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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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盞幽藍的水銀燈。靜靜地俯視著它下面蹣跚走過的瘦小身影。

漁港碼頭的看船佬兒,噹噹地敲響了九十九聲平安鑼。燈影裡的橋頭上沒有車輛,沒有行人。這條海貨易市場的小街,夜晚總是寧靜的,也不見了白天的嘈雜和骯髒。可是老蟹灣獨有的腥味和鹹味總是散不盡,使走上橋頭的趙老鞏到格外的溼和陰涼。老人是從老河口的造船廠回家的。家裡出事了,從他那焦灼而沉重的步態裡就能看出趙家出了不小的事兒。

趙老鞏勾著,撲撲跌跌地走著,手裡提著的那盞桅燈不住地顫抖。在路燈清冷的銀灰裡,桅燈的光亮顯得微弱而模糊。兩種光源戲著心情很壞的趙老鞏,一會兒將他漸漸神長,又很快將他無情地縮短。又吼風了,風頭子趕寸勁兒撲打得老人兩眼生疼,也催著橋下褐黑頭子嗚嗚濺濺乎地湧,湧來湧去也翻不出啥花樣兒來。一切都是霧騰騰的煙靄狀態,是海霧。憑老人的經驗,海霧能將路旁的三層小樓纏繞得嚴嚴實實,就說明天和海合著膀子憋足了全部氣力,正醞釀著一場空前絕後的風暴

人一倒黴,家裡的鹽罐子都生蛆,連一口涼風都牙。趙老鞏的老命就是用僅剩的一顆門牙頂著,頑強地活到了七十二歲。人活七十古來稀,如今老人裝了滿口假牙,是享福的年紀。可他的這五口之家並沒有給老人帶來遂心可意的福氣,反讓他花著眼,發出垂垂暮老的浩嘆:這子,這混賬子,活活是狗的一把糊塗賬啊!

老人曾有三個兒子,大兒子趙振濤可以說是他們趙家的榮耀。振濤是趙老鞏抱養的,可他對他這個義父十分孝順。振濤不僅上了大學,如今還當上了省政府的對外開放辦公室主任。村裡人都誇趙老鞏:你這船師算不了啥,你這輩子最大的榮耀是你撿了這麼個兒子!這是你前世積德修來的福分啊。二兒子趙振生當的是海軍,在一次去南沙群島執行任務時不幸犧牲了。大女兒和二女兒都成家嫁了人,只有三女兒趙海英和四女兒趙四菊還留在家裡。三兒子趙小樂算是讓老人最心的一個了。趙老鞏本來想把祖傳的木匠手藝傳給這孩子,這小子天生是個頂風噎的命,緩水窩子呆不住,從小喜歡划船到海里闖蕩,盡逃學,糊著小學畢業就成了一個地地道道的漁民。三年前,有人租用小樂的大肚蛤蟆船倒賣私鹽,他也被牽連進去,入了大獄。今年開,他剛從監獄裡出來,趙老鞏就把自己親手做的機帆船給他,讓他掙錢娶媳婦過子。

小樂的未婚朱朱本來是愛他的,他們在小樂入獄前就訂了婚,兩家還定好小樂出獄就結婚。就在小樂出獄這個節骨眼兒上,村頭的北龍大港破土開工了,朱朱進了港口籌備處,當了一名工人。趙老鞏有個疑問一直抹不掉:朱朱這孩子把婚期一拖再拖,是朱朱眨眼之間變了心,還是那個北龍港的小白臉兒奪去了這閨女的魂兒?反正做了工人的朱朱瞧不上海里顛裡闖的漁花子了。昨天朱朱娘派媒人到家裡來退親,趙老鞏一家人就亂套了。趙小樂抱著葫蘆頭,痛苦而憤地嚷嚷著:“老子是從號裡混出來的,你不仁就他娘別怪俺不義!老子滅你全家!”他的聲音像一聲雷,響在全家人的腦頂。趙老鞏身子一顫,抬手抖抖地打了他一巴掌:“混賬,你小子就這點出息!”這一掌使趙小樂右腿上的疤痕小辣椒似的突起,他倔倔地吼:“俺不服,俺他娘咽不下這口氣!”這時,站在一旁的妹妹四菊說:“小樂,別生氣,你瞧朱朱都變成啥人了,整個一個醜陋的小富婆,讓她去那些大款面前扭股去吧!咱不愁找不上媳婦。”趙小樂面部的表情突然活了過來,跟誰較死勁似的吼:“俺就不信,俺非在北龍港裡找個媳婦不可!”說完哼哼唧唧地走出家門。

趙老鞏頹然坐在椅子上,半晌說不上一句整話。這一瞬間,老人突然到了一種從未受過的嚴峻,純屬家長裡短類的嚴峻。

今天夜裡,趙老鞏在船廠值班,已是子夜時,他突然接到四菊從家裡打來的電話,她驚慌失措地告訴爹,說小樂夜裡喝多了酒,霍霍地磨一把菜刀,磨完就滿臉殺氣地走了。趙老鞏聽後心就懸到了嗓子眼兒,黑瘦的老臉憋得通紅,又慢慢地變青。他一聲沒吭地就往家裡顛。

“小樂啊小樂,你這冤家,你可不能殺人哪!”趙老鞏咕噥著。

夜是藍的,一片深遠的藍,拐上了北小街空地,就是一片曖曖昧昧的黑了。趙老鞏腳下被什麼東西絆了一下,歪歪趔趔地摔了一跤,摔在了一片錯落的燈光之中。他從慌亂中爬起來,抓起桅燈,猛抬頭瞅見港口工地還在熱熱鬧鬧地施工。這晝夜不停的聲音,徹底打破了小漁村過去的純粹和寧靜。地上有溼漉漉的泥沙漫過了他的腳脖子,燈影裡的泥沙成了亂糟糟的漿糊,灰、四處冒泡的漿糊。老人發現泥沙裡映著星星的碎片,星星破碎時的嘩啦啦的響聲晶瑩剔透,一珠一珠的。

如果不是北龍大港奪走了他的兒媳婦,趙老鞏對海港的開發建設還是有好的。這個大港早就該建,他小時候曾聽父親講,公元1912年9月22,辛亥革命領袖孫中山先生在黃興。宋教仁的陪同下,來到了老蟹灣視察,還親自設計了北龍大港的藍圖。他還聽父親說,當時海灘泥濘,人很難下腳,父親牽著家養的紅鬃烈馬趕來,讓孫先生騎上去。孫先生就微笑著騎上了趙家先人的大馬,十分高興地考察海灘。據說,他還帶走了這裡的一團黑泥。後來,軍閥在這兒建港,沒成;國民黨建港,沒成;本鬼子建港,還是沒成。為啥?具體的他也說不上來,只知道他們都懼怕老蟹灣的風暴。眼下考驗共產黨人的時候到了!鄉長和村長在動員會上說,北龍大港是咱省環渤海經濟開發區的龍頭工程,建成了也帶動咱這塊土兒,咱這兒就變成小深圳啦!

趙老鞏聽著慢慢地有了動。心想那是上輩子的欠債輪到這輩子來還哩。他拉了一輩子的大鋸,做了一輩子的木船,老了老了還能瞅見又高又大的外國大輪船,說不上啥大福分,也算是開開眼吧。趙老鞏突然覺得這世界有看頭,人世也有了活頭了。老人對大港的好還有一層意思,聽說大兒子趙振濤對大港很上心,北龍市的頭頭腦腦到省城跑立項、跑資金,都是找這個趙秘書長。

夜空裡總是飛舞著一些米粒狀的小東西,麻麻點點地撞著趙老鞏的臉和脖子。是海蚊子。老蟹灣的蚊子比別的地方的都要大,叮咬在身上,立馬就鼓起紅疙瘩,奇癢無比。這時他看見工地的棚子旁邊點燃了一堆海火,火苗子不大煙不小,星星閃閃的光亮晃亂地抖落到海里去了。有幾個值夜班水的小夥子在那裡說笑,一個瘦高個子蝦著吹口琴,塌了兩個音的口琴伴著幾個五音不全的小夥子的喉嚨,在空曠的海灘上長吼著:深深的海洋啊——你為何不領情?

深深的海洋啊——你為何不平靜?

海風將歌聲醃得鹹溼溼的,築巢的海鳥兒扇動疲勞的翅膀飛走了。趙老鞏聽著這歌聲洋裡洋氣的,嬌柔而小氣,像趴著拉屎沒勁。同時他又恨恨地想:老蟹灣的海是不領情,是他孃的不平靜,說變臉就變臉,說咬人就咬人,野著呢!你們才來這兒幾天?別看眼前的頭溫順得像個娘兒們,等風暴來了,你們就該抱著豬頭找不著店門兒啦!狗的!等趙老鞏在心裡罵完了,他也將這些勞動的孩子們甩得很遠了。他又扭回頭朝他們望了望:這些城裡的娃也不容易,因為這寂寞的時光平平淡淡逝,沒有故事;如果有故事也是唱不出來的,這世上許多故事,是不能光用嘴唱或是說說就能打發的。就說這海吧,趙老鞏不僅是老蟹灣有名的大船師,而且還是個勇猛的海碰子。他在很小的時候,就在大海里鑽,憑著一支槳和一粒鹽的啟示,闖蕩過膠州灣,在無意間接近了大海的髓。

他一抬頭,瞅見什麼鳥兒掠過夜空悽楚地哀鳴,他這時又想起自家那點窩心事兒了。老伴兒走得早,趙小樂是老兒子,都讓他給嬌慣壞了。這小子平嘴裡唱著:端起愛情的酒哇,瘋狂而有滋味。我今生看來要獨行,熱情已被你耗盡。他對朱朱太痴心,一痴心就特別容易一條道兒上跑到黑。他個子不小,可心裡還跟個孩子似的,一股火躥上來就不管不顧了。你也不想想,為朱全德的那個寶貝閨女搭上自己的小命兒,值嗎?老人盼著小樂在舉起砍刀的那一刻猛醒而懸崖勒馬。子回頭金不換哩!

這是早季節,夜氣寒寒的,這時的氣候比冬天還要冷一些。趙老鞏瑟瑟地縮著脖子走著,他估摸走了有半個小時了,再走半拉鐘頭就可以到家了。老人知道自己這把年紀已經顛不起來了,只能拖拖拉拉地挪蹭著。小北街的路好走一些,因為這裡是全村小康戶集中的地方。一排排小樓多數的窗口已經黑暗。黑暗里老人也能覺到小樓的氣派和堂皇。如果是白天,立體聲的錄音機播放出的音樂和歌聲就會飄蕩到馬路上來,老人還記住了一首歌的歌名(好人一生平安)。這子,好人會是一生平安嗎?如果好人永遠平安,那他趙老鞏家今天夜裡就不會鬧出太大的亂子了。

但願是一場虛驚。老人瞅著路邊的小樓,心裡有一種說不上來的滋味。他家如今還住在很舊的普通磚房裡,如果他家也早早蓋上自家的小樓,也許小樂就不會跟著人家偷運私鹽,就不會入獄,說媳婦也就不會讓他發愁了。老人掐指算了算,這些住上小樓的人家都是養船的大戶。養船的都發了,可他這造船的子過得還很寒酸。老伴兒沒有跟他過上幾天舒心的子,四年前就患上了癌,撒手西去了。海邊的人是很少得癌的,據說常吃海貨的人不得癌。老伴兒捨不得吃螃蟹和大蝦,總是吃那些剩飯,她來到這個世上好像就是到他趙老鞏家吃剩飯的。這時老人眼前又浮現出老伴兒的那張多皺的黃臉,他不由對老伴兒對兒子產生深深的歉疚。老人也是非常想造一座漂亮的小樓的,可他怕小樂出獄後閒著,就把多年的積攢造了一艘中等的機帆船,花去了十幾萬元。這錢有大兒子趙振濤平時給的,有女兒們孝敬的,剩下的就是老人在造船場掙下的。他覺得自己有生之年搬進小樓的希望破滅了,可他並不因此而仇視那些新蓋的小樓和住進小樓的莊戶人。不是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嗎?有人早富就得有人晚富,十個手指頭伸出來還不一般齊呢!趙老鞏不服氣的是,早富的人裡多有不三不四的壞東西,就說承包村裡造船廠的葛玉琴吧,這個娘兒們毒哇!

全村裡,趙老鞏最不服氣的就是葛玉琴這樣的人,可他還得給她打工,不知內情的人以為是趙老鞏圖那娘們手裡的財,其實,老人是放心不下那三四個徒弟。趙老鞏幾次甩手不幹,葛玉琴都威脅說,你這個老東西前腳走,俺後腳就把你這幾個徒弟給開嘍!趙老鞏怕徒弟們丟了飯碗,自己只好忍氣聲地熬著。他知道自己這把老骨頭榨不出多少油來了,葛玉琴這騷貨在他身上圖的是別的。

這老女人眼裡有歷史的影子,這影子已化成很深很深的仇恨。趙老鞏已經悟出這仇恨是深藏在她骨子裡的。他記得葛玉琴比他小一輪,今年也有小六十了吧?這個女人胖胖的,臉上沒有多少皺紋,她厲害在那雙眼睛上。這雙不大不小的三角眼,黑亮黑亮的,儘管她這幾年害了眼病,睫幾乎脫落光了,眼邊終呈著充血的炎症,頭髮不僅花白,而且稀疏得無法攏到腦後束住,可她的眼睛銳氣不減。她是老蟹灣海霸葛七的女兒,葛七欺男霸女,魚鄉里,殺人不眨眼。臨解放那年,葛七帶家眷乘船逃走,是從海路逃的。身為農會主任的趙老鞏帶著村人駕船到海上追,捉住了葛七和他的小女兒葛玉琴,葛七的大女兒葛玉梅和大兒子葛瑞高乘另一艘船逃了。

葛七被政府斃了,葛玉琴長大後下嫁給了漁民孫羅鍋。孫羅鍋福淺,壓兒沒有沾過女人一點光:人民公社發放救濟糧的名單上就沒有他們;文革那陣兒,葛玉琴挨批鬥掃大街,孫羅鍋陪著;文革剛結束,孫羅鍋就在一場車禍裡死了。孫羅鍋人沒個模樣兒,可葛玉琴卻給他生下三個漂漂亮亮的女兒。算命先生說葛玉琴天生命硬,不是凡人,晚年註定大福大貴,時來運轉。

改革開放初期,葛玉琴果真就抖起來了,光景說好就好了。她發家於老蟹灣的一場油荒。那年柴油緊張得不行,好多機帆船都不能出遠海了,只能在近海里遛彎兒,鄉里村裡急成了一鍋粥。葛玉琴瞅準了,託關係把油搞來了;她更鬼的是,油運到老蟹灣也不賣,而是拿海貨換。這一片海域的鮮貨都抓在手裡了,她就哄抬物價,著實賺了一筆大錢。她順坡下驢地搞了個公司,當上了總經理,這幾年越幹越大發,有自己的船隊,把村裡的造船廠也買斷了。趙老鞏還聽說葛玉琴把公司辦到了城裡,在北龍市買下了小別墅。公司還給北龍大港的工地供料,錢財滾滾而來。最初趙老鞏心裡恨恨地罵:她個!每年大兒子趙振濤回家過年,老人也總是講葛玉琴的壞話。趙振濤就微笑著說這是市場經濟,八仙過海各顯其能。慢慢的,老人就彷彿失掉了原有的遺憾和憤怒。

此時此刻,趙老鞏中的遺憾和憤怒卻轉移到朱全德一家身上。朱全德是老蟹灣的燈塔看守人,是他的酒友,有三個兒子一個寶貝閨女。趙老鞏知道他家底兒,用趙老鞏樸素而實在的話說,如果重新劃分成分,他們老哥倆兒還是貧農。他知道朱全德是個老實人,可他做不了老伴兒辣花的主。辣花是個圖虛榮的娘兒們,朱朱是她的掌上明珠,她總覺得閨女嫁給小樂有點屈,她巴結葛玉琴將朱朱送到海港當工人。趙老鞏心裡明鏡兒似的,準是這兩個娘兒們將朱朱說服才退親的。

趙老鞏不知不覺地走到朱全德的院門前,他收住腳,屏息去聽院裡的動靜。院裡靜靜的,沒有出現殺人越貨的跡象。難道小樂利利索索地幹完逃了?趙老鞏又聽了一會兒,忽然聽到朱全德的兩聲極為難聽的咳嗽,他的心才漸漸平順一些。他輕輕嘆了口氣,晃晃地走了。

趙老鞏走著想著就到家了。家裡亮著燈,卻沒有人。

老人到了不妙,身架一塌,軟軟的。兩個閨女準是到外頭找那個雜種去了。找到小樂沒有?他心裡懸吊吊地在屋裡屋外轉了轉,就蹶躂蹶躂地走出來。

燈光跳出來,給黑黑的村夜捅出許多漏。趙老鞏藉著燈光就能看見小街路旁兩排拔的樹幹。早的槐樹還剛剛發芽,憑眼睛是看不到芽芽的。樹幹旁邊擺放著一艘歪歪扭扭的破木船,眯了眼細瞅,他才看清是一條生產隊時期造的大肚蛤蟆船,這是隊裡分給對門兒姚老二家的船。這條船是他趙老鞏挑頭打造出來的,它在茫茫無邊的大海里悠盪了三十來年,終於光榮下崗了。趙老鞏拿不準去哪兒,就不由往船上多瞅了幾眼:船板油漆脫落,油松已經風化了,脫形走相地齜咧著嘴。趙老鞏一輩子不知造了多少艘船,他生命的七十二年中的每一個白天幾乎都是在勞動中度過的。著木頭的粉末不停地造船,不停地看著散發著木頭香味的大船順著老河口緩緩駛向大海。他來不及去慨嘆去留戀,從不對生活發問造船給他的生活究竟帶來了什麼?也本來不及去欣賞玩味自己的創造。在若干年以後的這個不平常的夜裡,他竟然細細地呆呆地瞅著自己造的老船。他記起來了,造這艘船的時候,老伴兒的肚裡正懷著小樂。小樂他娘著個大肚子,到老河口的船廠來送飯。他和夥計們用撬和纜繩拽這船下水。他們喊著十分響亮的號子:嘿喲嘿喲,嘿喲嘿喲——當時,有人告訴趙老鞏孩子他娘來了,讓他先別喊了,怕是震了女人肚裡的胎。趙老鞏抹著腦門兒上的汗珠子,大咧咧地說,不怕,讓他聽聽勞動的號子,說不定這小崽兒能成個闖海的好料子!哈哈哈!於是更為響亮的號子在灘塗上響起。果然讓老鞏說著了,小樂子天生就他娘是海里的蟲兒。海上人野,海上人狠哩。

趙老鞏實在找不出去哪裡的理由,就掏出紅木菸斗來,邊邊等著女兒們或是小樂的到來。他圍著大肚蛤蟆船轉悠,從船頭走到船尾,終於發現了記憶中應該有的東西。記得小樂他娘走後,徒弟們圍著他打哈哈:“趙船師,你說孩兒他娘肚裡的娃是男是女啊?”趙老鞏自信地說:“是個帶兒的!”人們嘻嘻笑著嚷:“那可說不準啊。”趙老鞏舉起手中的斧頭和鑿子喊:“你們不信?俺在船頭雕一隻海鷹,雕給俺的兒子!”他喊著就眼眶地雕起來,一隻展翅的雄鷹很快就雕成了。鷹是鎮的,後來漁民們都爭搶著用這艘船。趙老鞏也知道這是他一生雕得最好的一隻鷹。

老人伸出胳膊,用那隻佈滿老繭的大掌摸了摸,鷹鼓鼓楞楞地還在呢。老人的手指已經摳到了鷹的翅膀,翅膀上窩著脆乾的海泥,泥皮唰唰直落。他的指尖,順著鷹的翅膀劃到鷹的頭上,心中忽然產生了一種動,一種類似於對兒子偶爾才會產生的情上的動。他分明到,一股冷嗖嗖的水通過他糙的指尖兒,遍佈全身。這心情包含著對兒子的期盼,包含著對過去歲月的留戀,包含著一個普通勞動者的自尊和對勞動的崇拜。夜黑咕隆步的,什麼也看不見。他用手輕輕地拍了幾下船板:老夥計呀,你還認得俺趙老鞏嗎?鷹啊,你還能在大海上飛翔嗎?趙老鞏不由下了熱熱的眼淚。他不去擦,隨它一直沿著弧形的皺紋爬到嘴邊,澀澀的。

嘩啦啦的一陣響聲,驚擾了趙老鞏。他抬起頭瞅見一輛自行車朝這裡跋來。他惴惴地從船身裡走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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