密的玉米田,其實乏善可陳。

看到她開始不耐煩,善於察言觀的司寇趕緊轉換主題,開着這裏僅有的一輛越野小吉普七拐八繞把她帶到田野與樹林界的河邊上。取下簡易的釣竿給她,聲稱兩人的努力成果將直接決定他們的晚餐質量。在一片大樹的陰影裏,於是兩人,開始釣魚。

以邢儀非的聰,不需多時就明白了兩人之間正在進行的是某種耐力持久戰。司寇與她談話、説笑、聊天,談天氣,談農場,甚至談邢儀非的工作,就是不肯談自己,簡單地説,他在逃避。她能夠覺到,眼前的司寇,不是崩潰,而是一種深深的、平靜的頹廢。這個人身上,原來存在的某種動力、熱情、活力、神被完全掩藏起來,幾近消失。

☆☆☆黃昏時分,空氣顯得極度悶熱。司寇與邢儀非在心不在焉、常常分神的垂釣中居然大有所獲。有句話説所謂釣魚就是這頭的傻瓜等着另一頭的傻瓜,此言極是。

“回去吧。’邢儀非第n次提議。桶裏的魚足夠兩人吃三天,而且周圍的空氣好像都停止動了,她覺得隨時會下雨。

“我們來烤魚吧!”司寇興致地建議,“我帶了叉子、鹽還有刮刀,在這裏燒烤一定別有風味!”這麼早回去,兩人在一間不足六十平米的屋子裏避無可避…

“會下雨。”

“怎麼會呢?天氣那麼好,萬里晴空、白雲朵朵…”轟隆!

彷彿回應他的睜眼瞎話,一聲閃雷適時劈下,震得人耳朵發麻。烏雲開始快速聚集。

“糟了!”兩人同時失去論戰的心清,開始手忙腳亂地收拾東西。本埠臨近海岸,夏暴雨是赫赫有名的…

他們收回魚竿時,閃電與雷聲已經在迅速變暗的天空中相輝映,拎起桶起跑的一刻,大雨沒頭沒腦地亂砸下來,片刻間兩人就成了落湯雞,衝上吉普車也沒能好過一點。在這麼強烈的暴雨裏開車是極為痛苦的經歷,小路泥濘,前窗儼然成了厚厚的印花玻璃,雨刷完全是裝飾,能見度又低,窗外電閃雷鳴…這一幕看來像是好萊塢影片中的特效。

終於亡命狂奔回屋子,邢儀非已經累得連罵人都沒力氣了。司寇這個白痴!她一轉頭看見他抓起雨披又往外跑。

“喂!你幹什麼?”他頭也不回,“雨太大,牛欄可能有問題。你先換衣服,我很快回來。”司寇的“很快”讓她等了足足一小時。他終於踏進屋裏時,渾身上下像有無數個小瀑布。一邊下毫無作用的雨披,他居然還有心情開玩笑:“allen,你知不知道,我剛才在那邊池塘裏看見一隻穿救生衣的鴨子——真的,不騙你!”邢儀非的回答是劈面扔來一條大巾,重重地砸在他的腦袋上。

這場狂風暴雨一直持續,不久後農場電力中斷,雖然有後備發電機,但功用畢竟有限。他們索在烤架上生起火,熄掉電燈,兩人就坐在紅亮的火邊烤魚,配菜是地下室裏的蘑菇。

司寇的頭髮仍是濕濕的,挽起袖子出變瘦卻更結實的手臂。他用叉子叉住一朵蘑菇放在火上翻烤,火光映得他眼睛閃閃發亮,“有些東西就像遺傳一樣,”他盯着手上的鐵叉,“生活方式、習慣,比如説烤這朵蘑菇,我們兩人用叉子的方式完全不同。我們小時候從長輩那兒學到的東西會深蒂固,然後再傳下去。”説者無心,但聽者有意,邢儀非抬起頭,從對面注視着他,“你在説朱勝倫?”司寇的動作僵住,沉默半晌,他試着笑一笑,“我在説蘑菇——烤魚也是一樣的,我最擅長…”

“已經掉了。”邢儀非冷冷地提醒他。

司寇不明白,“什麼?”

“你的蘑菇已經掉進火裏了。”她平靜地説。

司寇終於發現自己一直盯着空空的叉子,還在火上不斷翻轉…

邢儀非用手指指火焰中那團小小的黑炭,“你還是認為自已很好?”她問。

再度沉默,她耐心等待,終於司寇放棄了。他扔開手中的叉子,收起臉上那抹飄忽的笑,眼神也不再若無其事,“allen,我對法律的公正,已經沒有信心了。”所以才會逃避一切到這裏嗎?邢儀非抿緊嘴。法律的公正…司寇真的是那種對法律的公正很有信心的人嗎?這種相信真的能夠上升到信仰的地步嗎?以致於失去的時候會無法承受。司寇,是一個非常務實到長袖善舞的人,他不應該是這樣的…

她緊緊盯着他,努力想看出點什麼…她看到的是他茫乃至灰黯的眼神。

“也許我已經不再適合做律師了。”他怎麼會説出這樣的話!震驚,她不敢置信地注視着他。司寇骨子裏是一個自信到自傲的男人,從她認識他開始就是如此,這樣軟弱這樣喪氣的話本不像他説出來的!他做律師十年,那種自信早已深人骨髓成為他的一部分…

自信!這一瞬間她突然明白過來——其實非常簡單,司寇本不是對法律或者對公正有了什麼動搖,他只是對自己失去信心而已!對他而言,法律、公正、自己的能力大概是一回事,這次輸掉的案子因為意義不同,所以他對自己不再那麼有把握,就像一個一直堅信世事盡在掌握的人,突然發現自己也有力所不能及之處時所受到的打擊一樣。

司寇看着一直沉默的她苦笑,“allen,我一直很羨慕你,對你來説,法律就像信仰一樣,堅定到不可動搖。”這樣純粹有點不可思議,但讓人羨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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