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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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倫撣撣手就想上車,我看見他的大衣下襬因為剛剛蹲着鎖鐵門而沾了灰,伸手就想給他撣。可他大步一跨,跨出老遠,我連下襬的邊兒也沒沾着。我悻悻地跟上了車。

鄭倫發動了車子。這裏有海洋的氣息,不,應該説是有烤魚片兒的氣息。在這廝的人生中,吃和洗澡並列第一名。若再算上他媽、他、他的工作室、他的小蕭,我在他心中是不是應該排在第五名之後、第十名之前的某一個位置呢?

我斜愣着眼睛,瞥見司機鄭倫的小卷劉海兒已經太長了,長得幾乎遮沒了他的大眼。看不見他的眼,我如何看得見他的心思呢?此乃劉海兒的絕妙用途吧,可以阻擋心事不被旁人窺視。這麼一想,我也捂住了眼睛。我不想我一腔焦慮的心事被鄭倫窺去,我不想處於下風。

可這一捂,卻捂出了大事。

我突覺車速加疾,車頭左偏,説時遲那時快,砰的一聲巨響後,車頭又右偏,車速在剎那間減至零。這不是某星撞地球,也不是火山叫囂、洪水咆哮,這,只是一起車禍。不用看,我也知道我和鄭倫發生車禍了。

“小仙,你沒事吧?你沒事吧,唐小仙?”我聽見鄭倫焦慮的呼喊聲,這才張開了捂着雙眼的雙手。我沒事,我只是覺自己的一把老骨頭在座位的安全帶中小範圍地東倒西歪了幾下。如此看來,這安全帶還真不是擺設。我一眼就看見,路上的行人都在看着我,或我們。我一把推開了車門,跳下了車:“看什麼看啊?沒事沒事,都散了吧。這大冷天的,都回家看電視去吧。”我唐小仙一貫反看熱鬧的,也一貫愛好疏散民眾。

我回頭,看見車上的鄭倫正目瞪口呆地看着我。他應該沒想到,他的媳婦兒是如此巾幗不讓鬚眉。鄭倫也沒事,他也只是在安全帶中歪了歪。

不過麪包車可就有事了。它右側的後方有裂痕、凹陷、漆面斑駁,壯烈悽慘得如戰場傷兵。

這時,鄭倫已下車走向肇事車輛了,漸漸地,周圍也已擁堵了其他車輛。據現場觀察,再結合剛剛的切身受,我分析車禍的過程如下:我們的麪包車正在直行,而肇事車輛——一輛與我們同方向的出租車,本來停在自行車道上,但卻突然車頭左扭,企圖調頭。鄭倫避閃不及,一邊也左扭車頭,一邊加速企圖衝過險情。就這樣,出租車的車頭狠狠地親吻上了我們那沒衝過去的麪包車的右側。

出租車司機也沒事。他也已下了車,左看右看。至於出租車,可真是一員重傷兵了。它橫在馬路中間,前保險槓已完全落,內部機械結構見了天,車旁還散落着一些塑料的格子板。這時,我才突然驚慌:這是多大的一起車禍啊!又突然,我看見重傷員出租車血了。那不知是油還是水的體,正在滴答。

我唐小仙奮力跑向了正在走向出租車的鄭倫,心裏想着,我的夫君,沒有你我可怎麼活啊,嘴裏嚷着:“鄭倫,趴下,要爆炸了。”我的夫君鄭倫雖沒有趴下,但也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而我一邊跑一邊看着出租車司機將手伸到那堆機械中,像是擺平了一個小盒或是小罐的東西。重傷兵的血止住了,我的步伐也止住了。那司機藐視了我一眼:“爆炸?你電影看多了吧你?”我的臉通紅通紅。

那司機五大三,一臉橫,我就奇了怪了,誰敢坐他的車啊?他是不是專門上夜班、拉夜活兒的啊?他找塊兒黑布蒙成蒙面人估計也會比着現在這副尊容更像良民。而他的內在和外在相當一致,他指着鄭倫的鼻子大罵:“你他媽的會不會開車啊?有你這麼強行超車的嗎?”鄭倫倒文質彬彬,掏出了電話。掏出以後,他扭臉就問我:“通事故打多少號?”想我唐小仙還來不及出事故,車就被變賣了,故此也只好説:“要不打110試試?”那司機來干涉我們夫間的對話:“找警察?你們這不是自找麻煩嗎?我看啊,咱私了算了。這車,咱各走各的保險,然後你們再給我一千塊錢誤工費。”這下,我這氣就不打一處來了:“您睜大了眼睛看看,這是誰的責任啊?一千塊錢,誰給誰啊?”司機又被我勾得開罵了:“你大爺的責任。我這兒掉頭掉得好好的,你們超他媽什麼超啊?”嗖地,鄭倫就擋在了我前面,像一座大山似的,擋得那屠夫司機完全消失在了我的視野中。鄭倫一字一句:“你少他媽跟我女人説髒話。”哦,天哪。他的女人?這説法也太甜了吧?就像是身在江湖,就像是今生今世打上了烙印。就這樣,我唐小仙在車禍現場雙眼冒桃花了。

屠夫司機竟噤聲了。我不藐視他:紙老虎,欺軟怕硬。

通警察聞訊而至。車禍造成了通擁堵,自然有人向正義之師通風報信。

我之所以奉他為正義之師,是因為身材魁梧、説話結巴的他末了下了這樣的結論:你,你,你這是自行車道非,非法停車,掉頭又,又不打燈。這兒,這兒離路口那,那麼近,你,你説人家那車速能,能有多快?撞,撞上純粹賴,賴你。你,你全責。

這段相當費勁的話,是警察同志對屠夫司機説的。我和鄭倫在一邊十指緊扣,為了忍住對那警察不敬的鬨笑,兩隻手越攥越緊。那時的氣温是零下四五度,我的手心卻因為鄭倫的手而發熱。

屠夫持續狡辯,狡到最後,説:“我壓兒就沒看見他們那車過來,我這後視鏡有盲區啊。”結巴之師已凍得直跺腳:“少,少來這套。再,再廢話,我扣,扣你車。有盲區,那,那你甭開了。”我終於忍不住了,笑得臉直筋。

凍僵了的警察擲下罰單,打道回府。

屠夫立馬變孫子,攔在我和鄭倫的面前:“哥們兒,哥們兒,你看,我給你三百塊錢,咱私了行嗎?”鄭倫不把錢放在眼裏,只説:“你先跟我媳婦兒道歉。”屠夫點頭哈:“姐姐,我道歉。我不該罵您大爺,我錯了,錯了。”我風度翩翩:“算了,反正我也沒大爺。”恰好,我爸是老大。

而最終,這起車禍以屠夫給了我們六百塊錢告終。正義之師的罰單被撕碎時,我深深地覺得對不起結巴大哥的勞動。可在人情和金錢面前,人的意志力就是這麼不堪一擊。屠夫不願這肇事經過被報至他們公司,不願記錄上有污點,故此懇請我們得饒人處且饒人,又説他賺點兒錢不容易,為了養活女起早貪黑、省吃儉用。我有一瞬間真的被他動了,但下一瞬間,我還是收起了那六百塊錢。

錯誤之後,人終歸是要得到教訓的。而我和鄭倫在驚嚇之餘,也終歸是要得到補償的。

麪包車只有外部創傷,內部並無恙。我和鄭倫上了車,手又緊緊地握成一團了。鄭倫的眼睛紅通通的:“小仙,對不起,嚇着你了。”我的心温暖如:“你別這麼説,這事兒不賴你。再説了,我唐小仙動過刀玩兒過槍,怎麼會因為這撞一下就嚇着?”鄭倫大眼瞪得滴溜溜圓:“動刀玩兒槍?”我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做飯誰不動刀,軍訓誰不玩兒槍?有什麼大驚小怪的!

鄭倫仍一廂情願地希望他的媳婦兒是弱女子:“可,可我剛才明明看見你眼睛都紅了。”而我卻與他的希望作對:“放,我怎麼會?”即使在我驚駭出租車會爆炸的那一剎那,我也只是跑去想與夫君生死與共而已。哭?哭有用啊!

就這樣,我擯棄了女人如花的柔弱本質,以一株生命力旺盛的狗尾巴草形象,消除了夫君的自責。我唐小仙是多麼深明大義的女子啊,若是換換年代,我也會去代父從軍,而芳千古的《小仙詩》會由此誕生。

正當我陷在自己的世界中時,鄭倫已放開了我的手,麪包車也已緩緩啓動。鄭倫像沒事兒人一樣:“明天下午兩點的飛機,我十一點去接你。”我也順勢下台階:“好啊,去店裏接我吧,我明天一早還要過去代些事情。”於是,就像負負得正一樣,蕭之惠的作梗和屠夫司機的肇事形成了“有事有事得沒事兒”的模式。我和鄭倫就這樣在共患難後,即將攜手踏上結婚旅行了。真實的世界,就是這麼愛峯迴路轉,轉得比那屠夫司機的掉頭可兇悍多了。

一大早,我將“小仙女裝店”正式託付給了小甜。她是個活模特,將我給她的一套樣品穿得像模像樣。小甜朝氣蓬、亭亭玉立,一雙天然紅嘟嘟的嘴映襯着淡青的開身衫,簡直就是一幅風景畫。我不由覺得自己越活越,之前大好的年華還沒來得及珍惜,恍惚中就成了歷史。

由於小甜的到來“小仙女裝店”正式啓用了讓老闆省心、導購省心、客人也省心的“一口價買賣模式”我在店內掛了塊小牌子,其上寫有“謝絕議價,假幣報警”剛剛,小甜初到店內初見這牌子時,馬大哈地念道:“謝絕假幣,議價報警。天啊,姐,沒這麼嚴重吧,議價就報警啊?”我氣結:這孩子,到底能不能看好我這唯一的資產啊?

中午,在千叮嚀萬囑咐小甜要記得每晚鎖好門、關好燈,並記得隨時記賬後,我才上了鄭倫的車。小甜竟又跟出來,反過來囑咐我:“姐,路上小心啊,看好錢包,別亂吃東西。”鄭倫由衷讚歎:“真是個好夥計。”我雖頗有同,但之前還是公事公辦地審查了小甜的身份證,並擬訂了完善的合同,雙方親筆簽字,只差按下手印兒。人心隔肚皮,這是現代社會最真實的寫照之一。我活到今天這份兒上,害人之心沒有,防人之心不缺。

鄭倫開車前,我看見了隔壁店的佳伶。新的導購還沒有上任,她孤零零一人站在店門內。陽光正充足,透過玻璃店門照在她的臉上,她微微蹙着細眉,蹙出一臉枯黃的寂寞。再看與她一牆之隔的小甜,金黃金黃的,正大力對我揮舞着送別的手臂,那幅度之大,就像她送別的是一艘已駛遠的郵輪。唉,我唐小仙與那枯黃之人,正是同齡人。幸好,我有鄭倫。

車禍的餘驚漸漸消散,可蕭之惠這禍害的餘威又捲土重來。

我掏出我刻意帶來的牛乾,拈出一塊兒仔細端詳,端詳完了,送入自己口中,隨之一邊嚼一邊面陶醉之。果然不出我所料,司機鄭倫迅速開口:“給我也來一塊兒。”我拈了一塊兒大的,往他嘴邊送,並問道:“那天,蕭之惠她是怎麼挽回煤老闆的啊?”這個疙瘩,始終要解,那晚解自然不如早解。

鄭倫一愣,但隨即還是伸脖子張嘴巴奪下了牛乾。我就知道,只要有吃的介入,戰火就不會紛飛。鄭倫對牛乾採取了憐香惜玉的態度,細嚼慢嚥過後才道:“那天晚上,她主動約煤老闆吃飯,約的七點,但煤老闆直到十二點才到。”又不出我所料,這女人果真主動送上門去了。可這划算嗎?為了支持我夫君的事業,她連自己的清譽都豁出去了?真可謂是傾囊相助啊。

鄭倫是我肚子裏的蛔蟲:“唐小仙,你別又一腦子烏七八糟啊。都三十歲的人了,怎麼這麼幼稚?”我怒火中燒:幼稚?開什麼玩笑?只有“成人”的思想才會烏七八糟。為了不重蹈覆轍,我敢怒不敢言,反而又送上一塊兒牛乾:“那你倒是説説,煤老闆是如何就範的?”鄭倫吃着我的,還敢與我作對:“什麼就範啊?我們這是正當的生意。怎麼叫你一説,就都像非法的似的?”我忍無可忍:“那煤老闆分明就是個胚,你們要是為了生意而讓他有機可乘,那自然算不上合法。”鄭倫踩油門的腳是越踩越有勁,看樣子,這麪包車不等舊傷就醫,新傷就會跟上。

“唐小仙,小蕭在你眼裏就這麼不堪嗎?還有我,我在你眼裏,也這麼不堪?如果小蕭是犧牲了自己才換來了這筆生意,你覺得我會接嗎?”鄭倫的反問句一高過一

我也豁出去了:“幹嗎不接?你要是不接,她豈不是白白犧牲了?”説實話,我唐小仙自己都為自己説出這等二百五的話來而臉紅。可惜,説出去的話如同潑出去的水,就像我當初對鄭倫説“我們結婚吧”結果我們就真的結婚了。

鄭倫就這樣駛上了機場高速路,而路況正好清淡,適合他使勁兒踩油門,響應這“高速”二字。在我眼中,他當下這疾惡如仇的嘴臉,就像是要載着我這惡人同歸於盡似的。而他就義前的遺言如下:“小蕭沒有犧牲,她是用‘倫語’敬業的神和優秀的設計挽回這筆生意的。”我仰天長嘯:在他們善人的世界中,真是雲淡風輕、花紅柳綠啊。一個胚竟然能動於一個美人兒的敬業?開什麼玩笑?我的夫君真是二十五歲的軀殼裹着五歲的心靈啊。

“鄭倫,那你為什麼不用你的神去挽回?”我唐小仙多年來的學術神就是:不懂就問,問到懂為止。

“我不屑於賺這種人的錢,這會讓我覺得對不起工作室,也對不起工作夥伴。”鄭倫依舊義正詞嚴。

我把牛乾的塑料包裝袋攥得咔啦咔啦響:“可到頭來,你不還是要賺這筆錢?”我的潛台詞兇狠狠的:你裝什麼清高?

“是。小蕭知道我結婚了,知道我需要錢,也知道工作室的近況不容樂觀,這才極力挽回了這筆大生意。而接下來的後續工作,我也已經讓別人接手了,小蕭再也不用去接觸你口中的那個‘胚’了。你説,這整件事下來,小蕭錯在哪兒,我錯在哪兒?”鄭倫時不時地雙手離方向盤,東比劃西劃拉,看得我心驚膽戰。

是,這整件事下來,鄭倫和蕭之惠站在了有理有據、有情有義的那一邊,而我唐小仙則是狼心狗肺、無理取鬧,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麼了。婚姻的降臨和蕭之惠這“第三者”的隨之而來,讓我風聲鶴唳、草木皆兵。我這幾十年的涵養就像香蕉皮似的被輕而易舉地剝了去,骨子裏的軟弱和不堪一擊讓人一覽無餘。我幾十年的教育也都白受了,既然不懂理智不懂偽裝,不懂該忍則忍,那不如回到猿猴時代去,看誰不順眼就直接拿樹杈子掄誰,圖個痛快。

我又愧對於夫君鄭倫了。這個二十五歲的男人,本來是兜兒裏揣着零食,正在事業的道路上跑跳蹦躥,但不巧,零食店改頭換面,換成了“小仙女裝店”結果他認識了我唐小仙。光認識還不行,還得娶,得馬上娶。從此以後,他的步伐因為要養活老老母以及老婆而變得沉甸甸。我姑且不管蕭之惠有何居心,可至少,她貌似通情達理、仁義雙全。但我這做老婆的,典型就是個拖後腿的。

鄭倫一言不發,攥着方向盤的指關節已泛了青白。我還是不知道為什麼我會下淚來。這尚未正式開始的婚姻,好像已被我胡攪蠻纏攪得一團糟了,但更讓人彷徨無措的是,在我夫君心目中高大而光輝的蕭之惠,在我眼裏依舊有着不可告人的陰暗面。她如何拿下了煤老闆六套套房的裝修權,她又會在何時拿下我的夫君呢?她就像一魚刺,鯁在我的喉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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