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品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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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早,王遲便在段行洲院外候見,段行洲在內叫請進,開門的卻是鐵還三,他身著綵衣,發綰單髻,看來清清的臉上,細目冰冷地在王遲身上掃了掃。王遲臉一紅,恭恭敬敬低聲道:“三姑娘早啊。”他這副單相思的模樣誰能不明,鐵還三忍了半晌,才沒有伸手將他的雙目戳瞎。王遲進來向段行洲行禮,言道方白帝備下小舟,請段行洲在青池運河內遊玩。

這兩人卻只想留在莊中游玩,好將水山莊地勢悉數摸清,段行洲於是問鐵還三道:“咱們從家裡出來,船過青池,走的不是運河麼?”鐵還三道:“正是的。”王遲忙道:“運河是其次的其次。從青池向北二十里,有一處名勝,五條飛瀑連綿,聲勢奪人,喚作五龍崖。其上茶園一座,養得六百年翡翠茶樹十五株,現下正是清明新茶下來的時候。子曰:仁者樂山,智者樂水。莊主言道:只有山水間品茶論詩,方配得上段先生品格,其他俗禮實在不敢在先生面前提及。”既然論及雅俗品格,段行洲不便拋卻世外高人的頭銜,只得勉強應了,定心喝了幾口茶,換了衣裳,才隨王遲前往船塢。

碼頭上除了方白帝恭候之外,另有前來水山莊辦事的青池商賈,因聽說上元節白船主人到了山莊,都擠到碼頭邊指望再睹高人風采。果見段行洲白衣委地,衣袂拂風,雪白麵容上神從容,這麼多人圍觀之下也只是淡淡地向方白帝抱了抱拳。方白帝殷勤相,請他上船,人們都道段行洲會飄身躍至船上,瞪大了眼睛等他顯武功,不料段行洲只是慢從跳板走上船去,倒是他身後的姑娘舉止輕盈,像一片霧般在岸上散開,又在船舷聚攏,實非凡間人物。自有人嘆道:“真人不相。這般的四平八穩,大巧若拙才是真正的高人。難怪方莊主另眼相待,親下帖子請到莊上作客。”紛紛議論中,方白帝與段行洲所乘輕舟已從千帆間翩然盪出,穿過水門遊入青池。這一汪碧水映得人滿眼生花,像是汲取了天地間所有的新綠,一個勁兒往人們臆飄送。段行洲與鐵還三縱是心事重重,此刻也不免襟大暢。方白帝指點湖中點點白帆,言道這是捕撈白銀魚者,又將湖岸幾座險峰一一講給段行洲聽。最後道:“青池景不過秀麗,比之西南崇山峻嶺,還是小巫見大巫了。”段行洲腦子裡哪裡有什麼西南風光,鐵還三便替他道:“整雲霧飄繞,不見天,未必比得上這裡。”方白帝道:“三姑娘喜歡青池風光,不如在此多住些時。”鐵還三笑道:“在家千好,出門一難。還望莊主快快備妥輕舟縴夫,容我們主僕舒舒服服回程才好。”方白帝只說快了快了,敷衍了事。

那輕舟向東掉轉頭去,行了頓飯工夫,見兩座青山接踵之處,分出一條水路,峽谷中靜靜的水面,在青山的陰影中只是黑沉沉,不見些微波瀾。那些船工前後呼嘯,折了舵向其中行駛而去。

方白帝在船上宴客,行走運河,因此水山莊這時候竟未放其他船隻進入,這深淵般的水面上,只有他們孤零零的一條船而已。而高山佇立之間,早不見了明媚的陽光,不過小半里,山嶽橫貫,只道無路之時,卻閃出一條隧道。

“點火。”方白帝點頭對船工道。

那紅彤彤的火光映出隧道頂端整齊的青石,船工的吆喝變成回聲陣陣,和著飆然的山風,撲在人們剛剛興致甩脫棉衣的身上,令人像從巨蟒張開的大嘴裡看到了深不可測的腸道,凜然打了個寒噤。這條隧道長約裡許,兩邊峻石刀劈般整齊,岸堤都是方石壘砌,待出了隧道,回頭相望,只見兩岸各有箭樓一座,上面民勇正向方白帝抱拳致意。從此以後,每隔一里,便築有水山莊的崗哨,此運河工程之浩大、戒備之森嚴可見一斑。

段行洲看得目瞪口呆,方白帝笑道:“自運河竣工,便有不少山上響馬失了生計,總騷擾運河工事,這裡招募青池民勇駐守隧道,也是迫不得已。”段行洲與鐵還三雖不以為然,也只得哼哼唧唧幾聲,算是揭過。這時王遲上前稟道午宴齊備,方白帝便請他二人入席。因選得青池最上等的新鮮魚蝦,所以雖只得幾樣緻小菜,卻也讓段行洲與鐵還三大快朵頤。這三人各存心事,均不多飲,一時停杯罷箸,忽覺眼前一亮,原來晌午的陽光入峽谷,晴明天際倒影在運河安靜的水面上,輕舟的白帆也如雲朵似的飄著。段行洲飲盡一杯酒,站在船頭笑道:“正如乘浮雲沿銀河直上,不知盡頭何方。”方白帝撫掌道:“水這東西,生生不息,上至浮雲,下至噴泉,西汲千年冰雪,東歸萬頃滄海,原是沒有盡頭的。”段行洲點頭道:“一條運河溝通江河,奔湧至滄海,果然是十萬裡水,觀之不盡。”

“段兄是我知己。”方白帝笑道。

鐵還三忽然道:“才說沒有盡頭,怎麼前面是堤岸橫在水中?”

“啊。”方白帝起身指著前方,道,“那也不是堤岸。每年仲之後,離水汛,水位比之青池高了些。而這個時候正是青池融雪最盛,湖水最涼之時,白銀魚也是這個時候最為美味。若讓離水倒灌進來,只怕毀了白銀魚這種佳餚。青池依賴白銀魚為生的漁戶眾多,倘若修了這條運河而斷了他們的生路,運河不修也罷。因此在運河最窄處築了兩道水壩…”說話間輕舟已至水壩前,水門敞開,放他們小船進去之後,聽得岸上嘎啦啦鐵索絞盤聲響,兩岸各有十條大漢推動絞盤,又將水門關閉。小船停在兩條水壩之間,此處水域可容船十多隻,方白帝笑道:“若在往總要湊齊了十二條船,方才開水門行走。今卻有些冷清了。”船身輕輕一震,原來是水壩間注水,小船借水勢慢慢浮起了一丈多高,岸上有漢子喊道:“走啦!”前面的水門便緩緩打開,船工長篙一點,小船駛出水壩,便滑入溫暖的離水中。

“原來如此。”段行洲道,“兩邊水位居然差了一丈多麼?”

“好在此處水勢平靜。”方白帝道,“不然水壩也難以支持。”再向前四五里,王遲便命靠岸,眾人棄舟登岸,沿一條蜿蜒小溪,曲折攀山。這條溪水清冽,其下的卵石青苔看得分明,溪水緩處,錦魚遊動,待他們腳步踏來,便一鬨而散,向樹影下躲藏,甚是可愛。行到半山忽聽得水聲隆隆,而眼前只是濃密樹木,竟不知那水聲來自何方。

方白帝在前方微笑著向段行洲招手,段行洲走得近了,才發現方白帝身後一個山,只容兩人比肩走入。鐵還三與他面面相覷,不免想到,若是兩人身份已經暴,被方白帝誘入山格殺,當真是活不見人死不見屍。猶豫間方白帝已經率先走了進去,這二人在王遲的注視下,只得硬著頭皮,低頭鑽入這個狹小的山

這山陰暗溼,原當有一股腐枝爛葉的黴味,段行洲正待屏息,卻忽嗅得一股奇異的香氣。這香氣卻非胭脂花粉之物,似乎是人從胎盤裡帶來的蠱毒,即便是洗刷,層層遮掩,這香氣仍糾纏著,無時無刻不如影隨形。那樣似濃似淡,若即若離,讓段行洲有些透不過氣來。

“小三,”他拉了拉鐵還三的衣角,悄悄地道,“可是你今塗了什麼脂粉?有些奇怪的香氣啊。”他便把鼻子往鐵還三那邊湊過去,想嗅他身上氣味,被鐵還三一巴掌打了回去。

“撲哧。”方白帝就在山出口望著他兩人笑,笑容雖浸透著山的幽暗,而因他一半身子沐在陽光下,看來像是割裂的那半靈魂忍不住融化,急不可待地飄散到中去。

段行洲“呵呵”乾笑兩聲,趕上前去,未出山,就覺水汽撲面,眼前飛直下,轟然聲動天地,白擊打碎石,滿目細雨,不一會兒便華裳漸溼。

鐵還三道:“好景緻。”此處四面環山,只正中一灣池塘,飛瀑傾瀉,水面因而總是蒸騰如沸,白霧自這天井般的山谷裡沖天而去,好似這帶山嶺秀麗的神韻脫竅而出,羽化成仙,正向天庭飛奔。

方白帝道:“這只是五龍崖中的第五瀑,雖聲勢最為浩大,而其上四瀑或娟秀,或曲折,也各有各的好處。”段行洲環顧四周,只見比比峭壁,處處懸崖,哪裡有上去的路。果聽方白帝道:“只是這周圍均是峭壁,沒有上去的山路。要觀景吃茶,須得從懸崖攀上…”段行洲從下觀望這十多丈高的懸崖已覺頭暈眼花,要他從此攀上吃茶自然是太過勉強,當即衝口而出:“這茶不吃也罷。”段行洲武功平平,鐵還三與周用皆知,因此替他想了個完滿的藉口,只說他自東海回程的路上遭遇仇家,受傷不輕,不便多動,以免被無奈下顯武功。可方白帝此時旨在試探二人武功,正是該端出藉口,不當示弱之際,鐵還三聽段行洲卻這麼說,臉都氣白了。果然見方白帝微微一怔,鐵還三忙道:“小主人既然身子不快,不願多動,不如三兒上去替小主人把茶端下來吃,可好?”段行洲搖頭道:“你吃你的茶,我看這裡景也是不錯,在這裡坐坐。”

“也好。”方白帝也不介意,看來似乎對鐵還三更興趣些,笑道,“如此三姑娘請。”鐵還三避開方白帝的笑容,也不曾整理裙衫,徑直飄身躍至山腳,足尖鉤住山藤,微微躬身,人似利箭出弦,向飛瀑。

方白帝說了聲:“稍候。”衣袂一拂,縱身緊跟其後。他白衣廣袖,飄飄若仙,頃刻便融在水霧之中,眼中認準鐵還三一襲綵衣,飄搖在其左右。兩人比肩飄飛,一如彩虹乍現,一如白雲浮空,水汽矇矓中糾纏而上,煞是好看。

鐵還三自見到方白帝那刻起,便惱他總是笑眯眯不懷好意,這時見峭壁之上,只有一處凸起的青石可以落腳,他毫不猶豫,運足內力,將那塊青石一踩而碎。碎石和著水珠打在方白帝身上,令他一蹙眉,他無可借力之處,竟也不避諱,展臂撈住鐵還三的裙襬,借鐵還三一躍之勢將身子帶起。

就算鐵還三是個錚錚男兒,也覺此舉實在太過不雅,況且方白帝拽住自己衣服,他也不免有下墜之勢,鐵還三既然全無姑娘家的扭捏,便猱身伸出手去,抓住方白帝的手腕,將他一拋而起。

飛瀑之中有塊橫石將水分作兩股,方白帝便落腳在那石上,拂出白袖來,由鐵還三抓住,助他順勢躍至石上。身邊隆隆水奔過,足下白霧升騰,頭照亮兩人臉龐,鐵還三第一次仔細打量方白帝面目,只見他秀眉修長,好似山岱清越,高曠風華呼之即出。鐵還三還念著剛才他手腕間細弱的溫暖,不怔了怔。

方白帝卻想起什麼極好笑的事情似的,微微顫抖著嘴強忍笑容望著鐵還三。連鐵還三也覺得他此刻忍得辛苦,不由先牽動嘴角笑了笑。方白帝卻不領他的情,只了口氣,彬彬有禮道:“多虧三姑娘,不然我就出醜啦。”鐵還三頓覺自討了個沒趣,板下臉來道:“莊主,請吧。”頓足又向瀑布頂端縱身而去。

當這兩人攀上崖頭,正好可以望見一丈多高的清水注入下方的碧泉之中,小小的山亭內,一個垂髫童子正張大嘴巴,無可奈何地看著段行洲赤足濺水追逐著兩隻丹頂仙鶴,水光映出一道彩虹,籠罩在段行洲白玉般純淨的笑容上,令方白帝神陡然一肅。

鐵還三也大為訝異,上前問道:“小主人怎麼上來的?”段行洲笑道:“也不一定要像猴子似的攀上爬下,天無絕人之路,自有柳暗花明的小徑。”那垂髫孩童是茶園待客的童子,見有客人來,忙上前作揖,道:“三位請亭中坐。”方白帝向山亭中石桌上所設的一隻陶碗內扔了一塊銀子,讓段行洲、鐵還三各尋地方坐了,那童子便生起茶爐,不刻得了新茶,捧上亭來。三人品味六百年翡翠茶樹今年所產新茶,凝神傾聽水聲,遠觀山澗飛,寂肅無語。齒頰生香之際,又有溫和的山風拂身繞體而去,令人更覺兩脅生翼,如坐雲端。如此風雅已極之時,忽聽段行洲嘆了口氣。

方白帝扭頭問道:“段兄何以嘆息?”段行洲道:“此茶號稱六百年名珍,青山綠水滋養著,品起來好比兩三百年的太平盛世,雖是奢華濃郁,卻也無趣得緊,不知是否因取盡了此地的華靈氣,其中更微微摻雜著一點衰敗之氣,有些雜味啊。”

“哦?”方白帝道,“段兄對茶道甚是通,我們不妨問問這童子。”那童子在亭外聽見,上前笑道:“小的是個使的傭人,兩位爺問的話,只有我家主人知道。”方白帝又道:“如此請茶園主人出來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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