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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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他自己由閒話談入正題。

“曹先生,”他問:“蠟丸可曾剖開?”

“剖開了,剖開了!聽說,這是王昭遠的主意?”曹彬以閒談的語氣問道:“此人如何?以‘山南西道節度使同平章事’,這就是以宰相鎮蜀中本的南鄭,想來必是文武全才?”

“哈哈!”趙彥韜大笑:“如果誰問我,世上何事最荒唐?我就說,王昭適當蜀中的宰相鎮南鄭。”

“何以呢?”

“原是個荒唐的人嘛!把那個比作諸葛亮第二,曹先生,你說已經夠荒唐了吧?還不夠!王昭遠自以為要勝過諸葛亮。你看看,這種人還跟他說什麼?”曹彬也笑了,興味盎然地:“照你這一說,我越發要聽聽了,這個當代諸葛亮,妙事一定甚多。”就在閒談說笑之中,曹彬瞭解了王昭遠的企圖。蠟丸書之起,起於王昭遠的一個幕僚的建議。這個人叫張廷偉,是山南西道管民政的“判官”;他看透了王昭遠內心的苦悶——以廝養小僮,當宰相之任,不但李太后大表不滿,蜀中朝野上下。亦無不誹薄;他心有所知,卻苦於無法樹立威望,受人敬重。所以張廷偉獻計,潛約北漢,兩路攻宋,這個大功一立,就沒有人看不起他了。

照張廷偉的說法。北漢為宋的勁敵,宋朝的銳部隊,大部份集中在黃河南岸各重鎮。如果北漢能自太原發兵南下,渡河直指開封,宋朝為保衛京畿。必調京東、京西的勁車入援,那時蜀軍由南鄭發兵。啟洋縣東面一百六十里處,穿越六百六十里的子午道,直薄長安,宋師不暇西救,則關中三輔之地,可以傳檄而定。

聽到這裡,曹彬暗暗心驚!張廷偉的這一策,真是可建奇勳。西蜀雖有天險,但決非坐守之地;能利用蜀中的富厚來爭天下,足以成王成霸,漢高祖就是一個最好的例子。倘或恃險坐守,則險不足恃,必至於亡;諸葛亮最明白這個道理,如果他不是鞠躬心瘁,病歿五丈,三國紛爭,還不知鹿死誰手?

現在張廷偉的獻議,蜀軍出子午道直取長安,把關中攔斷為兩截,秦、風、階、成四州,形成孤立,蜀軍再另出褒斜道夾擊張暉一軍,則三輔之地,確是可以傳檄而定。那時據潼關重險以窺中原,豈非成了大家的心腹之患?

這樣轉著念頭,曹彬不由得急急問道:“王昭遠呢?他聽了張廷偉的話,怎麼樣?”

“王昭遠高興得了不得——”他當然要高興了北漢出力,蜀收其功,世上哪有比這再好的事?王昭遠倒也讀過些書,知道唐朝天寶年間,蜀中進貢荔枝“一騎紅塵妃子笑”自涪州取西鄉驛走子午道,三天就可以抵達長安。雖然那是輕騎,有輜重的大軍當然要走得慢些,但至多也不過十天的功夫。

“嘿!曹先生,你道王昭遠怎麼跟我說?他說:趙彥韜啊,等你從太原回來,看我十天拿長安!替諸葛武侯雪恨出氣!”

“怪不得說他自以為勝過諸葛亮。”曹彬笑道:“武侯六出祈山,遺恨而歿,王昭遠十天拿長安,自然比他高明。我看將來錦官城外,少不得也有王昭遠的祠堂。”

“那不把諸葛亮氣死才怪!”彼此挪揄著王昭遠,但心情不同,一個是真的看不起王昭遠,一個卻只是湊對方的趣,藉此盤問。問來問去,問到趙彥韜自己身上,他的笑容收斂了,低聲實告曹彬,還有兩個同伴在開封。

“一個叫孫遇,一個叫楊蠲,連我一併是三個人。”趙彥韜說道:“王昭遠叫我們先順路探聽這裡的兵馬虛實,道路形勢,畫了圖由他們兩個作速送回,我渡河到太原去投書。”曹彬暗叫一聲慚愧;蜀中間諜,已混入汴京;如非趙彥韜自首,必受其害。於是正問道:“這兩個人,此刻在何處?”

“我們都住相國寺東門大街錄事巷,崔萬紅家。”趙彥韜又說“我出來得早,他們還睡著;此刻不知道怎麼了。”唐朝勾欄院中的規矩,以女主持酒令,稱為“觥錄事”;所以錄事巷顧名思義,可知是院集中的地區。曹彬心想,這大雪天氣,孫遇和楊蠲,哪裡去刺探兵馬虛實、道路形勢?自然是在崔萬紅,圍爐飲酒,不必急於掩捕。轉念一想,不妙!趙彥韜黎明出門,至今不歸;也許孫、楊二人,做賊的心虛,悄悄逃走,那就費手腳了。

要抓他們也方便得很,派一名樞密院的幕職官,到開封府知會專管地方盜賊的“賊曹參軍”去錄事巷手到擒來。但曹彬不願意這麼做;採取了一個極其溫和親切的辦法。

“足下遠來,千里幸會;我略具杯盤,為足下接風。”曹彬想了一下又說:“此地舊家門外。有家酒樓,字號‘南仁和’,頗有佳釀,不妨一試。”在這一席接談之中,趙彥韜大有“一見如故”之,隨即欣然應諾。曹彬便告個罪,離了那裡,逕到都堂。趙普常朝已回,正在等他的消息;接得報告,十分欣。他告訴曹彬,趙彥韜投效一節,已先奏聞皇帝;等把孫遇、楊蠲找到,皇帝或會召見,面詢蜀中詳情,看來如自己所預料的,一場大征伐恐不可免!

聽得這番話,曹彬越發謹慎將事;退出都堂又趕回“西府”謁見長官,略陳其事。然後部署了一番,才陪著趙彥韜到了南仁和酒樓。

樞密院的執事官員,已先一步在那裡定了座,是最後面臨汴河的一間閣子,隱秘而寬敞,此時重帷深垂,生起一個白銅大炭盆,滿室如,酒香四溢,真是消寒的好去處。

四名濃妝的女服侍著行過了兩巡酒,都悄悄地退了出去。這是預先受了叮囑的,要等他們迴避了,曹彬才好說話。

他改了稱呼,叫一聲:“趙兄!”

“不敢當,不敢當。”

“‘四海之內皆弟兄’,有什麼不敢當?”曹彬緊接著又說:“趙兄,朋友越多越好,可能把孫、楊兩位也請來一敘?”這個建議來得突兀,但細想一想,亦非意外。趙彥韜很欣賞曹彬這樣做法,連連點頭。

“這樣最好,這樣最好!”

“既然如此,我著人進來,請趙兄吩咐。”

“要得!”曹彬便拍一拍手,進來一個酒保,垂手問道:“客官要什麼?”

“你可知道錄事巷崔萬紅家?”趙彥韜問說。

“怎的不知?”

“好!煩你到那裡去一趟,尋著劍州來的兩位藥材行商,一個姓周,一個姓吳;只說我請他們到這裡來吃酒,——我姓朱,是他們一起來的。那兩位若問,還有誰在座?你只說就我一個人好了。”

“是了,我就去。”這個酒保原是樞密院的小吏喬妝的,出了南仁和,騎一匹快馬到了錄事巷;崔萬紅家前後早已安上了人,彼此換了一個眼,那“酒保”把馬韁丟了給他們,走進崔萬紅家來問訊。

“可有劍州來的周、吳兩位藥材客人?”

“有啊!”鴇兒問道:“你是哪裡來的?尋這兩位客人何事?你說了,我叫人去通報。”正在東廂烤火的孫遇和楊蠲,已經聽見了外面的聲音;彼此對望了一眼,都有懷疑之,如何會有人知道這假姓與假身份?

“我是南仁和的酒保。”是窗外的聲音:“他們同來的一位客人,著我來請他們兩位去吃酒。”楊蠲釋然了,起身要出來答話;孫遇把他一拉,使了個眼,楊蠲便讓他去出面。

等鴇兒遣個使女進來一說,孫遇掀開門審,先把來人打量了一下,方始開口:“那個遣你來的?”聽得是濃重的蜀音“酒保”便知找著正主兒了,很快地答道:“一位姓朱的客人。”

“姓朱?”孫遇故意偏著頭,裝出一時想不起的樣子“是怎等一個相貌?”這難不倒來人,他把趙彥韜的形相衣著,形容了一遍。

“喔!喔!”孫遇恍然有所悟似地:“原是萍水相逢的一個朋友,你先去,我們隨後就來。”說到“我們”便知另一個正主兒也在。只要是在這裡,便翅也難飛;“酒保”答應一聲,掉頭就走,出了崔家,在隱僻的人家簷下,低聲告訴埋伏著的人:“兩個都在。其中一個鬼得很,此刻必是在商量;須防他們滑腳。”他猜得一點不錯,孫遇跟楊蠲正低聲在商量,要不要赴趙彥韜之約?

“先問問再說。南仁和到底是個什麼地方?”

“要得!”孫遇點點頭,叫進鴇兒來問。

一問,確有南仁和這家酒樓,餚饌平常,窖藏官酒,卻是汴京第一。這無可疑了,趙彥韜最好杯中物;而且這大雪天氣,酒樓人少,想是要趁此機會。好作密談。這個約不能不赴。

於是喚老鴇僱來兩乘肩輿,坐了到舊宋門外。雪寒風大,棉簾子遮得密密地。這兩個人坐在肩輿裡,哪知道前後都有人在“護送”一到南仁和,恰好在門口遇著那“酒保”;他鞠躬如也地引著他們直到後進。孫遇特別細,又問了句:“可還有別的客人?”

“就那朱客官一個人吃悶酒。”說著話,已走到了地方“酒保”高唱一聲:“客到!”花枝招展的一名女,掀開門簾,孫遇一見便知壞了!明明有個主客在座,偏說只“朱客官”一個人,其中必定有詐。

兩人面面相覷,進退兩難;趙彥韜卻已滿面風地了出來,一手一個,拉著他們的手,大聲說道:“來,來!我引見一位好朋友。”有閒人在,曹彬不肯讓他揭破身份,趕緊向趙彥韜拋個眼,離座一揖:“敝姓曹。請坐!請坐!”孫遇和楊蠲遊疑不定,又不知如何答話?只隨著他們撮。等坐定了,女盡皆退去,曹彬便來敬酒,眼睛卻望著趙彥韜。

“兩公道這位何人?”他笑嘻嘻地說。

“大宋朝樞密院曹承旨。”兩人一聽,臉大變;曹彬急忙先安他們:“兩公千萬寬心,曹某決無惡意。”

“我實說了吧!”趙彥韜開門見山地揭穿了謎底:“自出蜀那一起,我就已決心歸順大宋。宋主仁厚,天下歸心,識時務者為俊傑!兩公請想。我們蜀中主公,用了王昭遠這樣的人,不是自速其亡?人往高處爬,水往低處。我是決心在這裡的了;兩公如何,自己拿主張。剛才曹承旨已經跟我說過,決不難為你們,如果還想回去,派人送到鳳州邊境。只怕大宋倒是仁厚寬大,那個‘諸葛亮’反饒不過你們。”一番話說得孫遇和楊蠲,目瞪口呆,半晌作不得聲,心裡七上八下,看不透自己的吉凶禍福。

曹彬卻是早已把他們的身家命,都顧慮到了“兩公自然有難處,我能體會。”他徐徐說道“想來是顧忌寶眷在蜀,恐遭不利?”

“正是如此。”楊蠲坦率相答“七旬老母在堂,未免割捨不下。”

“某有一策,可保無虞。只看兩公可信得過我?”這話不易回答,孫遇很謹慎地答了一句:“請先說說看。”曹彬說了他的計策,便自這一刻起,把他們三個藏在極隱秘的地方;卻由大理寺發一道訟牒,說拿獲蜀諜三名,審問屬實,並不肯歸降,依“盜賊律”中“謀反大逆”的條款處死。再由樞密院以敕令下達邊境節度使,務須留意關,嚴防間諜,就引這三名蜀諜,作個事例。另外再派人到漢中、成都去宣揚其事,要把他們三個人說得效忠主,至死不屈。這一來,不但他們在蜀的眷口,可保安全;說不定表揚忠義,還有優厚的卹典。

保護歸人,用心如此深厚,設想如此綿密,孫遇和楊蠲,心誠悅服,涕零;兩人同時離席,一揖到地,異口同聲地說:“唯公所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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