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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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小白鴿!停停!停停!”一陣嬉笑的喊聲在什麼地方喧騰著。道靜抬頭一看:沙灘上,躺在太陽下面的是一小群脫得光光的青年公子。在他們的身邊,漂亮的救生圈、考究的游泳衣、緻的像蘑菇樣的大洋傘和各種花花綠綠的酒瓶子堆了一大片。
道靜嚇了一跳,剛要返身跑開,接著一個聲音又喊叫起來:“護士!喂,白衣裳的小護士過來呀!我們累啦,過來給我們捶捶腿!”一陣嘻嘻哈哈的笑聲,隨著這喊聲一塊兒送到道靜的耳邊。她明白了這是在喊她、在取笑她。因為在附近除了她穿著白衣,沒有第二個女人。她被怒了。突然,她
直身子,筆直地朝這些人走了過去。走到離他們十來步遠,她站住了。
她咬著嘴,懍然地瞪視著這些人。她那傲慢的、仇視的眼光,像襲來的一陣疾雨,公子們突然被淋得噤若寒蟬了。道靜瞪著他們足有一分鐘,然後莊重地轉過身來,不慌不忙地走開了。
她剛走了幾步,背後又傳來了刺耳的笑聲:“好不害臊!”
“好厲害的眼睛!”
“小白鴿變成禿老鷹啦!”
…
道靜沒有再回頭。她掏出手娟,狠狠地擦去了湧出來的淚水。
回到楊莊的村邊,天將晚,天氣也變得陰沉了。道靜疲憊地坐在沙灘上,又呆呆地看起海來。平
美麗安靜的海洋,現在隨著暴風雨的將臨,變得狂怒而墨黑;滾滾襲來的驚濤駭
也有如萬馬奔騰地咆哮著。她的心隨著這突變的海洋也變得更加陰暗。她歪倒在
溼的沙子上,想起了剛才看見的那一夥公子哥兒們,就用手指在地上慢慢畫了起來:山川滿目淚沾衣,富貴榮華能幾時?
不見祗今汾水上,唯有年年秋雁飛。
“是唐詩吧?”一個熱情的聲音,從道靜身後悄悄傳過來。
她扭身一看:還是那個黑黑瘦瘦的青年正俯身對她微笑著。
“喜歡詩?你也寫詩嗎?北戴河這海邊可真是詩的境界。”不知為什麼,道靜忽然緋紅了臉。她趕忙站起身,拍掉頭髮上的沙子,輕輕說了句:“不,不會寫!”就想轉身走開。
可是青年這回卻攔住她說:“要下雨了,回去吧。你怎麼成天呆在海邊呢?”
“沒什麼,謝謝!”她不知自己嘴裡說的是什麼,冷淡地一扭身就跑開了。
這時,大塊烏雲隨著東風在天上疾迅地飛卷,海水翻滾著,變得漆黑,狂風猛起,天就要落大雨了。道靜躲開了青年,反而放慢了腳步,向學校慢騰騰地走著。海邊離學校差不多有一里路,等她走到離學校不遠的樹林子外面,天已經漆黑,大雨傾盆般落了下來。她這才急忙跑起來,一氣跑到學校裡。當她走進關帝廟的大門裡,找不著自己住的房間時,這才發現在黑暗中走錯了路…匆促中她跑進關帝廟旁邊的角門裡,這是做為村公所用的另一個院落。既進來了,她只好權且在這裡避避雨。東屋裡燈光明亮,麻將牌聲劈劈拍拍。她就站在東屋廊子下面
著氣,摸著滴水的頭髮。忽然聽見屋裡有男人
嘎的笑聲:“喂,老餘,你總把那小傢伙留在這兒是個啥意思呀?功夫長了,不怕大嫂子吃醋喝醬油嗎?”
“那妞兒長的可真不錯,又是高中生。老餘,你這小子可真有眼力呀!”屋子裡哈哈的大笑聲,嘩啦啦的麻將牌聲,混在狂暴的雨聲中震響著,站在窗外的林道靜卻猛地打了個冷戰。她把身子緊貼在牆上從玻璃窗子向裡一望:清清楚楚地看見餘敬唐校長眨動著眼皮,正和三個紳士樣的人物打著麻將。一個肥頭大耳的圓胖子戴著黑框的玳瑁眼鏡,把大拇指向餘敬唐一伸,吧嗒著厚嘴說:“老餘,捨得捨不得?把這小妞讓給老弟我吧!行的話,城裡聚興號的買賣讓給你。…別看老弟有了三房太太,可沒嘗過洋學生是啥滋味呢。”道靜更加把身子緊貼在走廊一邊的牆壁上,咬緊牙齒屏息聽下去。
“哦,哦,老哥們,別開玩笑了!我本人可並無一點野心。”這是餘敬唐的聲音,他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著“都是自己的哥們,我對你們說實話吧,咱鮑縣長早就託我物個標緻女學生,縣長的太太是個鄉下黃臉婆,他當然不滿意。我一見姓林的小姐找她表哥來,像個逃難的,那份愁模樣叫我怪心痛的,所以,我把她挽留下來。…”三把牌手停止了摸牌,都把臉朝向餘敬唐,聽他津津有味地說下去“不巧!老鮑到省開會去了,至今還沒回來;那小妞還總催我給她找事,這年頭女人的事可真好找…只要有個漂亮臉蛋子,‘事兒’可真好找!哈哈…”胖子急忙向餘敬唐的肩上一拍,眯縫著眼睛笑道:“鮑縣長要是不要,老餘,可得讓給老弟我呀!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傾家蕩產,也得樂它一陣!”
…
道靜不知道自己是怎樣在黑夜的大雨中跑回她的住屋去的。屋裡黑漆漆,她穿著溼透的單衣,像受了重傷,蜷伏在板上。許久許久,她不動、不響,而且什麼也不想。
大雨在窗外傾瀉著,海濤驚人地吼叫著,天宇充滿了昂的叫囂。但是道靜什麼也不知道。
漸漸,她清醒一些,開始思索半個月以來的遭遇。人生為什麼是這樣的冷酷、殘暴?她竭盡了全副勇氣剛剛逃出了那個要扼殺她的黑暗腐朽的家庭牢籠;想不到接著又走進了一個更黑暗、更腐朽、張大血口要食她的社會。一切有為的青年,不甘心墮落的青年將怎樣生活下去呢?天地如此之大,難道竟連一個十八歲的女孩子的立錐之地都沒有?
深夜,她勉強坐起來點上燈,看見桌上放著三封信。她用顫抖著的手打開來…第一封是王曉燕寫來的。她看清了這樣幾句話:…報告你好消息:你已經考上師大了,而且成績很不錯。可是也有不好的消息:你媽媽因為花了姓胡的許多錢,她找不到你,沒法應付姓胡的,聽說已經躲起來了。所以,小林,你能夠回北平來麼?我看你先不要回來吧!
…
“先不要回來。…”她低聲重複著。
第二封信是陳蔚如寫來的。她也曾到處託人為道靜找事,但是毫無希望。她這樣說:親愛的靜姐,工作真不好找呀!我為你跑了許多地方,訴說你的痛苦和志向,但是許多人都用譏笑的口氣回答我,甚至我爸爸都反對我。…親愛的靜姐,你看怎麼辦呢?不然,你回來吧!回到北平再想辦法。…
“回到北平再想辦法?”在昏暗的燈光下,道靜的臉越發蒼白,渾身不住地顫抖。是飢餓?是寒冷?還是由於一連串過於沉重的打擊?她捏著那兩封信,愣愣地坐在凳子上,動也不能動了。第三封信就放在桌子上,但是她沒有勇氣再拆它。生活…向她身上
來的生活的皮鞭夠殘酷了,在她的想象裡,人生不會再給她什麼幸福與溫暖,那第三封信是不是會帶給她更可怕、更冷酷的消息呢?
雨下得越發大了,閃電在黑暗的空中剛剛劃過,沉重的雷聲便跟著發出驚人的巨響。道靜住在偏殿的裡間屋裡。偏殿的外屋停著一口有錢人家準備下的棺材。將近夜午,煤油燈裡的油燃盡了,爆著小小的無力的火花,屋裡漸漸黑暗下來,終於完全漆黑了。道靜坐在凳子上,頭腦昏昏沉沉,好像在騰雲駕霧。她不知自己在想什麼,也許什麼都沒有想。一個閃電打過,那口漆黑髮亮的棺材在道靜眼前一閃時,她猛地一驚,似乎停止不跳了的心臟烈地跳了起來。
“媽媽!救救你的孩子!
…
”她哭著倒在棺材旁邊,許久沒有聲息。
當她似乎甦醒過來時,一個意念可怕地閃過心頭,使她的心猛一緊縮,接著又烈地狂跳…她跳起身來,狂奔著跑出了屋外。
夜是漆黑的,大雨還在不停地傾瀉著。林道靜就在這樣漆黑的大風雨之夜,從廟裡徑直奔到了海邊。
黑得像墨水一樣的海水卷著巨是可怕的,但是在林道靜的眼裡,這黑暗的社會更可怕。就這樣她跑到了海邊,毫沒有顧惜地縱身撲向了怪嘯著的狂濤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