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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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小僧落入中,初時哭個不止,待聽身旁這人與慧寧一問一答,説得玄之又玄,不由起了好奇之心,倒忘了悚然
涕。
他在黑暗處坐得稍久,漸漸適應了中黑暗,隱隱約約,已能看清身旁這人大致輪廓。只見他頭髮好長,亂蓬蓬披在腦後,也不扎束,此即正背對自己而坐,是何面目卻難看清。
那小僧有心開口,怎奈這人時而斥罵,時而講解,哪容人進支言片語?當下只得呆坐一旁,愣愣地出神:“我這般困在下面,無水無食,不出幾
便餓死了。我自小無父無母,寺中也沒人疼我憐我,等到死後,還要變成一堆白骨,葬在這黑
之中。”又不
自傷自憐起來,淚水撲簌簌落下。
他心中悲慟,渾忘了周遭一切,偏這時口沒了動靜,連
中這人也似悄然隱沒,再不發出半點聲響。那小僧驟臨死寂,懼意又起:“難道他二人都走了不成?”睜大淚眼望去,見那人依舊坐在當地,一顆心才落了下來:“原來他不曾離我而去。”言念及此,竟對這人生出些許親近依戀之情。
他既知此人未去,大增藉,眼見他默不作聲,也不敢貿然開口,只目不轉睛地瞅着他背影,暗暗叨唸:“可千萬別撇下我一人在這
中…”他少年心
,深恐那人倏然離去,提心吊膽地坐了一陣,突然聽慧寧在
口喜極而呼,聲音異常古怪,不由一呆:“原來他也不曾離開,卻為何掐着嗓子説話?”正疑間,忽聽身旁這人衝上講話,聲音中滿是焦急、痛惋之意,隨聽慧寧在上面嘶號起來,叫聲尖厲剌耳,全然不似人聲。
那小僧只聽得兩聲,已嚇得面無人,嘴角
搐幾下,剛要哭出聲來,卻見那人大袖揮卷,一股勁風直貫入他口中。那小僧勁氣入體,頭上一暈,只“嗬”了一聲,便即昏倒在地.
不知過了多久,那小僧甦醒過來。他又驚又怕,又是委屈傷心,不住涕淚滂沱,濺濕衣襟。此時
口全無光亮,顯見天
已暗。他
噎一會,見四下聲息盡滅,只道那人已然離去,不覺由悲轉恐,嚎啕大哭起來。
忽聽那蒼老的聲音從身後響起:“你這般哭哭啼啼,令人好生心煩。我揮袖閉你氣脈,只怕你被那禿驢內力所傷。你受惠不覺,還委屈甚麼?”説到這裏,又轉到那小僧身前道:“小和尚眉清目秀,骨骼清奇。好,好!你叫甚麼名字?”那小僧聞得其聲,又驚又喜,忙用手擦了擦眼淚,哽咽着道:“我…我叫智明。”那人笑道:“少林子子孫孫,繁衍倒快。你師父是慧字輩,你師祖是天字輩,老夫是不識的了。那你太師祖是空字輩中哪一位?”那小僧茫然道:“我…我沒太師祖。”那人“哦”了一聲,道:“難道你是空問、空寂那一支的弟子?這可不大好辦。”那小僧聽他語含失望,忙道:“我連師父也沒有,哪會有太師祖?你説的空問、空寂是甚麼人?”他雖看不清那人,但聽他口氣温和,怯意已去了大半,好奇之下,又出少年人天真憨痴的情態。
那人聞其一語,喜道:“這麼説,你是沒學過半點武功了?”那小僧道:“是呀,我每挑水、打柴、洗衣、做飯,還要給師兄們洗腳、捶背,還要給千佛殿、羅漢殿、白衣殿、天王殿的好多個佛像擦身子,還要…”那人不待他説完,便大笑道:“好,好,好!少林那些
淺玩意,原本誤人子弟,不學也罷。”又温聲道:“萬事萬物初始之時,務要
心把握,一旦入了歧途,想救亦難。”説罷手撫小僧額頭,極為歡喜。
那小僧只覺一隻温熱的大手放在自己頭上,心頭頓生暖意,膽子又大了幾分,忙不迭地道:“是呀,有一年羅漢堂的慧可師傅要傳我武藝,那個叫空如的大師便説甚麼‘一旦入了歧途,悔之晚矣’,還説‘背本趨末,有誤參修’。”那人冷笑道:“空如只會愚言説教,不聽也罷。你骨不錯,是塊練武的材料,但不知悟
如何?可別似上面那個蠢才,參不透老夫功法的玄機。”又嘆了口氣道:“無論是賢是愚,看來都須一試了。”那小僧聽他要傳授自己武藝,想到適才慧寧只向他求教片刻,便即慘呼不止,心下大驚:“難道他又要害我麼?”情不自
地搖頭擺手道:“我不學,我不學!你還是放我走吧,放我走吧。”站起身來,惶惶後退。
那人笑道:“你既來了,正好解我疑難,卻要走到哪裏去?”伸手將他雙臂抓住。那小僧掙動不得,情急之下,兩腳不住地踢蹬,口中哭喊道:“我不學!我不學!”那人也不惱火,突然騰空而起,頭下腳上地支在半空,兩手仍緊緊攥住他雙臂,笑道:“學與不學,可由不得你。便只怕你蠢笨如牛,辜負了老夫一番苦心。”猛然大張其口,與那小僧一張小嘴抵個正着。
那小僧口鼻被堵,體內登時憋悶異常,雙臂在空中來回搖擺,將那人拋在地下。孰料連揮數遭,非但未將那人甩出,臂膀反愈來愈是僵硬。眨眼工夫,雙臂竟如冰柱般擎在空中,再也難動分毫。按説這小僧無論如何力大,也難將那人托住,豈知雙手高舉過頂,卻並不覺那人十分沉重,彷彿其偌大的身軀全由蒿草敗絮填就,本就無質無實、無負無重。
他心下驚奇,全然忘了害怕,腦海中只剩了一個念頭:“這人是鬼?這人是鬼麼!”正這時,忽覺有兩股熱從那人掌上傳來,其勢滔滔,沛不可擋;其暖融融,如灌醍醐,倏忽間沿手臂
向心腹。
那小僧身當此時,只覺渾身上下從未有過的慵懶無力,雙臂更是軟軟綿綿,不歸心主,倒似由那人在上面憑空拽住,才得勉強舉起。
二人此即雙掌相抵,口相接,呼
自難順暢。那小僧
氣不得,將
窒息之際,那人忽將一口熱氣呵入其口。這熱氣剛一入體,那小僧頓覺悶脹之
稍減,忙張大嘴巴,任那人將熱氣呵入其內。如此一來,二人已是此呼彼隨,通同一氣。愈到後來,兩顆心博動愈是一致,漸至脈象相合,氣血
融,身同一體的地步。
那小僧氣息雖暢,但見那人身浮其上,仍將熱懸河瀉水般傳來,一絲喜意霎時化做虛無:“他這般對我,到底要做甚麼?”正心驚
跳時,陡覺湧入腹內的熱
一下子分做兩股,竟在
腹間跳
開來,忽而一股上衝入腦,攪得地轉天眩,金星在眼;忽而一股又疾疾下行,
得腿雙軟麻,木然若廢。到得後來,這兩股熱
似已變成兩隻找不到巢
的小雀,在體內肆意衝撞,種種異狀,駭人心膽。
那小僧驚得魂飛天外,怎奈身不能動,口不能言,全沒半點主意,霎時間悲從中來,暗暗叫苦道:“我這是快死了麼?”此念剛生,腦後立遭重擊,向後便倒,沒了知覺…
此一番那小僧剛剛醒轉,便覺身上有了一種不可言宣的異樣,一會兒輕飄飄如墮雲霧,一會又沉掂掂如負巨巒。更怪的是周身每一孔中,似都有一絲涼氣透入,條條縷縷,無一不纏向心田。他意中惝恍
離,只道已在冥界,偏這時耳中又聽到低沉雄渾的鐘聲,心道:“這鐘聲聽來好生
悉,倒似寺內鐘樓上那口大鐘所發,莫非我還活着?”便在這時,只聽身旁有人問道:“你醒了?”聽來正是那人的聲音,卻顯得有氣無力,倦怠虛乏。那小僧喜不自勝,也忘了他諸般古怪舉止,大聲道:“施…老伯伯,你還在這兒,你沒離開我?”歡喜之下,不叫那人施主,反呼起老伯伯來。
那人苦笑道:“二十年來我天天在此,還能到哪裏去?”那小僧奇道:“老伯伯為何要在此呆上二十年?”那人並不回答,摸了摸他脈博,輕聲道:“你躺着別動,一會如有不適,我自會幫你。”那小僧抓住他雙手道:“我身子裏面確是有些古怪,那是為了甚麼?”一言甫畢,那人突然甩開他雙手,嚷道:“你説話時小聲些,震得老夫頭也要炸開了!”那小僧一怔,咕噥道:“我一直便這麼説話,可並沒大聲喊叫。”那人將他攬入懷中,笑道:“你體內已裝了老夫四成功力,只是你不懂收放之法,講話時自然氣衝上焦,聲若驢吼。”那小僧聽得糊塗,正纏問,那人又道:“也怪老夫一時匆忙,疏導時過於狂猛。唉,若我心脈不斷,又哪會用這等‘連體同息’的笨法子傳你功力。”言説至此,口氣一變道:“也怪你這小禿驢從中搗亂,不能使其功德圓滿!”二指倏伸,在那小僧頭上打個爆慄。
那小僧無故捱了一下,着實氣苦,咕嚕滾在一旁,委屈道:“我…我可沒從中搗亂。”那人嘆了口氣道:“你這小禿驢無知無識,自不知其中兇險。適才我以陽生陰寂的天壤之氣注入你體內,堪堪便要達到陰陽混成的太沖之境,你為何生了必死的念頭?”那小僧低下頭道:“你得我渾身痛癢,我自是以為快要死了。”那人啐了一口道:“你可知如此一來,我二人體內真氣已立時變為陰長陽沒的地壤之氣。這地壤之氣不死不活,不滋生、不運化,若非老夫見機得快,出手拍你‘百會’、‘強間’兩
,此時不但你變成一堆臭
,只怕老夫全身經脈也都毀個乾淨!”説罷又氣咻咻罵了幾句,怒氣兀自不消。那小僧平素在寺中被人打罵慣了,坐在一旁,只是怔怔地出神。
那人見他默不作聲,也覺過意不去,嘿嘿笑了兩聲,説道:“適才我行功之時,便覺你體質異與常人,乃上上之資。若假以時,原不愁龍虎不會,水火不調。”走過來輕撫小僧面頰,又道:“你先睡上一覺,養養心神。明
一早,我再傳你運轉之法。”那小僧聽他語含關切,心中一熱:“我在寺中時,值事的僧人總要等我將一干活計做完,才準我去睡。這位老伯伯卻催我早早安歇,心腸可比那些僧人強了許多。”他自小孤苦無依,從未得過他人些許關懷,此刻只受那人點滴呵護,已是
念由衷,忙依然躺在地上。他一
來連驚帶嚇,也覺疲憊,工夫不大,便沉沉睡去。
他酣然入睡,夢魂飄飄,也不知到了幾時,睡夢中忽覺有水珠濺在臉上,顛倒幾下,遂被驚醒。他睜開惺鬆睡眼,見中已不甚黑暗,知外面天光已亮,於是向四下望去,
看那人是否也已醒來。目光到處,卻見那人盤膝坐在身旁,雙手忽上忽下,正從許多意想不到的角度曲轉伸縮,頭上大汗淋漓,模樣十分古怪。
他不敢起身,索仍做假寐之狀,眯了雙眼,偷偷窺望。只見那人面
蒼白,高顴深頤,頗有松鶴之姿。乍一看去,也辨不出多大年紀,此時雙目緊閉,眉心深鎖,不免
出一絲乖戾之氣。那小僧見老者心緒不寧,更加不敢打擾,心想:“這個老伯行事古怪,也不知要做甚麼?”過了一會,那老者低哼一聲,身子忽而委頓,雙目緩緩睜開,目中滿是灰心、絕望。那小僧忙坐起身來,關切道:“老伯伯,你很累麼?”那老者面帶苦澀,望了望他道:“你現下體內可有不適?”那小僧搖了搖頭。老者見他醒來後氣
紅潤,便不多問。
忽聽口傳來腳步聲,隨聽一人嘆息道:“不想終是害了他
命!罪過,罪過!”那老者聽了,挑眉冷笑。
少頃,只見由口放下一個竹籃,裏面裝了些饅頭、青菜之類素食。那老者取出食物,來人將竹籃提了上去,説道:“二十年來,老衲每
見施主枉費心神,空自煩惱。唉,以施主這般資質,如何戡不破其中道理?”那老者哼了一聲,面
陰沉下來。
來人續道:“只因施主心中早存了是非。凡事一有是非,即成偏見。想敝寺‘易筋經’功深理奧,雖是武學,卻與禪機暗合。施主本身心法縱然高妙,但若一味壓制‘易筋經’上的內勁,終非正途,到頭來此消彼長,那是越發調和不得了。這慧寧暴屍荒野,豈非前車之鑑?”這人緩緩説來,語意頗為中肯,似對老者諸般情狀極是稔。
那老者側耳傾聽,神變幻不定,繼而仰起臉道:“空如大師所言雖是不謬,然世間強權弱順,終有所主。貴寺經法縱有神妙之處,周某也未必降它不住。”言罷昂然而起,現出不可一世之態。
空如嘆息道:“佛曰:‘無常即苦’。世事無常,強弱亦是無常。施主以一隅之專,妄逞智術,這如何能有了局?施主近年來愈陷愈深,唉…”那老者憤然道:“大師是教訓我麼?”空如道:“老衲不過直言其事,並無説教之意。施主何以途不返,逞
自誤?”那老者神
一變,森聲道:“周某若
途知返,試問貴寺哪位高僧配指點
津?”空如道:“若以武功論,敝寺確無人能博施主一哂,但説到扶正祛
,消弭罪戾,敝寺倒也不乏其人。”那老者嘴角
搐兩下,突然大笑起來,揮袖點指
口道:“天下竟有人妄言普渡眾生,芟夷罪孽,此念何其愚腐!大師久聞晨鐘暮鼓,已失慨豪,朗朗青天之下,何出囈語?”空如一怔,搖頭道:“所謂言者諄諄,聞者藐藐。施主不聽老衲之言,看來今生今世,怕也難見天
了。”提了竹籃,邁步下坡去了。
那老者出愴然之
,呆呆坐下,連眼珠也不轉動。那小僧見他失魂落魄,不敢上前搭訕,在他身後悄立,不住地
僧衣。
過了一會,那老者忽站起身來,悽聲道:“飛鳥返鄉,狐死首丘,禽獸尚有其。難道周某英雄一世,到頭來真要終老山谷,永難瞻
麼?”説話間兩行清淚潸然而下。那小僧見他難過,正不知如何勸
,老者卻邁開大步,在
內走了起來。那小僧見他每走一步,目中陰鷙之意便多了一分,神
愈發不善,
不住暗暗禱告,盼神佛顯靈降法,消老伯伯肝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