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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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假。我和那個叫羅秀竹的傣家女子是離婚。但我向你隱瞞一點…"

"孩子?"杉杉陡地截住了他的話頭,自言自語般輕聲問。

"是的。"梁曼誠把車停下,整個身子都轉過來,居高臨下地望著子,"麻煩的是孩子到上海來了,他找到了我。"

"噢,噢,曼誠,這怎麼辦?這可怎麼辦啊?"杉杉的臉揪成了一團,一雙大而閃光的眼睛裡剎那間汪滿了晶瑩的淚水,"怪不得你今晚上良心發現會來接我,怪不得你連雲雲的作業也忘了檢查,怪不得…你、你的心思全在兒子身上了。你、你整整瞞了我十年,騙了我十年,曼誠。你真是居心叵測,你肚子裡真藏得住事啊。你讓我以後怎麼來信任你?你說啊!"

"我不是故意瞞你的…"

"還不是故意的!"杉杉尖聲尖氣嚷嚷起來,"那要怎樣才是故意?"

"你始終沒有問我。"

"我怎會想到那上頭去,我總以為你同雲南女子離婚,事情就算兩清了,都是過去的事了,我多提幹什麼,那是自尋煩惱。沒想到你就鑽了這個空子!"淚水從杉杉大得灼人的眼睛裡湧出來,頃刻間糊滿了她那小小的、微顯憔悴的臉龐。

梁曼誠惶恐地朝周圍望望,馬路對面已經有行人注意他倆了。他低垂著頭說:"杉杉,是我不好。"

"現在承認都已晚了。"杉杉掏手帕拭著淚,"反正,我不回家了,這個家叫我怎麼回啊?那麼小的地方,又進一個人來。嗚嗚!"杉杉傷心地哭泣起來。

梁曼誠更是心亂如麻。杉杉賭氣說她不回家,她不回家也沒地方可去。她孃家住房同樣緊張,云云的外公外婆,杉杉的已到了婚齡卻還沒成家的弟弟、妹妹,一大家人擠住三層閣上,她硬要跑回孃家去,只有在地上搭地鋪睡。他用賠罪的、勸的語氣道:"沒經你的同意,我沒讓梁思凡跟著回家來。他今晚上到'埃及白臉'那兒住。你還是回家吧。"

"啥?"杉杉猛地一個轉身,雙眼又瞪得老大,她伸手點著梁曼誠,"你怎麼可以讓一個外地小孩,跟著'埃及白臉'這種人住。他跟著'埃及白臉'學壞了怎麼辦?快、快去接他回家來呀!"梁曼誠簡直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說的是真話?"

"我還要來虛情假意地敷衍你是不是?"杉杉長長的睫上閃著淚光,反問道。

梁曼誠又驚又喜又動:"要接,也等明天接吧。住一個晚上,還不至於學壞的。"兩口子回到家,輕手輕腳打開亭子間門,頭亮著一盞三瓦小光燈,把堆滿了傢俱的房間映照得依稀可辨。那是梁曼誠怕云云驚醒過來害怕,特地開著的。

云云睡得很,嘴邊著一縷口涎,眉眼五官似笑非笑的,一副可愛相。

杉杉留意到,梁曼誠一直在賠小心般向她獻殷勤。進屋以後,他替她倒洗臉水、洗腳水,還給她衝了一杯酸甜酸甜的果珍。她沉著一張臉,彷彿對這一切早已司空見慣了。過去她總以為,梁曼誠作為一個男子漢,雖沒多大成就,沒啥名譽地位,但他為人忠厚老實,幹活勤快,尤其是對她,是一片赤誠的愛。她本人不過是個踩縫紉機的女工,有這麼個噓寒問暖、貼心貼肺的丈夫,這輩子也算滿足了。

可從今晚起,準確地說就從剛才在馬路上他說起自己還有個兒子以後,她覺得整個世界全變了,連這間小小的寄託著她無限溫馨和戀情的亭子間,也好像變了樣子。

以後,梁曼誠伸過手臂來,試圖摟抱她。但她毫不客氣地用胳膊肘兒頂了他一下,嚴厲地說:"你放規矩點。"梁曼誠畏怯頹喪地縮到一邊,不敢再吱聲。杉杉知道他沒睡著,也不可能睡著。夫生活中突然要起很大的變化,他能睡得著嗎?他要睡著了,才真是沒心沒肝的畜生呢。

杉杉翻了個身,把背脊對著丈夫。她在無聲地垂淚,她那安寧、平靜、知足的心境整個兒被破壞了。她的心靈受到深深的傷害。不過她又不敢哭出聲來,她怕驚醒女兒,怕驚動鄰居。她甚至不敢因泣而聳動肩膀,這樣梁曼誠一定又會來勸她。而此時此刻,她討厭他。她決沒有像他那麼複雜。她是七十年代初到崇明農場去的,她記得農場裡筆直的新開河岸上栽種的刺槐,她記得刺槐林裡是談情說愛的好地方。儘管農場裡下過令,但男女知青們還是戀愛成風。她生得俏,個兒小,臉蛋俊,眼睛大,比她大幾歲的姑娘們說她長相可愛,男生們背地裡稱她小鴿子,有幾個氣的乾脆在排隊給連裡的姑娘們打分時說她有,是個尤物,氣得她躲在帳子裡偷偷地哭。有人給她捎來條子,約她到大堤上散步,到刺槐林裡幽會,文筆好的男生給她寫來情意纏綿的情書,她好奇而微帶甜地讀過幾遍悄悄地撕了,還有人裝作豪地把從上海帶來的糖、樂口福、麥、鳳尾魚避開耳目送進她的寢室。對待所有的進攻,她都把他們阻擋在心靈的大門之外。她不願呆在農場,她也不想讓如瘋如痴的戀愛搞得自己神魂顛倒,她一心想回上海,回到市區落實個工作再談婚事。她的希望逐步如願了,但調回市區分配進區屬服裝廠工作以後,她的年齡畢竟稍大了一些,初到農場時的一些女的優勢正在失去。雖然圍著她要給她介紹對象的人還是"莫佬佬"莫佬佬——滬語,形容很多。,只是可供她挑選的男卻不是那麼廣泛了。在眾多的候選人中她挑上了梁曼誠,這個人一眼讓她看著愜意,相貌堂堂不說,他還處處顯示出一種男不常有的安然而自在的風度,他的一個眼神,一投足一揮手,一句簡短的話語,都引著杉杉並使她傾倒,他對她彬彬有禮,顯得知書達理。婚後多年杉杉還想不通,這麼個堂堂男子為什麼僅僅只是個普通冷氣工,他應該有輝煌的前途,他聰明能幹,他善解人意,作為一個姑娘她還指望什麼呢?當聽說他曾經在隊落戶時有過婚姻,杉杉猶豫過,但轉念一想杉杉又想通了,像他這樣的男子沒姑娘愛,那才是怪事呢。杉杉不是那種挑揀肥不知天高地厚的姑娘,她有自知之明,她的父親只是個菜場職工,她的母親是個僅在里生產組有活時才去乾的臨時工,她本人是個每天得踩八小時縫紉機賺工資的女工,她不指望倚賴自己的姿容貌去改變自己的命運,她只想按照自己的意願實實在在地愛一次。

結婚以後她一心一意顧著這個家。八十年代是刮家用電器風的年代,她和梁曼誠既要撫養可愛的云云,又要合理安排開銷,擠出錢來三十五十地存,存滿了一筆去買一樣,家裡的洗衣機、電冰箱、彩電就是這樣一筆一筆存起來買的。梁曼誠善於裝修房屋、咖啡廳、音樂茶座、舞廳,他的一雙手特別能幹,請他的人多,他也便時常有些工資之外的錢揣回家來。杉杉拿到錢不是先眉開眼笑,而是劈頭就問錢的來路,她寧願自己手頭上省吃儉用,剋扣自己,讓人譏誚寒酸小氣,她也不願花非分之財。就這樣她還時時替梁曼誠擔著一份心事。她常對梁曼誠說:"我並不貪心。大家有的,我們有了,我就知足。很多有錢人家有的,我們沒有,我並不覺得自己比人家矮一個頭。都在靠勞動吃飯,那麼多錢是怎樣賺的,我還懷疑呢!"因此,她的子雖然過得緊湊、辛苦、忙忙碌碌、瑣瑣碎碎,但她覺得充實、知足,因而也就有自己的小家庭之樂。比起那些發了財子女墮落的個體戶家庭,比那些東湊西借非得去國外洋隊的家庭,比起那些住房寬裕、夫婦之間為第三者足而苦惱的家庭,杉杉自認他們小家庭還是幸福的。

她哪裡會想到現在這個家庭裡要添加一個陌生人,而這個不大不小的陌生人恰巧是梁曼誠的兒子。當這個人出現的時候,樓上樓下的鄰居們將怎樣議論,堂裡的人們會怎樣地指著他們家取笑,她自己又該是多麼狼狽而難堪。

這小小的十平方米的房間,又怎樣來安置這位遠方來客的住宿。噢,杉杉真不敢往細處想。這個孩子還沒有出現,已經徹底地攪亂了她的心境,幾乎把一切都改變了。一旦他真正站在自己面前,杉杉簡直不能想象會是個什麼局面。

天,人活在世上,為啥要遭這麼多平時做夢也想不到的罪啊?

大清早,梁曼誠到後堂口去取回牛,又把一夜的盆端到公廁旁的糞池倒掉,拿回到自來水兜邊沖洗乾淨。

堂裡每天清晨一刻不誤的"生活組曲"也隨之奏響了,龍頭開得大的,洗衣裳的、衝布的、洗菜的、倒痰盂的、刷便桶的各種噪音跟著水聲響遍整條小市民集居的堂。

推著自行車送孩子上幼兒園的‮婦少‬在同買菜回來的老太打招呼,早起趕到公園去鍛鍊的老人樂呵呵伴著上學的孫兒孫女步出堂,健壯的中年男人大著嗓門和人換昨夜電視轉播球賽中的險球。稍凝神沉思,人們定會驚異,一條既不長又不寬的堂,僅僅全是一的三層樓房,怎麼能容納下這樣多的人。

昨晚家裡沒剩飯,梁曼誠端著雙柄小鍋去買回了八兩生煎饅頭。一邊蘸醋吃著生煎小饅頭,一邊撬開門口的蜂窩煤爐子,替云云把牛煮開了。杉杉起後草草梳了下頭髮,正在窗邊替云云脖子上系紅領巾。

夫婦倆都不主動講話,相對沉默著。梁曼誠是怕他貿然提起話頭,遭到杉杉的搶白。但他倆配合默契,讓云云洗臉、漱口刷牙,吃生煎饅頭,喝牛。喝了大半杯,云云就像每天早晨一樣拍著小肚皮說:"吃飽了,我喝不下了。"不待父母反應過來,她就去背書包,小手舉過肩頭,唱歌一樣機械地叫:"爸爸媽媽再會,我上學去了。"若在往常,剩下的小半杯牛,夫倆就要推來推去,讓對方喝。今天杉杉沒吭氣,梁曼誠遲疑一下,把杯子往杉杉那邊一推:"你把它喝了吧!"

"聽著!"杉杉眼角都沒向杯子瞥一眼,"趕在上班之前,你去'埃及白臉'那裡,把那個、那個…小孩接回來。"

"你不上班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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