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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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家鄉多好呀,可是城裡那些善良的鄉親在這次戰爭中吃了多少苦啊。”他的臉變得嚴肅了“他們在那裡槍殺了我爹,我媽,我姐夫,後來又殺了我姐姐。”

“殺人不眨眼的畜生,”羅伯特,喬丹說。這種話他聽過多少次啦?他多少次看到人們難受地說著這種話?他多少次見到人們滿眶淚水、哽著喉嚨、難受地講到“我爹,我兄弟,我媽,或者我姐妹、聽人們這樣講到死去的親人,他記不得有多少次了。人們講的幾乎總和現在這個小夥子講的一樣;一提起家鄉,就一下子講開了,而你呢,總是這麼一句話“殺人不眨眼的畜生。”你只不過聽人們提起家人喪亡罷了。你沒看到他們的父親死去,不象比拉爾在小溪邊向他描述法西斯分子死去的情眾那樣生動,就象親眼看見似的。你知道那父親死在某個院子裡,某堵牆腳下,某片地裡或果園裡,或者晚上死在某條公路邊的卡車燈光下。你從山裡望見那卡車的燈光,聽見了槍聲,後來你來到公路上,發現了?

“體。你沒見到那母親、姐妹或兄弟被槍殺。你聽說過;你聽到過槍聲;你見過?

“體。比拉爾使他看到了那鎮上殺人的情景,要是這女人能寫作就好了。他要把這些事寫出來,假如他運氣好,能記住,他也許能照她講的寫出來。天哪,她真會講故事。他想,她比大詩人克維多還出哪。克維多從沒象她那樣生動地描寫過堂,福斯蒂諾之死。他想,但願我能寫得好,把那個故事寫出來。把我們的所作所為寫出來。不是寫人家對我們乾的事。那方面他很瞭解。戰線後方的這一類情況,他知道得很多。但是你必須先了解這些人。你必須瞭解他們原來在村裡是幹什麼的。他想,由於我們的,由於我們事後不必留下來進到報復,我們不知道事後到底怎麼樣。你跟一個農民和他家人待在—起。你夜裡來了,跟他們一起吃飯。白天,你躲起來,第二天夜裡你就走了。你完成了任務一走了事。下一次你又照老樣子來了,聽說這些人已被槍殺了。事情就是這麼簡單。

他們被槍殺時,你總是不在場。游擊隊摘了破壞,撤退了。農民留下來遭到報復。我老是隻瞭解一個方面,他想。瞭解開頭時我們怎樣對待他們。我老是瞭解到了,到惽恨,我聽到人們厚顏無恥而使人害臊地提到它,誇誇其談,強詞奪理,辯解,否認。可是這該死的女人使我看到啦,就象我當時也在場一樣。

唉,他想,這是一個人的教育的一部分啊。經歷了戰爭,真能長不少見識。要是你注意傾聽,在這場戰爭中能學到不少東西。你肯定能學到。幸虧戰前十年他斷漸續續在西班牙待過不少子。主要是由於你會講西班牙話,他們就信賴你。你完全掌握這種語言,講得滿地道,又瞭解不同地方的情形,他們就信賴你。說到頭,西班牙人只真正忠於自己的家鄉。當然,首先是西班牙,然後是他的種族,他的省份,他的村鎮,他的家庭,最後是他的行業。如果你會西班牙話,他就偏愛你,如果你瞭解他的省份,那就更好,不過,如果你瞭解他的村鎮和行業,你這個外國銫就和他們打成一片“。他在西班牙從來不覺得自己象個外國人,他們實際上在大多數情況下也不把他當外國人看待;除了在他們反對你的時候。

他們當然會反對你。他們常常反對你,但是他們也反對別人。他們連自己都反對。如果有三個人在一起,兩個人會聯合起來反對第三個人,然後這兩個人開始相互拆臺。不總是這樣,但這種情況經常發生,使你可以舉出很多的例子,足以由此得出這個結論。

可不該這樣想啊;但指責他這種想法的是誰呢?誰也沒有,只有他自己。他不能老往失敗方面想。首要的事是打贏這場戰爭。我們如果打不蠃這場戰爭,一切都完了。但是他注意觀察、留心傾聽,並記住一切。他在一場戰爭中脲役,在這服役期間,他絕對忠誠並且儘可能好地完成任務。可是誰也佔有不了他的心靈,或者他的觀察和聽取的能力,如果他打算作出判斷,那是將來的事。作出判斷所據的材料是不會少的。己經有了許多啦。有時侯,未免多了一點。

瞧這個叫比拉爾的女人吧,他想。不管以後發生什麼事佾,只要有時間,我一定要叫她講完那個故事。瞧她在那兩個年青人旁邊走路的樣子。你再也找不到比他們三人更好看的西班牙兒女了。她象座山,這青年和姑娘象兩棵小樹。老樹全被砍倒了,小樹在苗壯成長。儘管這對年青人遭到過厄運,他們還是顯得那麼清新、乾淨、純潔、完整,彷彿從來也沒聽到過災難這種事情似的,可是,聽比拉爾的口氣,瑪麗亞才開始康復。她當初一定情況很糟糕。

他記得十一旅有個比利時小夥於,是和村裡另外五個青年一起入伍的。村裡人口大約有兩百人,這小夥子以前從投離開過家鄉。當羅伯特‘喬丹第一次在漢斯旅①旅部看到他的時候,同村另外五個人全都犧牲了,那小夥子失魂落魄的,他們讓他當勤務兵,在旅部伺候開飯。他長著一張白裡透紅的佛蘭芒人②的大臉,和一雙農民的大的手,他堠著盤碟走動的樣子就象拖車的馬兒那樣地使勁而笨拙。可暈他哭個沒完。吃飯時他不出聲地一直在哭。

你抬頭就看到他在哭。你要酒,他哭;你遞過盤子要燉,他扭過腦袋哭。他也會停住,但要是你抬頭朝他一望,他眼淚就又湧出來了。上萊間歇時間,他在廚房裡哭。大家都體諒他。但這沒用。他要明白自已會怎麼樣,能不能從打擊中恢復過來,是不是再適於當兵打仗。

瑪麗亞現在相當健全。至少她外表看來是這樣,可是他不是神病專家。比拉爾才是神病專家。昨晚一起過夜對他倆也許是好的。是啊,除非就到此結束了。這對他當然是好的。他今天覺得舒暢、身體健康、無憂無慮、神愉快。這件事開頭顯得很糟糕,不過他的運氣也眵好的。他以前也遇到過表現很糟糕的事情。表現很轜糕,那是用西班牙語思考的說法。瑪麗亞是可愛的。瞧她,他對自己說。瞧瞧她。‘他瞧著她在陽光下愉快地邁著大步,她的卡其襯衫敞著領子。她走路的樣子象匹瑚鎇眺跳的小馬,他想。這種事情是不容易碰到的。這種事情不會發生。也許本沒有發生過,他想。也許你這是在做夢,或者在異想天開,但是它本沒有發生過。也許正象你過去那些夢中的情景。”你在電影裡看到的女人夜裡來到你的上,那麼親切,那麼可愛。當他在睡的時候,他和她們都那樣睡過覺。他還記得嘉寶,還有哈羅①。是啊,有好多次是哈羅。這一回也許就象那些夢吧。

①國際縱隊由五十多個國家的志懕人士組成,當時共分耳個旅。第十一旅主要為德意的亡者,又名漢斯旅。第十五旅主要為美國和加拿大人,其中的林肯營和華盛頓營作戰英勇,最負盛名。佛蘭芒人(為比利時兩大民族之一,居該國北鬱-他還記得進攻波索布蘭科②的前。

“,嘉寶上他的情形,他用手臂摟住她,她穿的是一件柔軟光滑的羊衫,當她俯身向前的時候,她的頭髮披在前面,拂在他臉上她說,她一直愛著他,而他為什麼從沒向她傾訴過愛情“她並不靦腆、冷漠、可望而不可即。她就是可愛得叫人想摟抱,親切而可愛,就象當年和約翰吉爾伯特一起時的模樣③,這情景逋真得彷彿真有其事。他對她的愛情遠遠超過了對哈穸的愛情,雖然嘉寶只夢見過一次,而哈羅一現在這一回也許就象那些夢吧。

現在也許並不是夢,他對自已說。我現在伸出手去也許能碰到瑪麗亞,他對自己說。也許你不敢這麼做,他對自己說。也許你怕的是發現這回事從來沒有發生過,那是假的,是你自己異想天開,正如夢中出現的那些電影明星,還有你以前所有的女朋友,都回來了,晚上鑽在睡袋裡,躺在沒鋪墊的地板上,在乾草倉的稻蘋堆、馬廄、馬欄、農舍、樹林、車庫1卡車和西班牙的群山裡。當他睡的時候,她們都到那條睡袋裡來啦,比她們本來的①格蘭泰,嘉寶和琴哈羅都是三十年代好萊塢的紅女星。波索布蘭科(。扮。)在西班牙南部科爾多瓦省,內戰初期喬丹在南方前線參加戰鬥。

③嘉寶曾和男明星約翰‘吉爾伯特主演過‘體與惡龐,…2“和瓊宮恨史祆1。33〉等愛憤片爭面貌要漂亮得多。也許這一回也是這麼回事。也許你不敢碰她,來證明是不是真的。也許你敢,但這很可能是你異想天開或者是夢中的情景吧。

他一步跨過山路,把手放在那姑娘的胳臂上。他的手指覺到她那件舊卡其襯衫裡面光滑的臂膀。她對他望望,笑了。

“喂,瑪麗亞,”他說。

“喂,英國人。”她回答。他看著她棕褐的臉,灰黃的眼晴,帶著笑意的豐滿的嘴膊,和短短的、金褐的頭髮。她抬起臉來望著他,瞅著他的眼睛微笑。這是真的,一點也不錯。

這時他們能望到松、林盡頭“聾子”的營地了,那是峽谷的盡頭處,是個圓形的凹地,象只朝天的臉盆。他想,這些石灰岩的盆形高地一定多的是巖。前面就有兩個巖。長在岩石上的矮樹叢把這兩個巖隱蔽得很好。這地方和巴羅那裡差不多,甚至更好。

“你家裡人怎麼會被槍殺的?”比拉爾在對華金說話。

“別談啦,大娘,”華金說。

“我家裡人跟瓦利阿多里德許多人一樣,都是左派。法西斯分子血洗我家鄉的時候,先槍殺了我爹。他投過社會黨的票。然後殺了我媽。她也投過社會黨的票她一輩子還是第“次投票。後來,他們殺了我的一個姐夫。他是電車司機辛迪加的會員。很清楚,他不參加辛迪加就不能開電車。不過,他是不問政治的。我很瞭解他。他甚至有點不知廉恥。我看他也算不上一個好同志。後來,另一個姐夫,也是在電車上幹活的,象我一樣到山裡去了。他們以為我姐姐知道他的去向。其實她不知道。他們就把她槍殺了,理由是我姐姐不肯告訴他們我姐夫在哪裡。

“殺人不眨眼的畜生,”比拉爾說。聾子’在哪兒?我看不見他。”

“他在這裡。可能在山裡,”華金回答。他站停了,把步槍托支在地上,說道“比拉爾,聽我說。還有你,瑪麗亞,要是我講了我家的事使你們不好受,你們得原諒我。我知道大家都有同樣的傷心事,最好還是別提起。”

“你應該講,”比拉爾說。

“如果我們不能互相幫助,活在世上幹嗎?光聽不說也算不上幫助。”

“可是這會使瑪麗亞心裡難受。她自己的不幸已經夠她受了。”

“哪裡的話,”瑪麗亞說。

“我的不幸象只大水桶,你的苦水永遠也灌不滿它。我很難受,華金,但願你那位姐姐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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