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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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先生回來啦?敝處靠著大海,風景無比,您就好好觀光觀光吧!”林道靜剛一回到關帝廟的住屋門前,餘敬唐就從屋裡出她來。他滿面含笑,連那不住眨動著的眼皮,也像笑著。

沒容道靜開口,他又炫耀似的告訴道靜:“今天一早,我就進城去見鮑縣長啦。這位縣長年紀又輕又有德望,我們是老同學,可惜他到省開會去了,沒有見著。不要緊,您就暫且在敝處委屈幾天,等他一回來一切好辦。”道靜聽了,望望餘敬唐那黃瘦的窄臉默然無語。

餘敬唐急忙解釋道:“請不必著急,不必見外。您只管住在這兒等著。您不知道,我可是最愛朋友的人。”

“您不必為難。如果不成,那我就回北平去。”道靜說。這時,她心裡七上八下糟亂得很…表哥表嫂不在這裡了,工作又毫無著落,回北平吧,連路費都不夠,而且回去後又怎麼辦呢?

她望著擺在桌子上的一堆貝殼不出起神來。

“林先生,您千萬別見外。將來我到北平去,不是一樣要打擾您?”餘敬唐說得那樣誠懇,彷彿朋友一樣,使得道靜又稍稍踏實一些。半天,她點點頭說:“謝謝您!鮑縣長能夠很快回來就好了。”

“那當然哪。快!快!慢不了。哦,哦,您出去半天還沒吃飯吧?早給您預備好啦。”他連忙喚著看門老頭“喂!老高頭,給林先生端飯來呀!”老頭把飯端了上來,餘敬唐就彎弓著揹走出去了。林道靜看著八仙桌上的白麵烙餅攤雞蛋,心裡飽飽的,一點兒也吃不下去。

臨離開北平前,她住在王曉燕家裡的時候,曾囑託了幾個接近的同學和老師為她尋找工作。但是一個星期過去了,北平託人尋找的工作沒有消息,而餘敬唐校長等待的鮑縣長也消息杳然,道靜開始對餘敬唐那“哦,哦,不成問題”的乏味的聲音到了厭煩和懷疑。

“哦,哦,林先生,放心!放心!不成問題…鮑縣長就要回來啦。”

“哦哦,請問…不揣冒昧,林先生結婚了嗎?有未婚夫嗎?

對不起,隨便問一問。”每天餘敬唐都要來探望她一兩次,而每次談話的內容都是翻來覆去千篇一律的乏味的東西。

“他為什麼留我住在這兒?說是替我找工作,可是又總要等什麼鮑縣長,他總問那些結婚沒有、未婚夫等等幹什麼?”道靜對餘敬唐的行為懷疑起來了,她恨不得趕快離開這裡,但是,世界雖大,而又無處可去。在無可奈何中,她只好咬緊牙關,忍受著這樣莫名其妙的生活的熬煎,在楊莊繼續住下來。

十天過去,當給北平的同學、老師寫的尋找職業的信仍如石沉大海,而餘敬唐的“鮑縣長”又總不見回來的時候,道靜的神情一天比一天沉鬱,面一天比一天蒼白了。為了躲避餘敬唐的嘮叨,為了打發這難過的子,她就整滯留在海邊,和海做了親密的朋友。

她每天吃點早飯就到海邊去。一看見那蔚藍的無邊海水,看見海上閃動著的白孤帆,她沉重的心情就彷彿舒服一些,就彷彿有一隻溫暖的手掌撫地貼在心上。雖然,她再沒有剛來那天的興致…吹口琴,拾貝殼,遊山玩景,可是她還是熱愛著海。不管它是風平靜時,美得像瑰麗的錦緞,還是波滔天,咆哮得好像兇暴的野獸,她都整坐在一塊浸在海水裡的巨大的岩石上,挨著海,像挨著親愛的母親。這時她憂鬱的眼睛長久不動地凝視著海水,有時她會突然垂下頭來低低地喊一聲“媽媽!”

自從王媽向她講過了媽媽的命運和遭遇,她的眼前就時時刻刻浮動著她的影子。

她這樣整坐在岩石上,附近的農民和孩子們都驚異地望著這渾身素白的、令人奇怪的年輕姑娘。

有一天,這種沉默單調的情況被破壞了。傍晚,她正對著洶湧澎湃的晚呆望著的時候,一個聲音把她從惘的夢境中喚醒來:“該回去吃飯了,老高頭等著你呢。”道靜扭頭一看:一個黑黑瘦瘦的青年,含著微笑站在她身邊。這個人她常看見,在海灘上,常見他在離她不遠的地方蹓躂,可是他們誰也沒跟誰說過話。

這時,她睜大眼睛望著這個青年,她並沒聽清他說的是什麼。

“回去吃飯吧,留神把身體餓壞了。”青年和悅的聲音好像對朋友說話一樣,又說了一遍。他留著短分頭,穿著黃卡嘰布學生制服,眼睛雖然不大,卻亮亮的顯著靈活和聰慧。這樣的人在農村裡是少見的,道靜不由得對他注意起來。

可是,她只看了他一眼,說了句“謝謝!”便轉身跑走了。

從此,在海灘上,她常常看見那個青年學生的蹤跡。有時他走近她身邊想跟她講話,可是,也許因為她那冷冷的神情,他沒有張口,慢慢地又走遠了去。

在岩石上坐煩了,有時,道靜也順著海邊走下去。而且不止一次地又走到了海濱的游泳地方,走過那仙境般的別墅旁邊。一天,她無意中又看見了那幾個灰的帳篷,望見了岩石後面的大柳樹。這時,她想起了上次坐在樹下補綴魚網的女人和她的嬰兒,就朝著帳篷跟前走過去。

“有個生病的補魚網的女的上哪兒去啦?”柳樹下不見了那個女人,道靜看見幾個漁人正在帳篷外面支著鍋子做飯,她就走過去問其中的一個老頭。

“誰?”老頭扭過頭驚異地瞅著道靜“這兒沒有老孃們,你找誰呀?”道靜說明了女人和她那骨瘦如柴的嬰兒的情形。

“唉,她呀!”老頭兒停止了燒火,扭臉對道靜說“完啦…投海死啦。…這樣人死了也好,看她受的那份洋罪。可惜了那個孩子,還是個小子呢!前幾天她抱著孩子一塊兒跳了海。…一家子算全完啦。”幾個漁人,好奇地擁過來圍住了林道靜。奇怪一個女學生,怎麼會關心起這受苦的窮女人。鬧得道靜又窘又難過,她像逃脫似的趕快走開了。

她急急地在鬆軟的沙灘上走著。

那瘦削的黃蠟般的臉孔,那魚樣的沒有表情的眼睛,那沒有吃哀哭著的嬰兒,和那個披頭散髮呼喊著“還我孩子”的媽媽的形象,全同時混成一幅陰慘的畫面,在道靜眼前浮動起來。她覺得腳步發軟、心頭梗,但她還是奮力走著、走著,她是這樣疲乏,恨不得一步走到學校,趕緊躺到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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