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苦意最憐卿愛重愁深中宵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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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礙着紫煙同路,不便當面明言,邊想邊走,由一密林中穿出,微一疏神,紫煙和黑孩兒忽然不見。心中驚奇,一看那地方已到危崖盡頭。這時霧氣漸散,山月重明,疏林高秀,清蔭在地,回顧來路並無人影。方想這兩人怎會無故走失?忽見前側面崖石後似有半截人影。因是後山最僻靜的所在,危崖百丈,下臨無地,平無什人跡,又當賊黨勢敗之際,全都聚在樓前一帶敬聽沈、石二俠發落,靜悄悄的,當是紫煙在彼相候,忙趕過去,方喊:“薛師妹,我黑師兄呢?”目光到處,覺那女子背影不似,知道看錯,剛一退步,對方已回身笑問:“你怎此時才來?”定睛一看,不由喜出望外。原來崖石上坐的,正是每
刻骨相思的意中人秦瑛,月光之下,越覺翠袖單寒,丰神絕代,珠圓玉潤,冷豔無雙,當時驚喜
集,臉紅心跳,喊了一聲“二妹”便呆在當地,説不上話來。秦瑛見他痴立凝望,嫣然微笑,手指旁石道:“元哥為我勞苦,稍坐歇息,等他們來再走如何?”元-見她秋波送睞,隱藴深情,越發受寵若驚,不知如何是好,強捺心神,走近石旁坐下道:“二妹本領真個高強,恭喜大仇得報,足
老伯父在天之靈了。”秦瑛笑道:“真人面前不説假話。元哥為我苦心,實是
謝。我非庸俗女
,並有天門三位師伯作主,母親已然允婚。似你這樣至
至情的人,得偕終老,藉報深情,我復何憾,但我素來固執,心中有事,必須辦到,蒙你相愛,我如有事相煩,你能依麼?”元-做夢也未想到平
豔如桃李,冷若冰霜,那麼難説話的心上人,以前求見一面而不可得,此時竟會並肩同坐,笑語如珠,以身相許,一往情深,不由心花亂放,喜極忘形,
口説道:“我蒙二妹憐我情痴,許借連理,深情大德,刻骨銘心。以後常侍妝台,永為臣僕,香花供養尚恐不及。我以凡愚,得配二妹天上神仙,但有使命,無不遵從,焉有違背之理?”秦瑛笑問:“如此説來,你愛我甚深,無論什事決不使我失望的了?”元-惟恐不得玉人歡心,忙答:“那個自然。”奏瑛笑道:“一言為定。此時我尚無事,到時如有推辭,卻休怪我反臉。”元-正在越看越愛,只顧應諾,未想到別的,聽完笑説:“二妹是我心目中的天人,今
之事幾疑夢中。實不相瞞,以前自覺一介凡夫,實不敢存什妄念,心中卻是愛極,甘為情死,時刻都在唸中,萬不料會有今
,如非月白天青,直疑是在做夢。”秦瑛嬌嗔道:“你怎説個沒完,也不怕人聽去笑話麼?”元-見她似嗔似喜,越發愛極,笑道:“我雖愛極二妹,一向尊若天人,並無失禮。難得此時無人,蒙二妹憐我情痴,又有師長岳母作主,雙方本非世俗男女,傾吐心曲,就被人聽見,怎會笑我?”話未説完,忽聽身後有兩人同笑道:“你這樣呆頭呆腦,怎見得我們不笑呢?”元-忙即起立回頭,説話的正是黑女,同了黑孩兒、薛紫煙,還有一個長身玉立、青衣背劍的少女。臉方一紅,紫煙已指少女道:“這便是湘江奇女子楊飛雲,這是我二妹夫徐元。你看多好一對!”飛雲笑道:“我們走吧,遲了恐追她不上呢。”元-心中一動,方要問話,秦瑛答説:“此事已有安排,姊姊放心。”元-雖然生疑,見秦瑛妙目含苯,當人不便詢問,只得罷了,悶在心中,甚是納罕,左思右想,也猜不出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來。眾人隨由秘徑攀援而下。
六里坡偏在後山,地更隱僻,眾人趕到楊家,天早大明。元-揹人問黑孩兒,才知秦氏母女昔年逃往南京時,因秦瑛貌美,途中被一惡霸看中,眼見危急,全仗東方霞母女二人解救才免於難,恩多年。秦瑛來時,途中相遇,雙方年貌已變,秦氏母女當初又隱姓名,匆匆一見便即分手,故未認出。後在楊家再遇,東方霞同了紫煙、鹿生在彼,認出耳後紅痣,疑是當年救己
險的恩人之女,剛向飛雲問知乃母姓名,
與細談。東方霞得知秦瑛是元-的心上人,自知無望,已然先走,約了薛、鹿二人,穿上黑衣戴上面具,先由秘徑入山。本意先將小賊殺死,不料竟非對手,一時負氣,意
回去別母出家。天門三老與她母師俱都相識,乃師並有極深淵源。秦瑛也有報恩之意,本
相讓,自以丫角終老。石雲子力言:“元-情有獨鍾,你如不嫁,元-也必不娶,可效英、皇故事。”後將小賊殺死,由後樓逃出,想起元-志誠苦心,紫煙初
便出大力,賊黨勢盛,惟恐二人失閃,正要趕回,忽遇飛雲趕來,説:“一切之事均有三老安排,決無可慮。”秦瑛仍不放心,強了黑女、飛雲繞回前樓。就這來去耽擱一會工夫,老賊已然伏誅。因聽雲子正向元-説那二女同歸的話,心想黑女常説男人心
不定,
聽元-背後真意,情愛是否專一,及聽那等回答,知他為人謹厚,最敬師長,居然為了自己敢於抗命,情有獨鍾,雖願與東方霞同嫁,芳心也頗
動,便往前途崖口等候,
使元-心喜,並拿話將其套住,再由黑女暗中
來,將黑孩兒、紫煙引開。
元-正想心思,故未發現,這時一聽心上人所説竟指東方霞婚事而言,好生不願,但知心上人的情,不敢違背。黑孩兒再加力勸,説:“東方霞母師最是偏愛護短,你如不允,連二妹也必受累。”元-無法,只得勉強應諾。在楊家稍微歇息,飽餐一頓便即起身,不料依然鬧出事來。
原來東方霞之母銅仙掌、八指神姥東方燕,和她另一位師父衡山祝融峯玉真觀主惡麻姑褚慧,都是川湘間前輩女俠,昔年名震江湖,又都手黑護犢,對東方霞最為鍾愛。東方霞人品武功雖好,但因母師從小嬌慣,姊夫陳叔青又是最有名望本領的俠盜,舊部眾多,遊廣泛,只管美貌少女孤身往來江湖,行俠仗義,到處打不平,從來無人敢於侵犯。東方霞也頗以此自豪,於是膽子越大,眼界
高,人又極美,休説綠林中人她看不起,便是許多有名武家子弟向其求婚,均遭拒絕。有那苦纏不捨的,十九還吃了她的大苦。有時稍吃人虧,迴向母、師一説。乃母近年歸佛,比較昔年心氣平和,還好一點。那位惡麻姑年已八旬,除頭髮花白外,望去仍是畫圖中人,本就心辣手黑,疾惡如仇,犯者必死,認定愛徒貌美,對方好
,生出
念,就不,也是欺她孤女,目中無人,一聽吃虧,立即下山趕去,非使對方傷亡不肯罷休,一味袒護,不問情由,上來便下殺手。東方霞有此幾位靠山,雖未倚勢橫行,事卻鬧了不少。
這次乃母見愛女年紀漸長,眼空一切,誰她也看不上,沒奈何只得寫了一信,令其投奔姊夫,請為物佳婿。事有湊巧,元-愛上秦瑛,心雖非此不娶,卻無把握。叔青一探口氣尚是孤身,心想:“對方人品家世、文才武功無一不好,又是天門三老門下,這等好姻緣哪裏找去?”以為小姨美貌女俠,元-當無不願之理,又知小姨素來大方,並無不嫁之言,每談婚事,總説男的不配,果如我意自然肯嫁。來時因母哭訴:“平生只生二女,你如不嫁,母心不安。你姊夫眼界甚好,決不肯把你妄配庸人。事情由你作主,切不可再選擇太苛,自誤芳華。”東方霞始而迫於母命不得不行,又想姊姊,等到香螺諸
信第二天,元-便來。叔青只想令雙方同路,自生情愫,便去裏面告知小姨,看出她對於元-不似別的少年厭惡,心還暗喜,一面佈置行事,並向元-重託,請其照護。也是為了小姨難説話,恐中途生變,除託元-同舟照看外,毫未明言,以備萬一小姨發現對方弱點,心中不願,立可中途作罷。
哪知東方霞竟對元-一見鍾情。女子心多半難測,用情還在其次,第一是緣或孽。尤其東方霞自負絕
武功,平
所遇少年,十九對她傾倒備至,低首下心,甘為臣僕,在男方是用情,女方卻認為對方卑躬屈節,一味獻媚求愛,毫無一點丈夫氣,不特不肯動念,反倒加了厭惡。起初偷看元-比武,已覺此人不差,及聽姨夫示意撮合,得知對方未婚,雖未公然承諾,已然心念微動。上船以後,見元-儀表非凡,英姿如玉,舉止談吐又是那樣從容儒雅,由不得更生好
,只嫌過於端謹,先當是書香世家,尚有男女之嫌,有意矜持,後來元-憑窗望水,直不回顧,一面
覺到對方有點書呆子氣,一面又覺自己才貌無雙,豈不值人一顧?有些氣不憤,便拿活引他。滿擬對方不是木人,只為少年老成,守禮君子,面
拘謹,又礙着主人情面,好些顧忌,惟恐
出破綻,所以把臉朝外,不敢平視,經自己拿話一引,定必乘機結納,終於傾吐情懷。哪知對方情有獨鍾,一任輕顰淺笑,薄怒微嗔,用盡風情,全無用處,除一味端謹外,竟未正眼相看。當是書毒中得太重,越是這樣人越發可取,只一有心,情愛也必專一,於是故意裝睡。元-倚坐對榻,連身子都不敢卧倒。夜寒又重,其勢不能降低身份勸其就枕,心方憐惜,覺着這人呆得可憐,又好氣又好笑。元-忽然倦極入睡,喚了兩聲未應,便下牀去喚來姨侄,將其扶上枕去,把被蓋好。心中有事,又遇見了一次水寇,想起年將花信,尚是孤身,母師對己婚事,近更屬望,苦無當意之人,似此佳士倒也少見,只不知他是否顧慮嫌疑或是無情幹我,正自心亂。元-苦憶秦瑛,形於夢寐,竟説起夢話來。東方霞聽他夢中連呼“二妹”又在嘆氣,所説雖聽不真,但已聽出心中有人,不
失望心酸。本想起身盤間,探明底細,對方果有意中人,便即中止前念。不料男女情關最是難渡,真要絕望灰心決不再談,必和沒事人一般,越是這樣,表面似想斷絕,實則無形中已被情絲綁住,越來越緊,休想掙
,元-偏又不説。
女子善懷,妒念一生,便如蠶自縛,到死方休,當時負氣,未再答理,冒雨登岸,立騎龍駒馳去。滿腹幽怨,氣憤已極,到了中途,忽想起以我才貌,難道他那意中人真比我還強不成?越想越有氣,決計暗中尾隨,看他前途有無約會,那女的是否值得他如此顛倒。等由賊店中向元-報警,令其騎馬渡江,再走不遠,忽與至
姊妹嵩山女俠薛紫煙相遇。二人
厚,無話不談,紫煙見她面有憤
,問出底細,正商量如何查探,又遇賊黨。事前紫煙本聽路人説有一騎紅馬的少年,到處打聽是否走過,及遇東方霞一談,正是元。初意元-渡江以後必要沿途探詢,打算將計就計,買了一個鄉民,令其往尋,引使追趕,不料
假成真,盜黨人多還在其次,臨時忽又添了兩個能手。二女寡不敵眾,眼看要敗,秦瑛忽同黑孩兒兄妹由別處訪友繞來,路過當地,嚇退盜黨。
東方霞先教元-渡江,一半心愛元-,意藉此見好;一半為代陳氏父子出氣,過江以後,再令人引元-來追自己。一見秦瑛不特貌美,武功更好,照着雙方神情,分明一雙兩好各有深情,連自己和紫煙尾隨元-、黑店報警、指點渡江之事全都落在對方眼裏,不
愧憤
加,心中一酸,直冒涼氣,情敵偏又助她
難,越發不是意思。氣極之下,問知秦瑛此行用意,氣到急處,把心一橫,決計連夜趕往湖南,先尋到天他先生的門人鹿生,假裝黑孩兒兄妹三人,戴了面具,同往西陵寨,不等元-趕到或在下手以前,先將小天王佟元亮殺死,使元-白費心力,無法向心上人討好。及將元-的馬借與秦瑛,和紫煙趕到西陵寨左近,忽想起有一好友湘江奇女子楊飛雲在後山六里坡居住,必知賊黨虛實,可以向其求助。到得不多一會,鹿生剛被紫煙尋來,秦瑛等三人也拿了飛雲之師應明師太手書尋到,請其指點後山秘徑。
這時秦瑛因得異人指點,説:“元-對你鍾情,身冒百險,代報父仇,孤身入山尋賊。但是他與東方霞無心相遇,對方鍾情,元-情愛專一,堅不接受,女的偏是痴情太甚。此事十分難處,元-固執,遲早恐要鬧出事來,望你善處。”秦瑛原知元-對她痴心,仇敵勢力強盛,自己就能混人山去,手刃親仇仍是無望,全仗天門三老想促成這段姻緣,暗中相助,才保如願,表面連對黑女也未吐口,實已心許,暗忖:“久聞此女英名,不知才貌如何?”及照異人指點,同黑孩兒兄妹尾隨到了黑店,見東方霞果是才貌雙全,我見猶憐,心頗喜她,便不去叫破,只在暗中相助。三人同乘異人小舟渡江,後來助東方霞險,本想告知彼此一家,不妨結為異姓姊妹。剛把此行心事説明,東方霞越想越傷心,竟和紫煙辭去,後在途中相遇,尾隨不久,巧遇應明指點,來此見面一會。東方霞等三人便匆匆作別而去。
秦瑛知她灰心負氣,因在途中連經異人指教,有成算,也就聽之,自照預計,中秋前夜入山,只沒想到東方霞提前入山何意。元-既不肯將賊殺死,只在暗中相助,他這一來,天門三老決無坐視,不論如何,仇都必報,寬心大放,已然拿穩。飛雲之父和老賊有
,又是近鄰,不便出面,只為引路。剛到後山秘徑,便見石雲子走來指示機宜,秦瑛心越放定。三人別了飛雲,由秘徑入寨,果然手刃親仇。
她這裏大功告成,夫婿又是那樣情深愛重,自然芳心大。東方霞卻是預計全未如願,反倒受傷,悲憤填膺,恨不
生,離開擂台,到了無人之處等了一會,元-不曾尋來,心中冰冷,嘆了一口氣,把腳一頓,立往後山跑去。到了原來秘徑,匆匆取出身帶傷藥略微包紮,剛要下去,紫煙忽由前寨尋來,再四勸
。東方霞只説:“我已看破世情,決計別母出家。”説完便順秘徑援縱下去。紫煙還想追回,飛雲由樹後掩出,暗中止住,説:“奉石老前輩之命,令助秦瑛殺賊。”紫煙和老賊有殺兄之仇,便往回趕。
東方霞一到楊家,把傷處重新洗滌,匆匆上馬,便往家中飛馳,滿腹悲苦,傷處又在腫痛,正自難耐,忽想起坐下龍駒跑了一早還未休息,也未餵過馬料,自己命薄,何苦令馬也受委屈?偏因行時匆忙,未帶特製馬糧,素愛那馬,覺着對它不過,心中一亂,把路走岔,所行又是荒野之間。中秋天氣竟會變天,一路斜風細雨吹到身上,方覺翠袖單寒不耐秋涼,忽然機伶伶打了一個冷戰,心想:“這雨勢將下大,走得太慌,賊館包裹忘了攜帶,一身濕透,連換的都沒有,如何是好?”跑着跑着,忽然聞到一股桂花香味,往前一看,細雨濛濛中,先前不曾看清,那馬已然走向一片柳林之內。
秋光漸老,時見黃花成叢,含苞放,柳葉蕭疏,已見黃落,吃秋雨一潤,柔條飄拂,依舊芋綿,彷彿佳人遲暮,芳華雖逝,餘妍美韻,仍是可人,當年丰神,彷彿猶現
於憔悴可憐之中,晚霞殘紅,倍增
旋,柳蔭殘蟬,時復曳聲而過,撲向別枝,似知生意將近,鳴聲哀咽,戛然而止。那柳林長約三里,綿亙不斷,一路煙籠霧約,時聞桂香陣陣,隨風吹送,只看不見花樹所在。方想這麼濃郁的桂花香,老遠都能聞到,可見不是少數,左近必有人家,便順香味,縱馬尋去。馬行甚快,晃眼把柳林走完。
快出林時,雨漸下大,風也加猛,瞥見一個瘦小人影,頭戴斗笠,好似左近的土人,由側面冒雨飛馳而來。也未看清面貌年紀,是否村童,便由馬旁馳過,連喊數聲,未聽答應,忽然一陣風來,香味更濃,身上並還灑了好些黃點,正是隨風吹來的桂花。順那香風來路,目光到處,原來右側乃是大片桂花林,枝葉濃密,黛如染,上面綴滿金粟,清香撲鼻,雨中看去,分外鮮肥,狂風一過,上面桂花紛紛離樹而起,飄灑滿地,宛如金雪。正想這裏既有大片桂花樹林,決不會沒有人家,勒馬回顧,小人已不知去向,無從詢問。那桂樹多是又高又大,繁枝叢復,行列疏整,樹下草地平整,落花以外,甚是清潔,好似常時有人打掃光景。斷定人家不遠,雨又越下越大,無法前行,急於覓地避雨。
正尋路間,忽見花林深處現出一座廟宇,過去一看,那廟頗大,門有“桂林庵”三個大字,廟門緊閉,寂無人聲,環廟盡是桂花,間以修竹,景絕幽靜,料是女尼清修之所,身已濕透,忙即叩門求見。先是沒有應聲,一會聞得裏面有人低語,聽不甚真,忙喊:“我是雨中路,來此暫避,並無他意。”待了一會,才聽老婦回應,隔着門縫正往裏張望,忽聽落閂之聲,門已開放,面前站定一個道婆,發已全白,臉上皺紋稠疊,看去少説也有七旬以上,手持一
紅漆枴杖,似頗沉重,方覺大殿離門尚隔一層大院落,才聽答話,如何便到?心中微動,道婆已做然間道:“小姑娘就是你一人麼?”説時瞥見所騎紅馬,好似微微一驚,又細看了兩眼,帶笑説道:“本庵只師徒二人,向例不容外客入門。我雖在此借住,也能代作一個主意。外面雨大,姑娘又是孤身少女,想已飢渴,請到裏面再説吧。”東方霞雖看出對方不是尋常,因見意甚殷勤,此外無處避雨,自負本領,也未在意,立即隨同走進。老道婆隨將門關好,伸手拉馬。東方霞笑道:“此馬
靈,無須管它,如有草、豆,給它吃些,否則由它在院中吃點野草也好。”隨對馬道:“你就在前面樹下,等我烤乾衣服,雨住就走。”那馬一聲長嘶,便向殿前草地上走去。老道婆驚問道:“姑娘你連行囊都未帶麼?”東方霞推説途中遺失。老道婆取來衣服,與她換上,將濕衣拿去,又端了些酒菜冷飯前來,説:“廟主師徒因事他往,只留我和我孫兒在此。我不喜吃素,帶了小孫兒單起伙食。這是今早吃剩下的半碗滷雞
,可用熱水泡冷飯,將就吃吧。”東方霞正將衣服換好,包紮傷處,換上傷藥,見那女衣甚是整潔華美,端來又有葷菜,好生奇怪,便間:“婆婆貴姓?因何住在庵裏?”老道婆笑道:“姑娘你頗像我死去的女兒,我甚愛你。我姓褚,這裏前殿,向無人來。廟主回庵,必在後面,輕易不會到此。我已命小孫在後面守候,人回即來送信。她們不喜生人上門,姑娘吃完少憩,雨住就走。濕衣少時就幹,這身舊衣不妨穿去。我也不問姑娘姓名來歷,別的你就不要問了。”東方霞聽她言詞閃爍,越發生疑,暗中留神,首先發現那
枴杖,鋼鐵製成,上有朱漆,又
又重,約有百斤左右,諸道婆拿着走路卻甚輕便,最奇是不聽絲毫觸地之聲,知非常人,又拿話探詢。褚道婆似已覺察,突把面
一沉道:“姑娘一定要問,你那馬的主人便是我的對頭。你如不是他的親人,可先明言,否則這雨越下越大,你就進退兩難了。”東方霞聞言,猛然想起一事,心中大驚,不
示弱,抗聲説道:“我雖不是他家人,也是至親。”底下話未出口,左手已被褚道婆抓住,厲聲問道:“你與他何親?叫什名字?”東方霞覺着對方手和鐵箍一樣,當時半身痠麻,身又負傷,知難與敵,又見那馬因為避雨,已尋到窗前走廊之下,探頭向內,怒視對方,兩耳直豎,知它猛烈
靈,恐人馬一起吃虧,一面將馬喝退,回臉怒道:“馬主人是我姊夫,我名東方霞,你便是昔年家居清涼山的褚四娘麼?”褚道婆聞言,面
轉和,鬆手微笑道:“原來你是他小姨東方霞。我只和他有仇,與你無干。我決不傷你,庵主回來卻是難説。這大雨天,今夜她母女也許不歸。明早天晴就走,除卻自投羅網,這匹紅馬她不認得,遇上也可無害。好好在此養傷,睡一會吧。”東方霞知道對方乃當年江南女俠盜賽公孫諸四娘,本是恩師惡麻姑褚慧之妹。姊妹二人失和已有多年,都是
情古怪。四娘昔年貌美,所適非人,生有一女。甚是鍾愛,無奈女婿是個
賊,為姊夫陳叔青所殺,乃女悲慘而死,懷仇至今。對方喜怒無常,如提師門淵源反倒有氣。坐定以後,覺着臂痛未止,暗忖:“此人真個神力,庵主想也不是善良。”正笑問庵主名姓,忽見一個年約十二三的幼童飛身縱進,見面急喊道:“太婆還不快把馬藏起!庵主和五姑姑回來了,還來了好些男女遠客,説西陵寨已然瓦解,佟元亮為一姓秦女子所殺,庵主和五姑剛到山口便得凶信,把逃出來的十幾個男女朋友接來此地,內中還有兩個受傷的。他們都説仇人乃是一夥戴面具的少年男女,內有兩個所騎紅馬乃香螺諸陳叔青所有,説得和這位姑娘的馬一樣,如被看見,決不甘休。”話未説完,褚四娘揮手令其再往探聽,隨即將馬拉進屋內藏起,轉向東方霞道:“庵主之女,便是有名的賽楊妃楊小翠,她母辣美人尤紅仙,雖然隱藏此庵已十數年,輕易不再出面,你想必有耳聞。她母女和佟氏父子各有深
,只為仗恃貌美,向不俯就,都是男的自來尋她。母女均無長
,雖未嫁與佟元亮,兩下仍是藕斷絲連,常來魔中幽會,情
甚好。這次原定十四夜同到西陵寨赴會助威,不料全數瓦解。你雖不是那姓秦女子,必由西陵寨來無疑。如被撞見,決非其敵。大雨昏夜,又沒處逃。好在她們不來前殿,你不可妄動。待我往後面查看,回來再決去留。”説完,便往外走去。
東方霞幼時便聽母師説過這兩女賊的來歷,武功既高,心又狠毒。尤紅仙更擅雞皮三少之功,現年五十以上,望去仍是二十幾歲美人。楊小翠並不甚美,但具環肥之妙,一經
接,着體
融,使人魂銷。少年美男死她母女手內的不知多少。武功又強,打得一手連珠鐵蒺藜,不知何故,多年不聽提起,只説遇仇遭報,不料在此相遇。身負鏢傷,越發腫痛,本就不敵,何況還有許多賊黨。總算命不該絕,最厲害的褚四娘竟會暗助自己,否則豈能活命?如非徐元-薄情,怎會到此?正想起心寒發酸,忽見褚四娘身後飛起一條黑影,箭一般急,冒着大雨往大殿上飛去,一晃不見,四娘那高本領的人竟如未覺。暗忖:“這裏終非善地,人心難測,四娘既住庵中,與兩
婦必有深
,所説是否可靠並不一定,莫如將身藏起,看事行事。回來如問,再想話答覆。後起黑影,武功之高從來少見,身材頗似幼童,難道四娘之孫竟有如此本領不成?要是外人,四娘不應毫無警覺,只不知為了何事冒雨越房而過?”邊想邊往四外查看,見四娘所居偏殿共三大間,兩暗一明,馬便藏在當中神像後面,因想先找出路,見離門近,打算查看上鎖也未,沒顧得看馬。走到庵門一看,不知何故,門上鐵鎖被人擰斷,門閂甚
,也被齊中斬裂,只稍微帶着一點,一扳就折,當時可以開門。這樣堅固
重之物被人毀去,相去數丈之遙,事前竟未聽到一點響動,好生奇怪。
遙聞後面男女喧譁、歡笑賭酒之聲由風雨中隱隱傳來,越想越不放心,打算把馬牽到門側堆柴房內,以備萬一有警,立時開門,仗着神駒,冒雨逃走。及至趕回原處一看,馬已不見,原來神像後門已大開,馬竟被人牽走。天已入夜,風狂雨大,外面黑的好似一條甬道,廟牆甚高,那馬
烈如火,怎會乖乖被人牽走?心正驚慌,忽聽廟外傳來一聲馬嘶,正是那匹火龍駒,猛想起鐵鎖毀得大怪,好似另有高人暗助,但不現形,是何緣故?心中一動,忽聽厲聲喝道:“你不聽我的話,要作死麼?”回顧身後,正是四娘,忙把心神一定,答道:“四娘休要誤會,我那紅馬被人盜走了。”四娘聞言,低喝:“稍待!再如亂走,我不管你,就沒命了。”隨往門外冒雨縱去,身形一晃,落向廟牆之上,晃眼不見,身法快極,同時聞得有人冷笑之聲。回顧門外,又是一條小黑影,一閃不見,彷彿頭上戴有面具,心疑紫煙未婚夫鹿生跟蹤追來,連忙追出,再看已無蹤影。那雨越下越大,宛如河水倒傾,轟轟發發之聲,後殿男女歡笑全為所掩。正要退回,忽見四娘之孫由後面如飛趕來,見面低聲急喊道:“我太婆呢?後殿有警,又聽牆外馬叫。庵主知道廟中來了外人,正在四下搜索,快到此地來了!”東方霞腿傷疼痛,行路艱難,聞言大驚,忙回裏屋,剛把寶劍暗器取在手內。幼童名叫方虯,乃四娘外孫,甚是機警,方説:“姑姑決藏不了,打又打不過,快想一套話,索
先告她倆,説你是太婆後輩,不是外人。”隨聽冷笑之聲。東方霞抬頭一看,門外站着一男一女,各持兵器,望着自己,滿臉殺氣。方自暗中戒備,未及喝問,方虯已先回身笑道;“五姑休要多疑。她是好人,來此避雨,不是對頭。如若不信,大婆也在追敵,好歹等她回來再説不遲。”那女子正是楊小翠,聞言剛把柳眉一豎,同來賊黨已戟指喝道:“這便是賤婢東方霞,小賊徐元-的情人,饒她不得!”小翠還未答言,只聽窗外,有人接口,喝得一個“你”字,面前寒光連閃,賊黨首先應聲而倒,隨聽奪的一聲,一枚鋼丸已深陷門框之內,打得木屑粉碎。小翠總算躲避得快,沒有受傷,不由大怒,縱身往外趕去,方虯也忙追出。隨聽喊殺之聲,又有數人,撲進房來。
東方霞情知非打不可,只得咬牙忍痛,拔劍出鬥。來人全是西陵寨佟氏父子心腹同黨,認定東方霞是元-的情人,如何能容?東方霞本來寡不敵眾,總算武勇機警,見所來敵人共有五人之多,室中現有神像雜物可作掩護,意只守不攻,捱到四娘回來相機行事,免因傷痛吃虧,便借神像桌椅掩護,持劍應敵,一面連發晴器。剛招架了幾下,覺出腿傷越痛,不能久立,暗道“不好”賊黨因嫌地窄人多,反倒礙手,對方沉着應戰,守而不攻,一面架隔,只將暗器
空打來,已有兩人受了浮傷,自覺失計,又看出敵人腿上有傷的弱點,方喝:“賤婢狡猾,無須齊上,只由一人動手,也用暗器打她,賤婢長得好看,擒到之後,大家先拿她快活一陣,再殺她為小山主報仇。”東方霞見發話賊黨是個瘦長子,手持一柄判官筆、一把鈎連刀,正向羣賊發話,得意洋洋,想起被擒必受污辱,腿傷又越來越痛。再看仇敵形勢,便是四娘回來也難解救,正在咬牙切齒憤不
生,稍不能支立時回劍自殺。猛聽叭的一聲,面前黑影一閃,瘦長賊“噯呀”一聲,早捱了一個大嘴巴,倒地不起。下餘三賊各取暗器要打,另一賊還未退下,持刀
面斫來,剛被自己用劍一擋,聞聲未及回顧,那來的是個身材瘦小、面如死灰、好似陳死人的臉子,醜怪非常,從未見過,動作如飛,神速已極,武功更是出奇,由旁窗飛進,只一巴掌便將瘦賊打悶過去,跟蹤一縱,早到了敵人身後。那麼瘦小一個人,不知怎會具有驚人神力,縱身一把抓住對面敵人的後頸皮,只聽那賊負痛驚叫,竟被小黑人往後拖倒,單手反抓賊頸,就勢把人掄起朝外甩去,另三賊見狀大驚,各將暗器兵刃湧殺上來。小黑人空着雙手,一毫不以為意,拿手抓之賊當了兵器,橫掃過去,三賊的兵刃暗器打在他身上,紛紛彈落震退,好似自打。再被賊屍一揮,當頭一賊先被打跌,死賊身上倒挨好幾下,只聽叭嚓亂響,室中陳設用具全被賊屍打倒,亂成一片。又聽後面喊殺之聲,似有多人趕來。
東方霞先以為來人不是鹿生也是黑孩兒,戴有人皮面具,故看不出,再一細看,身法不像,也無如此瘦小。心正奇怪,想要喊問,賊黨援兵也自趕到,擁進多人。小黑人手一揚,先把賊屍橫打出去,跟着縱身,振臂一揮,疾風過處,面前人影一晃,神前高懸一盞具有七個燈頭的長明燈當時全滅。黑暗中聽一女子口音在身後説道:“姊姊還不隨我快逃?事出意外,禍闖大了。”這時屋中黑暗異常,賊黨又在喊殺紛亂,百忙中未暇尋思,方覺耳音甚,身子已被來人拉轉,隨有一油綢套籠向頭上,耳聽低喝:“姊姊噤聲!”立被來人手抄兩腿背向身上,由後門走出,順甬道往庵門趕去。伸手隔綢一摸,來人也戴有面具,急切問,只想不起是誰。耳聽大殿一帶正有多人惡鬥,庵門已開,被來人直揹出去,腿傷更重,疼痛異常,知難行路,便不作客套,任其衝風冒雨朝前飛馳。途中似聞有人在側低聲説了一句,未聽回答,一會停住,輕輕一躍,便落向馬背之上,覺出那油衣套十分
緻,因風雨太大,黑夜之中也看不出,這等情勢,可知危急,只得坐在後面,伸手隔衣將那女子攔
抱住,二人同騎,往前馳去。再摸前面女子,已通身水淋,知把油衣讓與自己,心中萬分
,連問:“恩姊何人?”對方只不答話。馬行甚快,隔了一會,又聽身後還有一馬追來,馬上人全未出聲,只當恐人警覺,便不再問。
跑了個把時辰,路已老遠,風雨也小了些,本來傷痛,再一縱馬疾馳,自更厲害,幸而馬行雖快而穩,無什顛頓。前面女子又迴轉一手將傷腿托住,不令下垂,少卻好些苦痛,時候一久仍難忍受。正疼得心慌,隔着油套似見微光,回手一摸,原來那油套連披反罩頭上,非另穿過無法開看,不知救她的人何故不令窺見形貌,心念才動,猛覺手上進一
馬繮,耳聽:“姊姊坐穩,我還有事。”因那油綢雨套甚是寬大,雖是反穿,雙手仍能前伸尺許,一聽對方要走,忙喊:“姊姊留名!”身前一空,前面女人已將手解開,縱了下去,馬行便緩。隨聽身後另一馬奔馳甚急,一晃老遠。正忍腿痛想摘雨套查看,馬已停住,面前似有燈光,耳聽另一少女笑呼:“到了!我揹你進去吧。”身便被人捧下,已無雨點上身,解開雨套一看,抱她下馬的是一年約二十、長身玉立的婦少,滿口南音,身已落在一所極
雅的房舍以內,因見婦少衣履乾淨,為抱自己,前
兩臂均已水濕,料與馬上恩人一家,心方
,過意不去。婦少已將她捧向內進卧房之內,到處點有明燈,室中陳設也頗華美,本想下地拜謝,腿傷越痛,已難動轉,沒奈何,只得任憑抱向牀上卧倒,雨套早解,被褥温軟,甚是舒適,忙即稱謝,並問主人貴姓。
婦少笑道:“愚姊朱靈鳳,一向隱居在此。今好友黑摩勒路過,説起昔年在他手下漏網的兩個女
賊隱藏離此五十里的桂林庵,新近才探出她母女的底細。因往西陵寨看熱鬧,滿擬
婦與小賊有染,必去赴會,不料未到中秋賊黨瓦解,途中得信,
往尋她,路過此地。恰值舍弟江明冒雨趕回,得知西陵寨幾個有力賊黨當時雖被幾位老俠鎮住,俯首聽命,仍不死心,下山時途遇
婦,互相勾結,同往庵中。舍弟因覺一人勢孤,昔年被七指神偷葛鷹老前輩打敗,立誓不再出外走動的老怪物褚四娘,因有一次染病將死,全仗
婦母女照應,又將其接往庵中居住,已有多年,決不坐視;恐一人勢孤,特來約我夫
同去。外子因事他出,我嫌雨大,正不願去,黑師兄卻好遇上。他兩人年已不小,仍是童心,各穿了一身魚皮夜行衣,戴上人皮面具,一同趕去。不料另外有人追將下來,賢妹又被困在廟內,兩下合在一起。那救你的人我並不相識,匆匆一見,連話都未得説,我想前途定能相遇。這兩位妹子人是真好,我想你們將來定必情如姊妹。我不知底細,無法奉告。你那傷處有藥可治,也是救你的人所留,恐不夠用,又問人討去了。明早如不上路,也許還可相見呢。”隨説,早命人取來温水,待將傷處洗淨,取出一包藥粉,用水敷調。果然一擦上去便覺清涼,痛楚大減。心更
,只想不起恩人是誰,彷彿有點像秦瑛,後來口音又似不對。再想對方與元-情深愛重,巴不得一雙兩好,對於自己只有厭惡,如何會出這等死力?越想越無此理,又覺多年往來江湖,從未吃此大虧,連受艱危,死裏逃生,全由元-而起。以自己的才貌,別人求之不得,偏會對他痴愛鍾情,就説因秦瑛定約在前,不能辜負,怎的便不值他一顧,使我難堪?難道秦瑛就那等好法?越想越恨,心中一酸,不由
下淚來。
靈鳳笑道:“妹子有心事麼?為何負傷行路?我還忘了問呢。”東方霞聞言,猛然想起前數年師父所説幾個男女異人,正與今晚所聞名姓相同,忙先問道:“我因姊姊不避污穢為我醫傷,心中愧,忘了請問。姊姊可是昔年隱居永康,後來威鎮川東,與黑摩勒、江明、童興號稱江南男女四俠的小皇姑江小妹麼?”靈風笑道:“避世之人,前事不必説了。請問妹子到底因何至此?”東方霞驚喜道:“小妹心有難言之隱,此行原定別母出家,永離紅塵,不。料誤入賊庵,幾遭毒手。姊姊如此厚愛,又是小妹心目中想望多年的女俠,真人面前不説假話,只好據實奉告,但請不要笑我,”靈風笑道:“愚姊也是過來人,自來烈女怕纏郎,到底還是趁了外子心願。看妹子這等悲憤,又有出塵之想,莫非為了婚姻之事麼?”東方霞不知對方早已得信,預有成算,氣憤頭上,竟未想起對方怎知自己心事?聞言嘆了口氣,便把前事説出。靈鳳聽她全是片面相思,痴得可憐,元-情有獨鍾,正是佳士,如何怪人?試拿話一探口氣,東方霞恨極元-薄情,知他不會舍彼就此,意甚堅決,便不再深勸,又備了些酒食,殷勤勸用。東方霞見主人如此情重,自更
。
靈鳳深夜才走,東方霞見已夜深,黑摩勒、江明未歸,不知桂林庵雙方勝敗如何,恩人名姓也無法打聽,累了兩夜,連受驚險疲勞,盼了一陣,不覺昏沉睡去。夢中覺着玉腿清涼,傷痛己止。醒來一看,牀前站定一個頭戴面具的女子,正為自己敷藥,知是救命恩人,忙喊:“姊姊,你是我昨夜救命恩人麼?”少女面具乃黑皮所制,只
口鼻雙眼大小四孔,和秦瑛所戴不同,看不出面貌,但是十指纖纖,其白如玉,身材婀娜,頸如蝤蠐,明是一個美人胎子,但不發話,先用手比,令其少安勿躁,藥剛上完,忽然走去。
靈風隨即進房,笑説:“這位妹子天明前方同舍弟趕回,因把雨套送你,周身淋得水濕。問她來歷,只説姓餘名霜,和你一樣,也有難言之隱,但她不肯明言。只説昨夜賊黨被黑師兄、舍弟還有沈老前輩的門人呂氏雙俠連同幾位少年英俠殺死多半,兩婦一受重傷,一遭慘死。老怪物忽然趕回,她原因妹子像她女兒,妄想收為義女,有意示惠,出去尋馬,中了調虎離山之計,追出老遠,方始醒悟,回庵與黑師兄打了一個難解難分。後來還是呂氏弟兄見她孫兒在旁哭喊可憐,又因老怪物本身無什過惡,已被黑師兄引逗得急怒攻心,狀類瘋狂,恰巧南明老人竹符正帶身旁,取出喝止,將雙方勸住,祖孫二人負氣冒雨而去。賊庵已被火焚,救你的兩姊妹也把藥取到,談了幾句,和舍弟同回。你如真個
她恩義,最好暫時不要問她,等見令師之後,人家自會尋去,結
不晚。”東方霞想不出是何原故,餘霜到晚方始人房換藥。東方霞
恩心切,又見傷藥靈效,已漸痊癒,乘她調治之間,突然縱起,想把人拉住再行謝問,或將面具揭去,看她是否
人,為何如此恩厚?不料對方機警異常,比她更快,一把未拉住,人已到了門外。次早見餘霜又來換藥,知道對方身法輕快,已然警覺,更難拉住,便賠笑央告道:“恩人姊姊,我受你如此深恩,怎連廬山真面也不肯現出,話更不説一句?你固俠義心腸,妹子連面都見不到,如何問心得過呢?”邊説邊探身坐將起來。對方早知她傷愈無事,不等下牀,丟了一個紙團,翩然走去。打開一看,上寫:“我與姊姊似有前緣,一見便生仰慕。無如你明我暗,尚有難言之隱,不久必往衡山玉真觀尋你結為姊妹。如肯下
結為姊妹,請回我數字,妹心安矣。”東方霞見書法十分美秀,面貌雖然遮住,丰神皮
那等秀美,就不如自己也差不多,武功更好;惺惺相惜,認定知己,仍盼事前見面,見筆墨早在桌上放好,也未尋思,便在紙後面寫了兩行答覆,大意是説:身受救命之恩,以後休説結為姊妹,為奴為婢,肝腦塗地也所心願。剛一寫完,餘霜忽然走進,就桌上把紙條抓去,轉身便走。東方霞隔座一把未拉住,暗忖:“主人甚好,我不會追到裏面去看她為何如此藏頭
尾?”正往外走,
頭正遇靈鳳,不便再走,以為餘霜必回,哪知由此不見。傷勢已好,前後待了四
,便向人告辭。靈鳳也未挽留,只取了一個包裹出來,裏面俱是新制,由頭到腳,內外全備,並還件件合身,式樣更好。間知餘霜由廟中發現濕衣,隨手帶回,連夜和一女友親手趕製,材料乃主人所贈。女子心情多半愛美,加以自幼好動,又蒙母、師傳了一身武功,
常孤身往來江湖,雖然俠義名高,所至逢
,但因母、師多是修道之人,相見時少,從未遇到一個人對她如此温情親摯,當時
得幾乎
下淚來。靈鳳見她
動,笑道:“你不必難過,她許有求於你呢。”東方霞慨然答道:“就算這位恩姊對我好是有為而發,我也
恩刺骨,百死不辭。”靈鳳笑道:“她求你只有好事,怎會談到死字?”東方霞心方一動,忽見一中年男子由門外走過,身材微胖,人頗英俊,靈風笑喚:“琪哥!”隨聽門外笑答:“鳳妹,你這裏來,我有話説。”靈鳳微嗔道:“這裏説不是一樣,討厭!”隨含笑往外走去。隱聞後屋低聲説笑,只聽出“事已七分可望”後又聽到“玉真觀”三字,底下便聽靈鳳埋怨之聲,也未聽清。知那男的便是靈鳳之夫李玉琪,想起主人化名江小妹往報父仇時,男的為她受盡艱危,追逐多年方成連理,痴心深情古今少見,久已豔傳江湖,聽他説話神情,分明恩愛非常,自己卻是身世飄零,此去別母出家,便以空門終老,不
心酸,
下淚來。越想心越煩,也未細辨主人背後之言,為何提“玉真觀”三字。一會,靈鳳走進,重又告辭,馬早備好,仍是原騎,便往回家路上走去。本意先見母親,路上忽然遇見楊飛雲和薛紫煙,説起自己當夜走後,二女也冒雨追來,知她必去衡山見師,趕到一問,人並未到,一算所騎馬快,不應如此,重又回趕,途中才聽説在桂林庵避雨遇險之事,因此尋來。説乃母也在,聞她受傷,甚是愁急,令其速回。二女因另有事,陪走一段便即別去。
東方霞不知二女由六里坡後走,人卻先到衡山。紫煙好意,惟恐乃師剛愎古怪,萬一誤會偏心,和元-、秦瑛作對,意先打招呼,使對方有了先人之見,不致走了極端,把事鬧大,難於挽回,便把事情經過婉言陳説。自己還覺措詞得體,情理兼全,沒想到這兩位老人全都
傲偏
。以為愛女愛徒如此才貌,對方竟會堅拒,照着所聞經過情形,分明傷心已極,認定男子薄倖,又愛招惹,必是上來虛情假意,未了拋棄。否則她素來看不起男子,決不會如此傷心憤
,又聽出二女偏向元-,明是代他説話,不
大怒,對看了一眼,面上卻未顯出。二女走後,兩老便自商計,一個坐守,一個便在暗中追趕下來,途中聞得愛女遇救之事,因主人是昔年女俠江小妹,以前曾有過節,不願前往。折回衡山,元-也自趕到。兩老一齊下手,已將元-擒去,只等東方霞回山問明,豁出與三老破臉,至少也令元-殘廢。
東方霞不知意中人已被母、師拘困觀中,滿腹悲憤,別了二女便往衡山趕去。剛一進門,便見兩老滿臉怒容,正在收拾行囊兵刃,似有急事快要起身神情,同時瞥見桌上還放着乃師多年未用的一口神魚劍,知有強敵,不大驚,連心事都未及哭訴,忙問經過。兩老見她回來,又憐又恨,看完傷處,各自氣憤憤喊了一聲“冤孽”隨説經過。東方霞聞言心膽皆寒,忙朝兩老跪下,一手一個緊緊拉住,痛哭起來。
原來徐元-本心專愛秦瑛,由楊家起身時,飛雲恐馬步同行不便,又備了一匹好馬送與元-,除黑孩兒照例步行不喜騎馬先走而外,秦瑛、黑女並騎紅馬,元-獨乘一馬。一出山口,秦瑛見黑孩兒已然單走,便把元-喚住告以心事,説:“此行為追東方霞回來,結為姊妹,同嫁與你。照飛雲所説途徑,共是三條,不知她走往何方,那馬又快,她母親還在其次,她師父乃你師祖外甥女,武功甚高,又剛愎,鍾愛此女,不問是非,就許鬧出事來。你師父、師伯因你師祖只此親人,無論如何也不肯傷她,你家世代單傳,如有不測,我怎對得起你?何況此女於我母女又有過救命之恩,否則石師伯和我也不會強迫你答應這婚事。如若真心愛我,由此分路,將她追趕回來。你先追上,比我還好,見時可告以不是不愛,對她深情尤為
,只為與我明約在先,惟恐難處,不敢對她用情。不料和我見面,才知我和她自西大林一見便即投緣,彼時還不知她心事來歷。既然這樣,再好沒有。又因她負傷回家,萬分懸念,特意分頭追來。好話盡你説,人不尋回休再見我。”元-還想開口,秦瑛玉容已帶愠
,説道:“我志已決,願否在你。你不是説什事都由我作主麼?”説完便和黑女同乘馳去。
元-知她心意堅決,再想到師父平所談,想不到竟是東方霞的師父,仔細盤算,不允不行,又想東方霞美貌痴情,也難辜負,愛
既非此不可,只好依她。心念一動,立時快馬加鞭往下急追,不料東方霞氣憤頭上走岔了路。秦瑛原意把應行正路留與元-,反倒無心追上。元-卻未追對,中途又遇大雨,先還冒雨急馳,想把東方霞追上,討愛
的好,後見雨下越大,便覓人家避雨,直到天明雨住方才起身。事有湊巧,呂氏雙俠同了鹿生也由後追來,本是正路,中途遇見黑孩兒,為一不平之事耽擱,無意中被一賊黨引往桂林庵去,殺死
婦羣賊之後,因東方霞已有下落,想追元-回來一路,沒想到途中相左,趕向前去,直到衡山也未遇上。
元-次早起身,走出不遠,覺着飢渴,便往鎮店中去飲食。剛一坐定,對面忽來一身材瘦矮的黑衣人,手上拿着一個小包,到時因值中午,店中人已坐滿,只對面一個空位,便朝元-看了兩眼,笑問:“這裏有人麼?”元-見那人雖然生得又黑又瘦,其形如猴,十分醜怪,二目光外
,是個異相。想起那年雪天遇見黑孩兒也是酒店之中,穿的又是黑衣,不由心生好
,忙笑答道。
“這裏沒人,尊兄請坐,一同吃吧。”説時,店夥已將酒菜端來。黑衣人一言不發,舉筷就吃。店夥方要開口,元-忙道:“我二人是一路,可把好酒好菜取來。”店夥應聲自去。元-本見對方異相,目光奇怪,想要攀談,哪知黑衣人一味大吃,一言下發,食量又豪,元-竟無法開口,見他神情舉止多與初會黑孩兒相似,越動好奇之念,忍不住笑問:“尊兄飲啖兼人,必是奇士,尊姓大名能見告麼?”黑衣人笑答:“你果然不差。我就姓這個。”説罷,指了指身上便往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