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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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並不是輕易的事,我過去也常常模模糊糊地覺到。現在我又有了新的認識。迄至今天那種矛盾的覺始終沒有離開過我,早已在我的意識中深蒂固了。我的生活既貧乏又艱難,而別人卻認為我——有時候我自己也這麼認為——過得既豐富又美好。人生在我看來象是深沉而悲哀的黑夜,倘若不是這裡那裡總有閃電的亮光,那簡直就不堪忍受了。它們那突發的光芒竟能在幾秒鐘內消滅和解除許多年的黑暗,這確實是令人到有所安併為之驚歎不已的。

黑暗是絕望的昏黑,是常生活可怕的循環。人為什麼要每天起,吃飯,喝水,然後又再度躺下呢?孩子、野人、健康的年輕人,還有種種動物,都在這種乏味的事物和活動的循環中痛苦萬分。誰也不會有這種思想,會去反對每天早晨起、吃飯、喝水,相反,他從中得到滿足,並不願意有所改變。誰若喪失了這種當然的生活,就會在常生活中竭力地探索,追求一瞬間的真實生活,這瞬間的閃光使他到幸福,並且可以抹去一切集中了他全部意識和目標的思想中的時間。人們把這一瞬間稱為創造的瞬間,因為從表面上看,它給創造者帶來了和諧的覺,還因為人們願意接受這瞬間帶來的一切,即使是非常偶然的東西。這就是神秘主義者稱之為和上帝相聯合的東西。也許這一瞬間的光過於明亮,因而使其他一切顯得特別黑暗,也許這一瞬間帶來了自由、魔術般的輕鬆和歡樂,因而使人到其他的生活特別沉重、低下和晦澀。我並不知道,我已把這一瞬間帶到離思考和哲學不遠的地方去了。不過我知道,如果存在極樂和樂園,就一定是這種瞬間的不受阻礙的持續;而如果人們能夠通過痛苦所形成的煩惱和淨化最後達到極樂,那麼就沒有人會逃避煩惱和痛苦。

我父親下葬後的幾天裡——我始終處於麻木和神恍惚的狀態之中——我常常漫無目的地在一個市郊公園的小徑上散步。那兒有一排小巧玲瓏的房屋喚起我一陣模模糊糊的回憶,我順著回憶探尋,走到了中學時代那位老教師的小花園和住宅前,幾年前他曾引導我信仰通神學說。我走進去,老先生了出來,他認出了我,親熱地把我帶進他的房間裡,房間裡滿是書籍和花盆,洋溢著清淡而舒適的菸草香味。

“您好嗎?”洛埃先生問。

“哦,令尊剛剛去世!您還是愁容滿面。很傷心吧?”

“不,”我說。

“倘若我同父親還很生疏,那麼他的死將使我很傷心。可是我在上一次探親時已經同他非常知心了,這也就解除了我痛苦的罪惡,這是一個人對慈愛的父母必有的情,因為人們從雙親處獲得的愛遠遠超過了他所能償還的。”

“您的話真讓我高興。”

“您的通神學說研究有何進展?我很願意聽聽,因為我現在的景況很壞。”

“什麼地方不舒服?”

“渾身都不好。活也活不了,死又死不掉。我覺得自己一無是處,糟透了。”洛埃先生痛苦地扭歪著他那善良而心平氣和的園丁臉。我不得不承認,這張善良的、略顯肥胖的臉惹我惱火,我對他毫無期望,決不信他的智慧會給我任何安。我只想講給他聽,他的智慧將被證明為軟弱無力的,而他的幸福以及他的樂觀的信仰將要受到懲罰。我並不是反對他或者反對任何別的人,我只是不想待人友好而已。

但是這個人完全不是一個自負的人,並且正如我所想的,他受他的教條支配。他慈愛地瞧著我的臉,帶著真誠關心的神情憂愁地搖搖他那金黃頭髮的腦袋。

“您是病了,親愛的先生,”他斷然地說。

“也許只是身體有病,那倒不要緊。您必須到鄉下去,要乾重活,不吃食。不過我估計,還有其他原因,您患的是憂鬱症。”

“您是這麼認為麼?”

“是的,您是病了,患了一種時髦病,人們每天都可以碰到生這種病的聰明人。醫生們對此簡直毫無辦法。這種情況是一種神經錯亂變來的,人們也可以稱之為個人主義或是假想的孤獨。當前的時髦書籍裡講的盡是這些事。您沉於自己的幻覺之中,您自以為孤獨,沒有人和您有關聯,沒有人瞭解你。情況是不是這樣?”

“是的,大致如此,”我驚訝地回答說。

“您看。對於一個曾經患過病的人來說,幾次失望經歷就足以使他相信,在他和其他人之間不存在任何關係,至多也只是互相誤解而已,於是這個人就變成絕對孤獨,對其他人不能真正理解,和他們不存在共同的東西,並且毫無關係。情況往往是這樣的,這個病人越來越傲慢,他和其他健康人之間倘若還可能存在互相理解和互相愛慕的情的話,那也只是牲畜之間的關係。倘若這種病變得普遍化,那麼人類也就要滅絕了。還好,這個病只發生在歐洲,只發生在較高層的社會人士之中。青年人患這種病完全可以治癒,它甚至屬於發育時期年輕人的不可避免的病。”他這種略帶嘲的教訓使我有點生氣。他臉上毫無笑容,沒有一點替我辯護的表情,後來卻又重新出了十分關切的善良模樣。

“請您原諒,”他友好地說“您患的就是這種病。我並不是開玩笑。不過的確也有治癒它的良藥。那種認為我和您之間並無橋樑溝通,認為人人都是孤獨和不可理解的看法純粹是一種狂想。恰恰相反,人類的共同之處,較之每個人為了他個人,因而和其他人相區別之處是更為多得多,並且也更為重要得多。”

“情況可能如此,”我回答道“但是我知道這些又有什麼用處呢?我又不是哲學家,而且我的痛苦並非由於找不到真理而產生的。我並不想成為聖人和思想家,我只希望能夠過一種單純的、比較滿意和輕鬆的生活。”

“好,您試試吧!您不要再啃書本,不要鑽研理論,不過您一定要信任醫生,直至您痊癒為止。您願意這麼做嗎?”

“我很願意試一試。”

“這樣就好。倘若您只是身體有病,醫生就會向您建議,或是沐浴,或是服藥,或是去海濱療養,也許您不理解,為什麼要這樣幹,這些辦法會有幫助嗎,不過您總應該先去試一試,看看結果如何。您現在就按我的建議去試試吧!您得下功夫學會遇事先想到別人,然後再想著自己!這是恢復健康的獨一無二的道路。”

“我該怎麼做才好呢?每個人總是首先想到他自己的。”

“您必須下決心克服。您必須對自己的舒適快活抱一定的冷淡態度。您必須學會這麼思考問題:事情全在我自己!目前您只有這個辦法:您必須學會愛其他任何人,把他人的幸福看得比您自己的幸福更重要。我的意思可不是要您去談戀愛!我的意思正好恰恰相反!”

“我懂。可是我該同誰去作試驗呢?”

“您就從自己身邊找對象,朋友也行,親戚也行。您想一想您的母親。她失去了依靠,現在很孤單,需要有人安。您去照顧她,替她著想,您要試著去做一些對她有益的事情。”

“我母親和我相互不太瞭解,做起來恐怕有困難。”

“嗯,是的,倘若決心不夠,當然是行不通的!您還沒有通我這些老調陳詞!您不能總是想他不瞭解您或者您不瞭解他,你們也許真的不大合拍。可是您要讓自己首先嚐試著去了解別人,讓別人覺得愉快,讓別人覺得合拍!您這就著手去做吧,就從您母親開始!——您必須首先對自己說:生活並不使我快活,這方面或者那方面,那麼我為什麼不能設法去改變它呢!難道您已經對自己的生活失去了愛,再也不留戀生活,把它看成是一種負擔,沒有一點兒愉快了!”

“我要試一試的。您說得對,我無論怎麼做結果總是一樣。我為什麼不按您所建議的去做呢?”我理解他的話語中包藏的意義,使我驚訝的是這些話同我和父親最後一次會見時父親告訴我的處世哲學完全一致;活著是為了別人,不要把自己看得太重!這種說教和我的情相牴觸,它們總有點兒教義問答和宗教課程的味道,而我呢,象每個健康的青年人一樣,對此道既厭惡,又敬畏。可是我最終沒有把它們看成是一種理論或者是世界觀,而純粹是一種實踐的經驗,為了忍受沉重的生活,我願意試一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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