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如果出现文字缺失,格式混乱请取消转码/退出阅读模式

【收藏貓貓看書,防止丢失阅读进度】

六月的“鷹愁峰”恍若一名打著赤膊的壯漢,岩石糾結,巉崖陡峭,褐黃的土裡冒著熱騰騰的汗氣,草木不生,鳥獸絕跡,若非峰頂的山坳子裡隱約傳來哄哄人聲,真會讓人誤以為這兒是一塊被惡鬼詛咒過的絕地。

當千里迢迢從玉田縣趕來的智和禪師與“河北大俠”公孫羽並肩走上山道之際,正是一天中最熱的時刻。

智和禪師抹著胖大頸項上的汗珠,吁吁的道:“如今國步艱難,豈知這條山路也不易走哩。”公孫羽笑道:“大師昔年以‘八步趕蟾’稱絕於世,不料如今卻連只豬都趕不上了,真是歲月催人老哇!”智和呸道:“趕你這隻豬!”拍了拍肚皮,道:“怪都怪這幾年悠閒子過太多了,身體裡的肥油只會來不會去,竟著了相了。”公孫羽笑不可遏。兩人只顧逗趣,反忘了疲累,腳步愈發加快起來。

智和道:“聽說這回梁小哥得了新皇帝的詔令,要兩河人民組織‘忠義巡社’對抗金兵,依我看哪,驅逐金兵本非難事,但要這些平據地自雄的各路好漢同心協力,恐怕,哼哼…”公孫羽點點頭道:“我也是這麼想,咱們漢人本來就是一盤散沙,要誰服誰,確實不容易。”智和正道:“葉帶刀他們師徒幾個,我可是服的。想當年葉帶刀的師父‘戰神’孟起蛟何等英雄蓋世,他的傳人總算沒辜負了他的美名。”公孫羽嘆道:“孟大俠竟己去世這麼多年了,想來猶令人惋惜不已。他若還健在,現今也才六十出頭,倒是號召兩河義士的最佳人選。”頓了頓,又道:“有一件事倒頗奇怪,照說孟大俠當年應收了四個徒弟,如今江湖道上卻只知葉帶刀一人而已…”智和笑道:“龍生九子,子子不同,總有有成器與不成器的。倒是葉帶刀的八個徒弟,個個都是上駟之材,實在不簡單。”兩人說著說著,已行至山窩之前,早有“九頭鳥”桑仲笑嘻嘻的過來磕頭,邊道:“兩位師伯來得恁早?人胖腳倒不胖。”智和啐道:“你個狗崽子,又在罵誰?”舉步走進山坳,只見已聚了不少人在裡頭,多是太行紅巾頭領,但也有來自河東、河北的紅巾頭目,彼此之間有識的、有不識的,俱各成堆寒暄,當然也不缺早就互有嫌隙的,遠遠兩邊站著,你瞪我,我瞪你,直找著機會便動起手來。

桑仲將兩人領至一條長板凳上坐了,笑道:“兩位師伯先歇歇,抹把汗,免得汗水漬爛了肥。”智和笑道:“你這腌臢鳥行貨子!手上功夫可及得上嘴巴?”桑仲胡打了幾個混,翻身想再出谷外客,只見左首窯木門一開,走出一名女子,谷內眾人頓覺眼前一亮,恍若天上墜下了一顆星星,將這光禿禿的山坳點綴得異常鮮活閃耀,原本沸沸揚揚的笑話喧譁更一齊沉寂下去。

桑仲踱到她身邊,低聲道:“九師妹,仔細點,今天可來了好大一堆虎豹豺狼,萬一被咬上一口,咱們‘太行九俠’的威名可就掃地啦。”夏夜星哼道:“怕他們?”旁若無人的把眼光遍掃谷內一轉,邊自問道:“五哥呢?”桑仲嘆了口氣:“你就只知五哥五哥,咱們不都是哥呀!”夏夜星笑著擰了他一把,還未答言,忽見燕懷仙陪著四名和尚快步走入谷內,群豪立發一陣騷動,紛紛叫道:“‘五臺三傑’也來啦!”自本朝初年,楊五郎在五臺山落髮出家,將“楊家槍法”傳給寺內僧人之後,五臺山的習武風氣便一直為各叢林之冠,而這“五臺三傑”——僧正龐英、杜太師與呂善諾,又是五臺眾僧中的佼佼者。去年太原被圍時,他們便曾兩次率領僧兵出山與金人廝殺,雖因眾寡懸殊,未能突破金兵包圍,卻早令兩河豪傑欽佩不已。

智和禪師笑道:“咱們和尚本乃方外之人,不想此次‘太行大會’,一來竟來了這麼多個禿驢,外人看了還以為咱們在做什麼水陸道場哩。”轉眼只見三傑背後還立著一名高大僧人,左臉頰上生著拳頭大一塊青記,右臉頰上刺著兩行金印,卻是犯過事之人。

智和見他相貌驃悍,目隱光,心知他必非尋常之輩,因問:“這位師兄面生得緊,不知…”和智和一樣胖,只是略矮一截的社太師趕緊岔道:“先拜見了主人再說。葉帶刀呢?

好大架子,連影兒都不見哩。”燕懷仙在旁忙道:“師父這幾身體不適,恐怕無法與眾位大師會面。”五臺三傑俱皆一楞,均忖:“葉帶刀內功何等深厚,竟至病得起不了,看來大約老命難保。”自不便再多追問,轉向各紅巾頭領見禮。

夏夜星捱上前來,輕輕扯了燕懷仙一把,低聲道:“師父到底是怎麼搞的?人好好的嘛,怎麼老躲在裡不出來見人呢?你們這次下山回來之後,一個一個都變得陰陽怪氣的,好沒道理!”燕懷仙打從半個月而回來以後,便一直忙著與各路豪傑聯絡,還沒跟她好好說過一次話,每次見面都是匆匆忙忙的一閃即過,此時方有閒情定睛將她細細打量了一番,只見她竟已出脫得一副成少女樣態,嫻靜中雖然偶爾還會透出幾絲刁蠻之氣,但已尋不著以住那個潑辣野丫頭的影子了。

燕懷仙不由笑道:“愈來愈像漢人姑娘了嘛?”夏夜星高噘起嘴,哼了一聲,依舊十分不屑。

燕懷仙又道:“‘寒月神功’進境如何?”其實本不用問,也已從她蒼白透明的臉上,看出她這十個月來一點都沒閒著。

夏夜星眼中忽然閃過一抹怪異之,嘴上笑道:“修習內功的確有趣得緊,一天不練,心頭竟會發慌呢。”燕懷仙大半年來也無不練“寒月神功”一聽她這樣說,立刻便點頭道:“是啊,就是如此…”忽然想起以前修練別種內功,都不曾有過這種受,不暗自一楞。

夏夜星卻話鋒一轉:“你們真見著了宋國新皇帝?”燕懷仙苦笑道:“生平第一次見皇帝,不料卻是在那樣狼狽的景況之下,真叫人慨叢生。”夏夜星抿嘴笑道:“當初你們在”崔府君廟’救他之時,他不更狼狽一些?”燕懷仙道:“那時他既不是皇帝,又假扮成商旅模樣,情形自然不同。可笑那張邦昌也被我們一起救下,早不如一刀宰了他倒好。後來金人擄走二帝,竟冊立他為帝,那傢伙起先遠大刺刺的做得安穩得很,等金人退還北地之後,汴京軍民卻那有人肯聽他的話?他才覺得事情不對,忙將元佑皇后還宮中,太后立命康王嗣位。張邦昌見大勢已去,忙趕到應天府,痛哭涕,伏地請死。咱們那進謁皇帝,正撞著他在那兒裝模做樣,看到我們進去,更是尷尬萬分。皇上卻笑了笑,說:“‘難得故人重聚一堂,只是再無那的好酒了。’…”夏夜星道:“這麼說,康王的度量也滿大的嘛?”燕懷仙冷笑道:“那也未必,只怕是他眼見時局不定,還未到跟張邦昌算帳的時候。

當初在廟中,我瞧那康王好象還有點氣魄,其實…”哼了一聲,搖頭不語。

夏夜星早聽他們師兄弟說過那之事,一轉眼珠子,低聲道:“莫非他還記得楊麼哥罵朝廷的話?”燕懷仙嘆道:“如今他正用得著咱們,自不便多說什麼,只是老麼後可難過了。還有更絕的哩,他竟提起那結拜的事兒,其實誰還認真呢,而且小哥那天只是敷衍他罷了。結果他這麼一提,得大家都難堪…”夏夜星笑道:“他的意思是要你們以後別到處亂講,對不對?”燕懷仙看了她一眼,道;“你的心思可真快。那天若非九頭鳥在旁暗暗示意,我和小哥還搞不清楚吶!”夏夜星道:“當初他到義父軍中當人質,我就看見過他一回,只是個窩囊廢嘛,有什麼好跩的?”燕懷仙猛然想起一事,猶豫了一下,道:“夏姑娘,一直忘了告訴你,外面傳聞你義父斡離不…”夏夜星卻立刻接道:“我早曉得了,義父在四月底就去世了。”燕懷仙見她彷佛全無悲悽之意,自從她來到“鷹愁峰”後,也從未出思念父親夏紫袍的情緒,愈令燕懷仙摸不清這小姑娘家的心事。

“俗話說:‘女人心,海底針’,還真有點道理。”燕懷仙正如此想著,忽聞一個大嗓門叫道:“人都來得差不多了,快聽皇帝老兒想要咱們幹什麼吧?”梁興當即走到人群中央,也不廢話,取出詔令便大聲宣讀起來。

夏夜星皺眉道:“師父真的不出來見人哪?成天躲著,抱著那把刀,幹嘛呢?”燕懷仙、梁興和桑仲回山之後,本不敢向師兄弟提起,師父這二十年來有一半時間以“葉生財”之名,大幹其為富不仁的勾當,因此李寶、張榮等人雖對師父近來的舉動到納悶不已,卻萬萬猜不著其中原委。

此刻燕懷仙亦只得苦笑道:“師父大概覺得自己老了,不適合再在戰陣上廝殺,而且小哥在太行山的名望也不比師父差…”夏夜星噘著嘴哼了一聲,顯然不信這套說詞,眼珠又骨碌碌的滾動起來,好象在說:“你不告訴我,沒關係,我總猜得著!”只聽梁興已將詔令念至末尾:“…兩路州縣官守臣及忠義之士如能竭力捍禦,保有一方,及糾集師徒,力戰破賊者,至建炎二年,當議其勳庸,授以節鉞,其餘官軍吏兵等第加優賞,應稅賦貨財,悉許移用;官吏將佐,悉許闢置,朝廷更行量力應副。為國藩屏,以昭茂功。”詔書念罷,群豪又沉默了一會兒,似乎各有各的心事。

“河北大俠”公孫羽率先開口道:“官軍力薄勢弱,唯有如此才能保住大宋江山。只不過,今在座諸位,以往俱是各自為政,對抗貪官汙吏固然遊刃有餘,卻決非金人之敵。還得推出一人總攬全局,集合眾人之力,方可與女真驍騎決一死戰。”群豪紛紛點頭道:“這話不錯。”智和禪師笑道:“不錯當然是不錯,但該請誰來擔任這盟主之位,恐怕卻要大費周章了。大夥兒平常誰也不服誰,相互之間又難免有些糾纏不清,這些意氣上的爭執若不先統統撇開,我看這大會開到明年都開不出個名堂來哩。”眾人嘴上都忙說:“沒有的事,誰還會計較從前的過節?”其實心中卻各自盤算不已。

“草上飛”武淵冷笑道:“依我之見,這次大會本是白開。想那趙官家從前口口聲聲說我們是盜,罵我們是賊,如今鬧得沒法,卻又想起咱們來了,什麼‘為國藩屏’,放他孃的狗臭!我姓武的可不是傻瓜,才不幫他賣這個命!”說完竟轉身出谷,紅巾頭領之中亦有不少被這番話打中心坎,便也想隨他而去。

但見人影一晃,一個濃眉大眼的青年漢子已攔在武淵面前,沉聲道:“武頭領,先把話代清楚再走!此人名喚趙雲,亦是太行紅巾頭領之一,生鯁直,嫉惡如仇,平最是與“鐵彈子”梁興投契。

武淵冷哼道:“代?代什麼?”趙雲道:“時局擾攘到這種地步,每一個人都脫不了干係,不是宋,便是金,立腳之處須得分明!”武淵哈哈笑道:“趙兄原來是怕我去降金?這你可放心,我不是宋,也不是金,照樣幹我的老本行總可以吧?”梁興忙道:“既然如此,武頭領不忙走,聽聽大夥兒的計較也無妨,畢竟大家同在太行山區,後總有須要互相扶持之處。”武淵聽他說得誠懇,便不再堅持,停下了出谷的步伐。

智和笑道:“看來大家都沒什麼耐心,還是趕緊推舉出一個盟主來才是正經。”話才說完,就見一個矮壯漢子竄到山坳中央,大拍著脯道:“推什麼推?胳膊伸出來夠,拳頭伸出來夠大的才有資格當盟主!我‘一響雷’七歲就撕過大熊,十八歲就單人匹馬挑了獨霸冀北的‘金城大寨’,這等能耐還不夠當盟主麼?”群豪之中有人拍手叫好,有人嗤之以鼻,卻是捧腹大笑的居多。一名中等身材,蠟黃面孔的漢子笑道:“賈敢,咱們只要一個盟主就夠了,再多加一個‘太上盟主’,咱們可消受不起!”群豪愈發大笑不已。原來‘一響雷’賈敢最怕老婆,遠近知名,江湖同道都譏之為“響雷不如獅吼”賈敢最恨別人揭他這瘡疤,頓時然大怒,跳腳罵道:“姓鄭的,我你十八代祖宗,你有種給我站出來!”那漢子名換“黃臉老虎”鄭發,平使與賈敢有些不對,此刻聽他叫陣,更不打話,當即竄入場中,屈指成爪,一把抓向賈敢肩頭。

梁興忙勸道:“兩位好說…”卻那裡勸得住?二人早已打成一團。

餘人都道:“小哥,其實這法子也不錯,就當擺個擂臺大家打,最後打贏的稱王,乾脆點!”梁興還想再說“五臺三傑”之一的龐僧正卻一扯他袖子,低聲道:“這群傢伙都是些魯東西,就先讓他們打個夠。反正現在不打,將來還是要打,怎麼攔也攔不住的。”梁興只得退到一旁。只見鄭發一雙虎爪使開,獵獵生風,果然像頭下山猛虎,兇惡異常,但那“一響雷”賈敢卻也非等閒之輩,一對拳頭同鐵錘相似,出招雖不迅速,亦無出奇之處,但每一記都結結實實,當真宛若一串觸人即斃的焦雷。

夏夜星一見人打架,神就來了,一徑和燕懷仙指指點點,評論兩人優劣得失,居然頗為中肯。燕懷仙心下暗自驚訝,尋思道:“這小姑娘可真不簡單,習武才不到一年就有如此見地,將來還得了?”但見那兩人又走了十幾招,賈敢愈戰愈勇,鄭發卻逐漸氣力不佳,被得只剩招架的份兒。夏夜星吐吐舌頭道:“‘黃臉老虎’要糟:“果聽“喀喇”一響,賈敢奪開鄭發雙手,一拳直搗,正中對方右肩脾,打得鄭發倒飛出去,趴在地上起不得身,經人扶起時,才見他一條右臂軟搭搭的掛在身下,肩骨盡碎。

眾人見賈敢出手狠辣,一點餘地也不留,都不變了臉。那賈敢兀自得意洋洋的站在場子中央,喝道:“那個不怕死的,再來嚐嚐賈爺爺的厲害!”話聲未落,一條鵰鷹似的人影已搶到他面前。賈敢哼道:“趙雲,也不先掂掂自己有多少斤兩…”下面的話卻已出不了口。趙雲勢發如風,早將對方籠罩在一片拳山掌海之中。

賈敢心知遇著了勁敵,趕緊凝神應戰,此番手的情形可就大不一樣了,只見趙雲飛縱騰挪,身如閃電,直讓賈敢摸不著頭腦,打左失右,遮前又顧不了後,竟被兜得團團亂轉,狼狽不堪。

燕懷仙低聲道:“趙兄這套身法有個名堂,喚作‘亂雲飄,閃電步’,若沒真才實學,本挨不上他的邊兒。”夏夜星笑道:“先有閃電才有打雷,難怪‘一響雷’碰到他就變成悶雷了。”又道:“五哥,大家都說你輕功好,到底好到什麼地步,我卻還未見識過呢。等下你也在那些紅巾頭領之中,挑一個倒黴鬼來鬥鬥,讓大家都開開眼界。”燕懷仙失笑道:“今有正經事要做,那能這般胡鬧?”夏夜星央求再三,燕懷仙只是不允,心中疑雲忽起,尋思道:“莫非她竟想藉此攪亂這次大會,不讓大家聯合起來去抗金?”燕懷仙心底始終對這出身金邦的小姑娘,懷有一種說不出的不信任,儘管她現在已全無初見時的難馴野氣,但那莫名的戒心卻總在燕懷仙中的某塊地方翻攪不去。燕懷仙愈是告誡自己不可有這想頭,愈是因為這想頭面對夏夜星滿懷歉疚,反而愈是加深了自己的疑慮之念。

大家正在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