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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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裏有過的夢，我的憂鬱來自時間和空間。

二月裏的小雨像濃郁的罩霧，濛濛的落在這幢位於大阪郊區，花木扶疏的庭園內。

庭園是很正統的本鑑賞本位式的池泉庭園，人們可由建築物的每個角度來欣賞，眺望整個園景之美。此刻濛濛的雨除了滌淨花木，使它們產生朦朧的翠綠與嫣紅之外，它們也不留情的點入小水池中，產生一小圈一小圈的漣漪。小回廊裏，隱約傳出一首在本傳甚廣的歌曲－－大阪時雨:一個人要獨自生活是很困難的拉你的手糾纏著哭霓虹燈霓虹燈沾濕眼眶北野新地全都是回憶下著兩連夢也會濕啊！大阪時雨夏揚之獨自佇立在檐廊下，讓那憂傷柔美的旋律重重敲擊著他的心版。他神晦暗，一臉茫然的注視著下午被雨霧浸過的幾朵鮮黃美人蕉，但他腦海中的所有思緒卻全部縈繞在被他捏握在手中的那張傳真紙上簡短的字句:夏揚之先生:家父病重，請速回！

裴煙如裴－－煙－－如，這個名字很久不曾在他的腦海中駐足了，就算有，為時也都是十分短暫，因為他不想刻意去記憶她，因為她是他一切苦澀的源，可是諷刺的是，她也正是他來本求得醫學博士頭銜的這過程中的衣食父母、金錢來源裴懷石的女兒，她是他的－－未婚。

她涸僕氣，對兩個已在多年前訂有白首之約的男女而言，她客氣之至，她稱呼他‘先生’。不過這種客套對他們來説都不算什麼新鮮事，因為她和他是在為了各自利益的前提下，才訂下了這段漫長、夢魘似的婚約。

説來可笑，訂婚時他二十二歲，裴煙如才十八歲，而今九年過去了，他們並沒有比訂婚的當時悉多少，九年內他有七年在本，九年內，他們僅見過幾次面，且都是一定形式的客套與匆忙，他對她的最後一次印象是在四年前，那時她剛剛大學畢業。在他眼中，她總是瘦瘦乾乾、安安靜靜的，若要他描繪一下對她較深刻強烈的印象，只有那雙躲在鏡片後，卻像粼粼水波般閃爍著晶瑩光芒的柔馴雙眼。

她的眼睛的確馴柔如小鹿的眼睛，那般漂亮，那般引人注意。可是她並不突出的五官和老在她身後甩動的兩條半長不短的辮子，以及她略顯平板的身材加上寬大樸素之至的衣著，並不構成引男人眼光的條件！不過這些都算小缺陷，一個女子的柔馴、沉靜，大抵還是引人的，現代男偶爾也會有那種娶個能讓人耳子清淨的老婆的渴望，可惜沉靜、温婉這些在現代女子身上少見的特質雖能在裴煙如身上找到，卻不是裴煙如這一生中最大的優點，而是缺憾，她是一個聽障兒；講白話一點，她是個聽不見聲音的啞巴！

和一個啞女訂下婚約，他的情緒，一直很複雜，這一複雜複雜了好幾年，他年年月月織在這種苦澀中，無法自拔。

這也是一種自作自受，咎由自取。

裴煙如；這個名字總能把他由在本所獲得的成就在剎那中沉入萬丈深淵，這個名字也總像能把他的自尊與自卑一古腦兒揪出來批判。

兩人的因緣來自他不太富裕的家境。他的父親是個好賭又逢賭必輸的標準輸家，但他卻從不服輸的一睹再賭，最後把一個堪稱富裕的家給輸光賭垮，然後他瀟瀟灑灑的喝農葯自殺了，留下一向柔弱娟秀的母親，一肩要承受喪家失夫之痛，一肩還要挑起撫養幼子之責。

就夏揚之的記憶，裴懷石約莫是在他高中時代開始出現在他和母親租賃來的那間簡陋小房子裏，裴懷石那身光鮮、紳士的打扮，令他印象相當深刻，而裴懷石説話那種和而不柔、威而不武的神態，總能引起他對他自然而然的尊敬，這股尊敬的方式，一直到了裴懷石答應支出一筆龐大的費用讓他到本最好的東京醫大學醫，並開出他栽培他的唯一條件－－他必須在學成歸國後娶裴懷石那又聾又啞又其貌不揚的女兒－－之後，有了稍微的改變。

他並非不再尊敬他眼中的裴伯伯，而是那股尊敬，無形中增加了一個人情包袱及另一紙婚約包袱，這讓他覺沉重之至。

當初，他是窮怕了，更有太多的野心想去付諸實現。他厭煩了不論炎熱寒冷，必須三更半夜由被窩裏爬起來送報、打工的子，他厭煩母親因工作過量導致孱弱的身子不堪負荷而咳嗽不停的子，他害怕往後的歲月仍必須如此艱辛的過，他害怕母親必須在生活的重擔下勞至死，他想讓母親與自己過過那許久不曾過的舒適子。

後來，學醫且據説開了一家頗具規模醫院的裴懷石出現了，他似乎是看中揚之的資質，也相中他的外表，於是他提出一個協助揚之到本學醫的方案，也順便附帶了一個保障他女兒裴煙如一生的條件。

裴懷石和母親倪秀庸是舊識，或許他們的關係並不止於舊識，雖然他們從未在他面前讓情形諸於，但他們眼光會時，揚之自粕以發現他們之間淡淡的愁及幽幽的情愫。

揚之知道母親非常期許並認可這樁婚事，他懷疑這種期許認可或多或少是在彌補她和裴懷石之間的遺憾，不過她還是很民主的把決定權留給他自己來做決定，因此，嚴格説來，這種用一生幸福去換取錦繡前程的決定是他自己做下的，他誰也怨不得！

打從他離經叛道的賣出自己一生幸福之後，九年間，他努力不懈，發奮用功心考上東京醫大醫學部後，他把母親留在台灣，留給裴懷石照顧，隻身到本求學。九年來，一切都按部就班，循正常軌道運行。可是，獨獨有一件事是出軌的，兩年前，他愛上了一個本女郎－－伊藤美奈子。

很諷刺的，她正是裴懷石的本好友伊藤博昭的女兒，揚之在本求學這幾年，裴懷石委託住在大阪的伊藤博昭就近照顧他，幾年下來，揚之為伊藤博昭的幽默神采所折服，伊藤家幾乎成了揚之的第二個家。

揚之初到伊藤家的幾年，一直是心如止水，就算他在學校中有機會接觸到許多對他深興趣的女，他還是十分謹守分際，對伊藤伯伯的女兒美奈子更是不敢有絲毫非分之想。

因為揚之明白伊藤博昭知道他和裴家的所有淵源，更知道他是裴懷石刻意‘栽培’的‘女婿’。也因此伊藤博昭才不負裴懷石所託，一直在儘可能的範圍內對他照顧愛護。

起先，揚之也是把美奈子當成小妹妹般看待，她的確比他小太多歲。不過她一開始就很引他，他初識她時，就覺她像一顆晶瑩剔透，惹人愛憐的小珍珠。多年來，他也一直像個哥哥在呵護妹妹般疼惜她，可是就在兩年前那個暑假的某一天，她用她的任、嬌憨、率直破解了他自設的情藩籬。

那天，不知是天意還是刻意的安排，偌大的伊藤家只剩他和美奈子；那天，他一直覺美奈子瞅著他猛瞧的眼神很怪異，但他不能否認他心跳一直在加快！

然後她突兀的由他身後抱住他的，他嚇僵了背脊，回過神後第一件事便是想拉開她糾纏著他的粉手臂，她卻在一瞬間爆發了，她朝他又哭又叫的問:“你到底要讓我當你的妹妹當到幾時，我都已經十九歲了，你看清楚好嗎？”他苦笑，木然的説:“看清楚有什麼用？我已經是個沒有權利、訂過婚的男人了！”美奈子卻是涕淚縱橫，飛身直撲入他懷裏，含淚喊道:“我不在乎，我愛你呀！我愛你那麼多年了，難道你毫無所覺嗎？”他並非毫無所覺，但她的話還是讓他產生震驚與慌亂，可是這之中又夾雜著一股無以名之的甜酸楚，他輕推她的背脊，恍恍憾憾的攝入她身上的女芬芳，惘惘的受她緊靠著他的柔軟身軀，模模糊糊的觸到她湊近他的嫣紅瓣！那之後，什麼理智、人情道義全都拋到九霄雲外去了！那之後，他們的戀愛便偷偷摸摸的展開了！

説偷偷摸摸不以為過，他們不敢想像伊藤博昭知道這件事之後會有什麼反應？因為他和裴懷石是莫逆之，就算他再喜愛夏揚之，也不可能會姑息女兒去搶奪朋友女兒的未婚夫。

在這重重困難中，他和美奈子的愛戀有增無減，可是他卻必須無時無刻要求自己不能對美奈子越雷池一步，在無法給美奈子任何保障之前，他還是謹守著他的良心。

隨著學業的完成，揚之也愈來愈困擾、愈痛苦，他不知道和美奈子的這段情將何去何從？他無法像美奈子那般樂觀，許久前她不知去跟誰學了一句中國俗諺‘船到橋頭自然直’每當他憂心忡忡、眉頭深鎖時，她總會用很蹩腳的中文同他説這句話，逗得他不得不為她的怪腔怪調莞爾出聲。

但是船到橋頭真的會直嗎？

去年秋天，他取得了學位，卻一直拖延著不想回台灣，這之間，母親和裴懷石都曾打過許多通電話來頻頻催促他回鄉，卻都被他找來的許多借口暫時搪過去，他也同時用這些藉口來搪伊藤博昭問他為何仍不回台灣的疑問。這些藉口，全是為了他放不下對美奈子的情。

如今，裴煙如打來的這封傳真，完全剝奪了他推諉不回的理由，他很想打通電話回台灣向母親求證傳真紙上説裴伯伯病危的事是否屬實？還是旨在誘他回鄉的苦計？可是他又害怕打了這通電話，母親會更撈叨的催他回家，並提醒他在他遠赴東瀛求學期間，都是她那未過門的啞媳婦裴煙如在陪伴她、伺候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