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如果出现文字缺失,格式混乱请取消转码/退出阅读模式
【收藏貓貓看書,防止丢失阅读进度】
騎車人跳下來,非常驚喜地叫了聲:“爹,爹呀——”趙老鞏轉過身,見是他的四閨女趙四菊。
“爹,您可讓俺好找哇,您怎麼在這兒蹲著?”四菊埋怨著。她剛才一路找趙老鞏的時候,心裡後悔自己不該給爹打電話。這把年紀的人了,黑燈瞎火的,磕了碰了的咋辦?
“四菊,小樂他,他在哪兒?”趙老鞏焦急地問。
四菊說:“他沒事兒啦,爹,進屋說吧!”趙老鞏轉身往家裡走,邊走邊罵:“這個兔崽子,回頭俺打折他的腿!”進了屋,趙老鞏不住地咳嗽:“你,你三姐海英呢?”四菊的目光躲躲閃閃不敢看爹的眼睛:“三姐她,她,她不在家。她要是在家,俺見小樂那個樣子,也不會麻爪兒啊!”趙老鞏疑惑地問:“你三姐是不是去省城找你大哥啦?”四菊支吾著不吭聲。
趙老鞏倔倔地嘟噥著:“你甭替她瞞著,土豆充地瓜,沒骨頭的貨!一個一個都不讓俺省心啊。你說,你三姐夫是正經人嗎?他把你姐打成那樣兒,她還要替那小子求人跑官。他能當上鄉黨委書記,還不是借了你大哥的光嗎?他當了書記,俺們一家沾他啥光啦?”
“爹,您別罵三姐了,她委曲求全,還不是為了孩子麼。孩子都那麼大了,離婚,出一家入一家,容易嗎?”四菊嘆息著說。
寒氣在屋裡無聲地動,涼涼的。
趙老鞏又點燃了一支菸:“唉,海英她哪。俺知道你大哥是心裡有
的人,任你三姐說出大天十六個點兒來,你大哥也不會做違反組織原則的事來!好了好了,先不說海英啦。你還沒說完呢,小樂他到底犯渾了沒有?”四菊哆嗦著嘴
說:“爹,不是俺跟您表功,今天晚上要不是俺心細,真釀成大禍了!小樂那個鬼脾氣,您還不知道?他喝了一瓶子酒,眼睛都紅了。起初他躲在屋裡聽音樂,後來,俺在外屋聽著音樂裡有雜音,俺從門縫裡一瞧,他正磨刀呢,嚇了俺一身冷汗哪。俺知道他是衝著朱朱的,就給您打了個電話,還給朱朱打了傳呼,又給劉連仲打了個電話——”她說起劉連仲的時候,舌尖頓了一下。
趙老鞏知道劉連仲是她的同學,老蟹灣搞蝦苗蟹種孵化的專業戶,而且這陣兒正跟四菊談戀愛。老人瞪大老眼問:“別這麼羅嗦,快說,打完電話後來怎麼啦?”四菊著急地說:“俺打電話的空兒,小樂就醉呵眼地走出來,嘴裡嚷著:‘殺了她,殺了她!’就往外走。俺撲上去攔住他,讓他冷靜。他一發狠,把俺掄倒在地上了,磕得俺腦門兒腫了個包!俺爬起來就去追他!”趙老鞏問:“追著了嗎?”四菊眨著很長很密的眼睫
說:“他是直奔朱全德家去了,快到老朱家大門口的時候,恰巧劉連仲趕來了。劉連仲個頭大,又有勁,撲上去就奪過小樂手裡的刀,兩人打成了一團。打著打著,小樂就吐了,吐得連仲滿身都是。”
“這雜種,造孽啊!”趙老鞏為兒子的墮落寒心。
四菊撲閃著眼睛接著說:“爹,俺和連仲把小樂抬上連仲的汽車,連仲把他到海港的簡易澡堂子,沖洗去了。連仲說他把小樂拉他家去,明天小樂醒來,他想勸勸他!緊接著,俺就滿街筒子找您。”趙老鞏說:“俺不用你們
心。唉,多虧了連仲啊。哪天把連仲叫過來,俺請他喝酒!”四菊噘著嘴說:“光喝酒就行啦?人家還不是為你這寶貝兒子?”趙老鞏打了個哈欠說:“死丫頭,他還沒把你娶走,你就胳膊肘往外扭啦?”四菊臉紅了,嗔怨道:“爹,誰說要嫁給他啦?”趙老鞏說:“就是,俺就剩這麼個老閨女了,誰想娶走,那得看他有多大的能耐!嘿嘿——”四菊看了看牆上的表:“爹,都兩點半了,快回您屋裡睡覺吧。”趙老鞏掐滅菸斗,不由朝外探探頭,窗外的霧氣更濃了,忽忽湧湧,像掛著一個厚厚的霧簾子。他有些憂心地說:“俺瞅這海走
啦,怕是這幾天有風暴
啊!趕緊睡吧,明早兒把你那個養殖廠好好
。”四菊不以為然地說:“爹,真是老不捨心,快去睡吧。”趙老鞏終於挪動瘦小的身軀往外走,走到門口又扭回頭說了一句:“回頭,叫你大哥回來,好好教訓教訓小樂!”趙老鞏連衣服也沒脫,就囫圇著躺下,扯過一條被子蓋上。他身量小,渾身都是骨骼和筋,緊緊湊湊的。老人翻來覆去睡不著,往事又像沉重的夜
一樣壓來。他不在想小樂,他在回味站在門口老船一旁時的
覺。時間老人慢慢消蝕的那份真情,又在心底
了出來,他忽然覺得自己這輩子沒有白活,沒有白活——老人想不下去了,竟抓著被子哽咽起來。
2這一夜,遠在省城的趙振濤也陷入了一場危機之中。
其實,身為省對外開放辦主任的趙振濤,這幾天裡一直就有一種不祥的預:對於他,也許會有一場風暴襲來。果然,他今天下午剛剛送走澳大利亞農業考察團的外商,省委組織部的耿副部長就找他談話,免去了他的外辦主任的職務。省委決定:派他到中央黨校的青年幹部培訓班去學習。趙振濤沒有問一句為什麼,就點了點頭,默默地回到自己的辦公室收拾東西。與他朝夕相處的外辦的同志們都
到驚訝,只有趙振濤自己心裡明白這裡的一切。
三天前,省委書記潘宏森的秘書張立新就偷偷捅給他了一個秘密,說潘書記和傅懷昌省長都收到了一封告他的信,罪狀主要有兩條:一是前幾天震動省城的外商打獵傷人事故,他應負主要責任;二是有關他為老家北龍市北龍港跑資金的問題,說他受了賄。當時,趙振濤氣得渾身顫抖,十分委屈地罵了一句:“誣告,純屬誣告!”張立新是他在當省團委書記時一手提上來,並推薦給省委辦公廳的。他勸了趙振濤幾句,讓他寫一個辯解材料,由他遞給省委潘書記,並叮囑他多提防自己身邊的小人。趙振濤腦袋轟地一響,馬上明白了什麼。他想,自己這個單位一把手,既然沒能把手下人明白,那就自作自受吧!
晚上回到家裡,趙振濤把一兜東西往桌子上一放,抬頭看見子孟瑤正和三妹趙海英一邊說話一邊包餃子。趙海英扭頭先看見趙振濤走進屋裡來,她親切地叫了一聲:“大哥,大哥回來啦!”趙振濤強打
神說:“海英來了?”就頹然跌坐在沙發上。他的臉像霜打的茄子那樣,黑不黑紫不紫的。
孟瑤一眼就看出丈夫情緒上的低落,又瞅見他放在桌子上的大包兒,就吃驚地問:“振濤,你的臉不好,哪兒不舒服嗎?”趙振濤點燃一支菸,悶悶地
著:“我被免職啦!”趙海英和孟瑤都吃了一驚,尤其是海英。她揹著父親遠道而來就是求大哥辦事的,眼下大哥被免職,她的希望變成了泡影,她有些哭腔地問:“大哥,你,你犯錯誤啦?”孟瑤用圍裙擦擦手上的麵粉,走到趙振濤的跟前說:“振濤,你先說說,上級為什麼免你的職?”趙振濤擺擺手:“你們別問了,我問心無愧,不怕鬼叫門。讓我去中央黨校學習,學習就學習!”孟瑤眨眨眼睛說:“是不是那封告你的信起了作用?不行,我帶你去找父親,官兒可以不當,這大是大非的問題必須搞清楚!在領導心裡落下一個壞印象,你趙振濤就是有三頭六臂,也很難抬起頭來。”趙振濤搖搖頭:“孟瑤,我儘管心裡憋屈,可也不想讓父親知道。組織上又沒處理我,就權當是正常的組織安排吧!”孟瑤固執地說:“不行,你可以糊
著過,我爸跟你丟不起這個人。外面一嚷嚷,說省人大孟主任的女婿犯了錯誤免職啦!這好聽嗎!”趙振濤沒好氣地說:“你又來了,我不是跟你說過多少回了嗎,我的事我自己負責。我要憑自己的本事做事,我不讓人說我趙振濤是靠著老丈人混事的白痴!”孟瑤氣得發抖了:“你,你,不著我爸,你有今天的位子嗎?你沒良心,是個喂不親的狼!”她啜泣著哭了。
趙振濤說:“你看,嬌小姐的子又來了,哭啥?我不是沒死嘛!”
“你以為你是誰?你死了,我們倒省心啦!”孟瑤尖著嗓子氣惱地喊,眼睛紅紅的。
趙振濤瞪了子一眼,長出一口氣。
趙海英勸道:“大哥,大嫂都是為你好,聽大嫂的吧!”趙振濤沒好氣地說:“去去,你不懂!”趙海英又來勸孟瑤:“大嫂,你別難過,我哥就這個脾氣,你還不瞭解他嗎?”說著,她獨自包著餃子。
趙振濤狠狠掐滅了手裡的菸頭,站起身,雙手撫摸著女人渾圓的肩頭,歉意地說:“你看你,別生氣了,也許你是對的。走,到爸爸那兒說說,讓他老人家找潘書記探探實情。按照常規,被派往中央黨校學習的人有兩種,一種是靠邊站,給掛起來的;另一種是栽培栽培另有重用!他孃的,我是哪一種呢?”孟瑤的陰眉沉臉終於放晴了:“你,你也想通了?俗話說,朝裡有人好做官。其實呀,你這官當得也太順了,就該讓你栽個跟頭,清醒清醒。你當年才三十二歲就是正廳級了。”趙振濤沮喪地說:“還順呢,你算算,從團省委出來,都八年了,不還是原地踏步嗎?”孟瑤用手指戳了一下他的腦門兒:“你呀,真是個官!我爸早就說過,你要是還在省城混,這官也就這個意思了。你要是想往上走,那就得下基層,拼死拼活幹一場,掉上幾斤
,拿出點政績來。有了政績再加上我爸這點能水,你就有指望了。”趙振濤愣了愣,問:“你爸怎麼沒跟我說?”孟瑤笑了:“是我不讓他說的!你要知道,我不同意你繼續在官場上混了。我這次如果考上了澳大利亞波爾大學,畢業後就不回來了,我想把男男也辦過去。你呢,這兩年好好給我學英語,你的最後歸宿在那裡,知道嗎?”趙振濤不以為然地道:“知道,你都說了多少遍了。你自己還不知道考上考不上呢,就開始規劃我和男男的藍圖啦?”孟瑤說:“我是最優秀的,你能看見的。”趙振濤不願聽
子的嘮叨,開始埋頭整理從辦公室帶回來的書和一些獲獎證書。孟瑤走過來低頭翻了翻,說:“喂,你
屜裡的錢呢?你把小金庫的錢
出來!”趙振濤微微一怔:“哪來的小金庫?我的工資都如數
給你了!你別詐我這老實人啊。你快去包餃子,吃完飯咱去找老頭兒!”孟瑤格格地笑起來,笑著走到趙海英那裡包餃子。
趙振濤躲進自己的書房裡,十分仔細地整理著。他發現一張自己和孟瑤的合影。他認為這是他和子最好的一張合影,所以一直保存在他的
屜裡。這是他們在武漢大學讀書時照的,武大校園的優美是有口皆碑的:早晨的竹林裡,綠綠的,還映出一層暗暗的紅光,使得千姿百態的竹葉纖毫畢現,彷彿吹口氣就能飄浮起來。不僅是背景好,他和孟瑤的神態也十分自然灑脫,富有青
的活力。孟瑤的臉相不是看一眼就動人的那種,可她有很白的皮膚,有一個俊秀的好身材,而且一顰一笑都有女
的溫存和情調,帶著一種難以說清的餘韻。她穿著一件特別肥大的亞麻襯衫,一直搭到膝蓋上;一雙非常高檔的白
休閒鞋。當時的趙振濤還是一個土裡土氣的小夥子,眉清目秀,骨骼肌
都很發達,方方正正的臉膛,像一尊冷硬的石刻。那時孟瑤的父親就是省計委的主任了,後來又當上了省委副書記。
是孟瑤造的他。他在北龍市,曾有過一股說不上成功的戀愛,使他對權勢籠罩下的愛情有足夠的警惕,可他還是被這個女人俘虜了。眼下,趙振濤覺得孟瑤更加實際,她身上的餘韻幾乎消失殆盡了。她畢業後做了省師範學院的一名外語教師,興奮點又由國內向國外發展,除了上課外,所有的時間和
力都花在試考和複習上了。她的目標是出國,痴
得像中了魔法。趙振濤覺得她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勞的:像我們這樣的人,到了國外能做什麼呢?他又把這張照片珍藏了起來。
孟瑤讓海英喊趙振濤吃飯。趙海英剛剛走過來,屋裡的電話就響了。趙振濤抓起電話,一聽就是家鄉北龍市市委書記高煥章打來的。高書記深沉的男低音問道:“振濤嗎?先說,你吃飯了沒有啊?”趙振濤回答說:“沒呢,您是什麼時候來的?到我家吃餃子吧!孟瑤剛剛包好三鮮餡兒的餃子!”高煥章說:“振濤啊,我們這有一幫子人哪,你還是出來吧,叫孟瑤和孩子都來!我請你們全家吃飯。我還有急事兒找你呢!”趙振濤喉嚨裡一陣酥麻:“高書記,您要是想我了,我就去,您要是找我談工作、辦公事,我就不去啦!”高煥章在電話裡罵開了:“你小子官兒當大了,是吧?跟我端架子擺譜兒是不?你小子還回不回北龍啦?小心我上門罵你!”趙振濤支吾道:“您都說完啦?能不能讓我說一句?實話跟您說,我被省委免職啦!”電話裡有一分鐘的靜音,高煥章重的
氣聲,趙振濤能聽個清清楚楚。過了好一會兒,高煥章才說:“這,這不可能,你幹得好好的,怎麼會被免職呢?你小子別逗我這個老頭子!”趙振濤緩緩地說:“見面我跟您細說。”他放下了電話。
趙海英一直站在大哥身邊,靜靜地聽著。她見大哥放下電話,就訥訥地說:“大哥,俺知道你特忙,今天心情又不好,你給俺三分鐘的時間,聽俺說幾句,行嗎,求求你了。”她咬住嘴,滿臉是淚水。
趙振濤愣了愣:“海英,等大哥晚上回家再說行嗎?”趙海英說:“眼下說,正好是個機會。大哥,還是俺孩子他爹的事兒,齊少武在咱鄉當書記,幹得滿不錯,這回他是副縣長的候選人。新補的四個候選人裡只能上一個,求大哥跟高書記說說情,讓他上去吧。他說,省裡市裡的活動費,十萬二十萬,他出——”趙振濤頓時一臉火氣:“這都是什麼呀?花錢買官,我趙振濤最瞧不起的就是這種人!海英,你們不是離婚了嗎?”趙海英頓覺喉嚨被阻了:“大哥,俺是跟這狗東西離了,可他不讓俺見孩子,俺不能沒有孩子啊!他說俺幫了他這一回,他就把孩子還給俺。”她說不下去了,一把一把抹眼淚。
趙振濤氣憤地說:“這叫什麼事兒啊?齊少武這種人還能當副縣長?我看他這鄉書記也當到頭了!海英,你真是太善良了。你記住,孩子的事大哥給你辦,給他跑官的事你就別管了,不好,他出了事兒咱們都跟著背黑鍋。不說他了,海英,咱爹、四妹、小樂他們都還好吧?”趙海英抬起淚眼說:“大哥,俺只想要孩子。”趙振濤拍拍海英的肩膀:“去,跟你嫂子吃飯吧。我出去一下就回來。”孟瑤在外屋都聽見了,她推開門大聲說:“振濤,你這人還有記
沒有?你不是說,吃完飯去看我爸爸嗎?怎麼,那個大老高。一個電話你就顛顛兒地去了?你在他們手裡不是沒短處嗎?那封匿名信裡告你跑北龍港時,受了他們的賄賂!這冤不冤啊?”趙振濤說:“咱腳正不怕鞋歪。高書記是我家鄉的父母官,幫著建北龍港,是我願意做的。老高說有急事找我,我也順便跟他說說我的工作變動。咱爸那裡明天再去嘛。”趙振濤提上公文包,急匆匆地走了。
在天源大酒店裡,趙振濤見到了北龍市的黨政要員:除了市委高書記,還有年輕的市長鬍勇、市委市政府的秘書長,以及北龍港的總指揮熊大進。趙振濤見到這些老朋友到很親切,在酒桌上端起酒杯的時候,就把眼前的煩惱,全跟著酒順下去了。他漲紅著臉說:“省委大院,都知道我趙振濤成了北龍市的辦事處。高書記、胡市長,你們可聽清了,我趙振濤沿街乞討的時候,你們可得給碗粥喝呀!哈哈哈!”高煥章笑著說:“小趙,你要願意,我找省委潘書記去說,你就回老家幹吧。我明年就得退了,你和胡市長,摽著膀子幹一場,把咱北龍的貧困帽子徹底摘掉!”胡市長附和說:“對,老書記說得對,振濤,你當書記,我繼續給你拉套!”趙振濤怯怯地擺手:“別別別,剛才我是一句玩笑話,你們可別當真啊。我哪有高書記、胡市長那兩下子?如今我像銀行裡的呆賬賴賬,是該清理的那一類!這不,下個禮拜一,我就得到黨校報到去啦。”高煥章頓了頓,說:“我是真沒想到哇,聽說,有人誣告你?”趙振濤擺擺手說:“喝酒,喝酒,今天不提那個,無官一身輕啊!到北京,換換腦子,也不賴嘛!”胡市長說:“振濤老弟,你別放煙霧彈啊。到中央黨校,那是鍍金的地方,回來就升了。來,敬你一杯,先給你誇誇官!”趙振濤就痛痛快快喝下去了。
回到省委招待處,高煥章把趙振濤拉到了自己的客房裡。把門一關,趙振濤藉著酒勁兒就跟高煥章說起了知心話,將誣告信的內容,將自己的想法,全盤托出。
高煥章憤憤不平地說:“如果省裡對你另有重用,我不說啥,要是因為我們北龍港誤了你的前程,我老頭子心裡不安哪!無論如何,明天我見到潘書記時要替你說說這個話!”趙振濤顯見著有了動,抓住高書記的手:“老高,有您這句話,我趙振濤就知足啦!咱先不提我的事了,在酒桌上,您還留了一半的話沒說。告訴我,你們這個大隊人馬開到省城,到底幹什麼來了?”高煥章說:“四天後,咱北龍市通往北龍港的高速公路開通,鹽化縣城連接北龍港的跨海大橋也要舉行通車典禮。我們是來請省委省政府和有關部門的領導參加通車典禮的!”趙振濤喜形於
:“太好啦,祝賀你們啊!”高煥章依然沉著臉:“唉,套用人家名人的一句話說,高興的事兒都是一樣的,困難的事兒各有各的難處啊!”趙振濤一拐:“怎麼?天下還有難倒你大老高的事兒嗎?”高煥章把牙花子嘬得山響:“唉,眼下是治理整頓的時候,銀行緊縮銀
,咱北龍港又是地方所屬港口,實在支撐不住,已經停工下馬了!”趙振濤驚訝道:“哎,我聽三妹說港口還施工呢!”高煥章說:“那是瘦狗拉硬屎,強
著哪!如果拉不到外資,等剪綵典禮一結束,就得停下來啦!咱停個一時半載的倒還不怕,我擔心的是,我退下來之後,新班子能不能繼續幹下去。”趙振濤果決地說:“千萬不能下馬呀!北龍港一停,多少矛盾的焦點就會朝你打來!當初上馬時的背景,您比我更清楚哇。那樣,連我這個局外人也臉上無光啊!”高煥章眼圈黑黑的,雙
顫抖:“這我都想過了。”趙振濤說:“老高,小胡跟您配合得怎麼樣?”高煥章痛苦地搖了搖頭:“我這陣兒預
不好。”趙振濤心裡沉沉的,盼著老高繼續說下去,然而高煥章卻咯噎一下子不說了。
3四菊將屋子簡單收拾了一下,這才洗臉、梳頭。
四菊沒有聽見父親屋裡的動靜,她正認真地照鏡子。她從鏡子裡看出額頭上有一塊淤血,紫顏的淤血,那是小樂掄她時跌在地上撞的,可這並不影響她俊秀美麗的臉龐。在她們四姐妹中,每個人的特點都很明顯:大姐的端莊、二姐的潑辣、三姐的善良,而四菊呢,用大哥趙振濤的話說,則是集三個姐姐的特點於一身。她眼黑,臉白,嘴角處還汪著兩個淺淺的酒窩。她這種嫵媚端莊的俏美,足以回擊任何一個男人輕佻的目光。
她上學時的成績不錯,可考大學那年,她落榜了。她與朱朱是同學,朱朱也是同一年落榜的。那時全家人都替她惋惜,大哥大嫂還專程從省城跑回老蟹灣,安她,勸她繼續複習考學。大哥還說,可以給她找一所自費大學,三個姐姐、姐夫也都同意出錢贊助她。她是自尊心很強的姑娘,全家人越對她好,她就越難過。讓她驚訝的是,父親反而紅著眼睛不說一句話。當時,三姐還沒有跟姐夫分居,小樂又在蹲監獄,她想:爹大孤單了,他養兒育女,苦巴苦累地熬到今天,身邊得有人照顧啊。那時,父親用十分複雜的眼神打量了她一眼,這眼神讓她的心很沉地跳了一下。就在這一刻,四菊對自己的命運做了最後的決定,她淡淡地說:“大哥、大嫂,姐姐、姐夫,你們的好意俺記一輩子,可俺這樣一個鄉下姑娘能出息到哪兒去?俺認命了,留在老蟹灣,替你們照顧咱爹!”在場的人都驚呆了。趙老鞏長滿絡腮鬍子的老臉一抖,老淚縱橫。大哥
動地說了一句:“小妹,你的心清澈見底啊!”四菊依然不動聲
地保持著那種必要的微笑:“咱老蟹灣就不能活人了嗎?”她這句富有挑戰
的話,果真被應驗了。她與幾個同學合股搞起了海水養殖場,她被推舉為場長,儘管每年的收入不多,可她終於有了自己的事業。她還被評上了縣裡的三八紅旗手。在個人
情上,她也有自己的主意,她是個重情
的女人,她絕不用自己的純情去做
換,絕不準自己更不準別人來褻瀆它。就說劉連仲吧,她還在考驗著這個剽悍的小夥子,她正帶著新鮮和持久的情
,細細地打量著他。
想到這兒,她朝鏡子裡的自己笑了一下,因自己的痴態而到有點不好意思。她把鏡子收起來,上
睡覺去了。
四菊不像爹,她這一夜睡得很踏實。早上醒來,一抹亮光被淡藍的墨竹窗簾過濾後,就淺了,粉粉的,妖妖的,她玻璃瓶一樣亮潔的脖子,紅紅地睡出細汗,臉上也好像泛起了好看的霞
。她聽見爹的屋子裡有了不小的動靜,還聽到了汽車剎車的聲響,過後就是劉連仲甕聲甕氣的
門大嗓:“趙大伯,俺送小樂回家啦,您夜裡惦記壞了吧?”接著就是爹的聲音:“連仲啊,四菊都跟俺說了,多虧了你呀!不然這雜種還不知給俺惹出啥亂子來呢!”四菊趕緊爬起來,利利索索穿好衣裳。她見小樂理虧似的走進屋裡,惶惶地看了趙老鞏一眼。
趙老鞏瞅著小樂,氣得脊椎骨都在痙攣,老人憋了一夜的話,像暴雨點子往他臉上砸:“你小子出息啦?臉啦?你要是俺趙老鞏的兒子,人家把你給蹬了,就自個兒長臉,活出個人樣來!你喝兩口貓
,舞刀
地耍光
兒,算是哪門子本事?你鬧你鬧哇,俺看你小子非鬧得戴大蓋帽兒的送你一顆槍子,你就舒服啦!”趙小樂悶悶地站著,
息著。
劉連仲說:“大伯,小樂醒酒之後,俺勸過他啦,他也知道後悔啦,您就別說他啦。”說完,他就轉身出去,到四菊屋去了。
趙老鞏對小樂是不依不饒:“你不知道你是有前科的人嗎?這幾年的大獄,你白蹲了嗎?你這次減刑,你大哥是求了人的!衝誰?不是衝你趙小樂,是衝你爹俺!你小子不騎駿馬騎瞎驢,淨走歪道,真出了大事兒,你大哥也保不了你!懂嗎?”趙小樂痛苦地扭皺著臉,瞅了爹一眼。
趙老鞏看著兒子的可憐相,心軟了:“孩子,別跟朱朱過不去,眼氣沒有用,要氣就氣你自己!傻不傻呀?你爹一輩子堂堂正正地做人,興他人不仁,不興咱不義!你爹都這把年紀了,說不定哪天一口氣上不來,就撒手找你娘了,俺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呀!你說,你爹還圖個啥?不就是想看著你成個家,平平安安的。”老人說到這裡頓了頓,抬起袖衫擦了擦眼睛:“你說,你對得起爹不?你要是不學好,俺到了九泉之下,咋跟你娘代哪?唵?爹這輩子對得起你不——”趙老鞏說不下去了,嗚嗚地哽咽了。
趙小樂嗵地一聲跪在老人腳下,從裡
出那把刀,雙手捧到腦頂,聲淚俱下:“爹,俺對不住您,今兒個這把刀給您,俺從今往後要是不成人,您就用這把刀將俺的手砍下來!”趙老鞏彎下身,接過刀,渾身劇烈地顫抖著,身子向前撲了一下,險些跌倒。
這裡的聲音都被對面屋裡的四菊和劉連仲聽到了。劉連仲想走過來看看,被四菊攔住了。趙四菊心裡突然湧出一股暖,刺
得鼻子有些發酸。小樂哥哥能不讓家裡人
心,老爹就會多活幾年,這是她的心願,等著她將來成了家,就把老爹接過去,小樂能管好自己就不錯了。劉連仲不懂四菊的心思,抬手搭在四菊的肩膀上,討好似的說:“四菊,俺發現你對這個家夠上心的。你放心,等你成了俺的媳婦,俺會把他們爺兒倆照顧好的!”四菊瞪著他說:“誰說嫁給你啦?”劉連仲倉促地回應道:“你那雙會說話的大眼睛告訴俺的。你會成為俺劉連仲的老婆。俺有這個自信!”四菊問:“俺的眼睛?都說俺的眼睛清澈黑亮,黑眼睛是看不出什麼的。你覺得,那是你自己的
覺,就憑昨天晚上?為小樂的事,俺會嫁給你?”她微微翹起了下巴。
劉連仲挪開手,目光很倔地向四菊:“俺是憑自身的魅力來征服所愛的女人,俺不會像小樂那樣。刀子是攏不住人心的,即便抓住人,也攏不住心。沒有擦出一點火花來的婚姻,算是一
的嗎?那又有啥意思呢?強擰的瓜不甜!俺早就跟你說過,俺是新漁民,要追求一
的婚姻!”四菊笑模笑樣地聽著:“這個想法真不錯,俺也贊成!不過,你沒有正面回答俺的問題,你說,俺們能找到你說的哪種
覺嗎?”劉連仲眨眨眼睛,走過來,又一把摟緊了她:“四菊,俺覺得咱們的火候到了,嫁給俺吧。俺值相術,你的臉相有怪骨,骨頭結構屬於異相,俺也是異相,兩個異相的人結合了,就能和和睦睦,要多幸福有多幸福,懂嗎?”四菊掙開劉連仲,捂著嘴巴笑個不停。
劉連仲茫然地看著她:“你,你笑啥?”四菊說:“俺笑你也學會了空手套白狼。告訴你,傻小子,俺不是嬌小姐。俺們勞動人民從不考慮嫁人是多麼神聖,也就很少有嫁不出去的麻煩。俺不會像你說的那樣,俺很實際,俺能隨隨便便地還俗嫁人的。”劉連仲咧咧嘴說:“俺明白了,你想嫁個趁錢的。俺劉連仲在老蟹灣不算大款,也是個小款吧?”四菊搖搖頭:“你呀,繼續努力,還差老鼻子呢!”劉連仲如數家珍地說:“俺家有汽車、有房子、有養殖場、有存款,你還要啥?”四菊用手點了他腦門一下,一字一句地說:“你這兒窮!”劉連仲摸著後腦勺愣著:“別開玩笑!俺都糊塗啦!”四菊唸唸有詞地說:“你不是笨人。天下事情凡涉及到自己,咋就啥都模糊了,這叫當事者!”這時趙老鞏喊:“四菊,連仲,快到你們的養殖場看看吧,天兒不好,八成是狗
的捂著風暴
呢!”四菊和劉連仲答應著往外走。
趙老鞏又盯著小樂吼:“你也去,幫著四菊乾點活兒!”趙小樂顛顛地跟著他們走了。
在去海邊的路上,四菊聽見小樂在和劉連仲悄悄地嘀咕著什麼,有幾句她是聽清了,小樂還在為朱朱遲婚的事耿耿於懷。他是在和劉連仲商量,想先清勾走朱朱魂魄的小白臉是誰,然後再想個招子治治那個傢伙。四菊裝著沒有聽見,心裡盤算著養殖場該怎樣抗過風暴
的事。
走到海灘養殖場的時候,早晨的海霧還沒有散去,帆和船的影子都很模糊,音和海鳥的叫聲也模糊著,涼颼颼的海風充斥著溼腥氣的海灘。海面上有些騷動不安。四菊指揮著小樂和劉連仲將孵化室裡的儀器裝進大包裡,又將三隻舢板船抬到岸上。因為是早
,孵化場還沒有孵化蝦苗和蟹苗,要是秋天鬧起風暴
,怎樣準備都避免不了損失。
四菊讓小樂和劉連仲都回去了,自己準備做些善後事情。她蹲在大堤上,饒有興味地聽灘塗上鬼蟹拱泥打兒的噗噗聲,她並不知道海里的天氣說變就變了。她嗅到了一種很濃郁的海腥氣,不由吃了一驚。狂風將她的
息聲一同吹向了遠處,一人高的
頭鋪天蓋地地襲來。
發天啦!八級強颱風捲起的風暴,席捲著撲向老蟹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