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起用酷吏曹操治貪下狠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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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沛上任轉眼間又一個冬天過去了,建安十七年(公元212年)在無聲無息中悄然來到。曹氏父子鬧的那點兒小別扭漸漸消弭於無形,終究沒再起什麼波瀾。魏郡增縣轉移了所有人的視線,鄴城僚屬忙著核查戶籍,更易地方官,中軍將士又開始為南征做準備,似乎所有人都已忘記剛剛平息的那場叛亂。可是曹卻沒忘,這次事件對他而言刻骨銘心,若不及早扼制豪強的勢頭,只恐大兵一走還要再出問題。為了解決後顧之憂,他要等候一個重要人物到來…

正月中旬的一天,天陰沉沉的,颳著嗖嗖寒風,空中零星飄著幾顆雪花。這麼冷的天若非迫於生計誰還在外奔波?原本熱鬧的鄴城大街空蕩蕩的,就連幕府門樓上的士兵都不停地著手,暗暗抱怨:“這該死的鬼天氣,開竟比臘月天還冷!”都沒心思當差了,只盼著中午那頓飯。

可就在將近正午時分,從中陽門南北大街慢慢悠悠行來一駕車。這駕車可真寒酸,一匹小瘦驢拉著,幾破木頭釘的平板,上面搭了個撒氣漏風的篷子。那篷子也非錦緞,而是由麻布圍成,要是整匹布還說得過去,這車篷說灰不灰說綠不綠,竟是好幾塊破麻布縫在一起湊的,正中頂子上還貼了塊土黃布的補丁;前面沒簾子,趕車的倒能對付,一領草蓆就堵上了。往下看更可笑,車軲轆一新一舊,左邊的舊輪子一看就是別的破車上拆過來的,黑漆皮都掉了;右邊的新輪更不像話,也不知哪位木匠師傅做的,七扭八歪不怎麼圓,又是疙瘩又是癤子,輻條就是破木頭釘的,幹活的手懶,非但長短不一沒鋸齊,連樹皮都沒剝。這駕車走起來搖搖晃晃顫顫巍巍,吱拗吱拗響得刺耳,都快散架了。

鄴城堪稱當今天下最繁華之地,給曹守門的兵更是見過世面,平來送往多大場面都碰到過,卻沒見過如此寒酸的驢車,離著老遠竟沒認出那是什麼東西,還以為是柴禾成呢!漸漸走近才辨出是輛車,最奇的是隻見車卻不見趕車之人,莫非這驢有靈,能自己拉著跑?守門士兵平見的都是寶馬香車,還真沒遇到過這等新鮮事,紛紛抻著脖子眺望,指指點點,但見這駕驢車慢慢悠悠越走越近,竟直愣愣衝幕府大門來了。

當兵的可不幹了——就衝這輛破車,能進鄴城就不錯了,還敢來幕府,真不知天高地厚!有幾個兵立刻下門樓,一擁而上把車攔住。到近前才瞧明白,原來有趕車的,在車篷裡坐著呢。可能怕冷,又沒有車簾,把草蓆往前面一堵,他在後面躲風,就留了幾寸縫隙,伸出鞭子趕著這匹驢。

一個年輕的兵長厲聲喊道:“哪來的破車?停下!”當兵的本以為這一聲喊罷趕車的即便不下來也得停住,怎料人家本不理,趕著車硬往前闖。兵長可火了,扯住驢轡頭就往道邊拽;哪知這匹驢還野,也沒戴嚼子,一晃脖子照著兵長的手就咬。所幸這兵長眼疾手快,真要是咬上,手指頭就沒了!

其他兵士見此情形想笑又不敢笑,攔車的攔車,拽驢的拽驢;那兵長受了一驚後緩過神來,越發惱羞成怒,躥上車板扯去篷子前的草蓆,氣哼哼道:“下來!你這縱驢行兇的狂徒!”還沒聽說過縱驢行兇的罪名呢。

“車簾”都沒了,車上的人只好下來——原來裡面只有那趕車的一人。這廝生得瘦小枯乾,又瘦又長一張瓜條臉,真跟那匹驢有幾分相像;黢黑的麵皮,禿眉,細眼睛,鷹鉤鼻子,小薄嘴,蓄著兩撮山羊鬍,滿臉的皺紋似刀刻一般,也辨不出多大歲數;尤其惹人注意的是他的頭髮,即便尋常百姓都攏發包巾,再窮也知道別小木,這位卻是一頭齊刷刷的短髮,在脖子後頭披散著,只在腦門箍了布條。身上衣服更寒酸了,大冷天只穿件布衣,灰了吧唧滾一身土,瞧不出本來顏,衣襟下襬早磨破了,爛布條耷拉著;腳底下更沒有暖靴,一雙草鞋裡面布外面纏麻,都快邁不開腿了!

莫看此人容貌猥瑣,口氣卻很硬,把鞭子隨手一扔,趾高氣昂道:“你等為何阻我去路?”眾兵士瞧他這副尊容還拿腔作大,都掩口而笑,那兵長譏諷道:“睜開眼你那狗眼瞧清楚,前面是丞相幕府!”那窮漢把手一揣,倚著車沿陰陽怪氣道:“認得是幕府,我就是來見曹丞相的。”

“哦?”聞聽此言兵長倒是猶豫了片刻,俗話說皇帝還有三門窮親戚,萬一是丞相舊相識可得罪不起。但仔細辨來,此人關中口音,離沛國譙縣甚遠,不太可能是丞相故人,便搪道:“你當曹丞相是什麼人,豈是說見就見的?”那人拉著驢臉,聳著鼻子道:“本官就是受丞相召令而來。”

“就你這德行還當官呢!”當兵的哪裡肯信。那兵長更是挖苦道:“以為我們是三歲頑童嗎?你是哪個窮鄉僻壤來的嗇夫、亭長?跑到鄴城莫不是來告狀的?聽老子一句勸,這天底下冤枉的事兒多著呢,憑什麼委屈不得你?丞相乃當朝宰輔千金之貴,也懶得管你的閒事,要打撞天官司別處打去!”不知為何,這番話正觸了此人黴頭。這小個子竟躥上前去,照著兵長臉上就是一巴掌:“胡言!我就不信這天下沒有講理的地方!”他這麼一說似乎更坐實了兵長的猜測,幕府的兵豈是隨便打的?大家一哄而上,架住此人雙臂,打的打罵的罵,那兵長更惱羞成怒,抓過這窮漢衣領,正反給了倆大嘴巴:“他媽的!還敢打老子?看我不揍得你滿地找牙!”正廝打間,只聽“啪”的一聲響,從那窮漢破衣服裡掉出塊四寸許的竹板。當兵的可認識這玩意,是士人來往拜謁用的名刺,沒想到此人真是當官的。有個小兵拾起來,無奈是個不認字的睜眼瞎,趕緊遞到上司手裡。

“老子倒看看這是個什麼鳥人!”那兵長舉著名刺,眯著眼睛念道“馮翊楊孔渠…”楊沛!那當兵彷彿被雷劈了,驚恐地瞪大了雙眼,手一哆嗦,名刺二次落地。這回他連撿都不撿了,直溜溜給窮漢跪下,雙手左右開弓自己給自己八個大嘴巴,帶著哭腔道:“楊大人,小的有眼無珠得罪您了。你就拿我當個,把我放了吧。”他這一跪,其他當兵的也知道捅了婁子,立時跪倒一片。

無怪乎這些當兵的如此害怕,楊沛何等人也?自曹主政以來,也曾重用過一批酷吏式的人物,似滿寵、薛悌、王思、郤嘉之皆有苛刻之名,但若是與這位楊大人比起來,就小巫見大巫了。楊沛,字孔渠,左馮翊萬年縣人,原本是李傕主政時西京任命的新鄭縣長,十七年前曹天子路過新鄭,楊沛貢獻了糧草,從而進入了曹的視線。他歷任多個縣令之職,雖說清如水明如鏡,卻為政苛刻心腸狠毒,提倡嚴刑峻法。在他坐鎮的縣寺大堂,拷死人命不過家常便飯,該殺的不該殺的,不問青紅皂白手下亡魂無數;在他手下當差,稍有疏忽也難逃一陣鞭杖打,因此丟了命的也不少,故而天下人無不知其嚴酷。也正因為如此,他的官一直升不上去,始終未過六百石。他任長社縣令期間,曹洪的門客仗著靠山橫行鄉里,私自放貸,拒不納田,楊沛將人拿至縣寺,竟親揮鐵槌生生打斷了曹洪門客的‮腿雙‬,曹營中人無不驚駭,幸虧曹力保無虞。但他屢屢拷死人命,終於還是被彈劾治罪,截斷頭髮受了髡刑,發往洛陽服苦役。如今曹要痛下殺手整治不法,又把這個魔頭赦回來了!

楊沛拍拍身上的土——其實太髒了,拍也白拍;捻著山羊鬍,眯著鷹隼一般的眼睛,冷笑道:“好個勢利的小人,竟敢毆打本官,不想活了嗎?”那兵長都哆嗦成一團了:“小的不知您老人家駕到,我狗眼瞎了。”他若真知道是酷吏楊沛,借他十個膽也不敢,怎知這大名鼎鼎的酷吏竟會是這副裝扮,此等尊容?

楊沛依舊不饒,揪住那兵長的髮髻,鷹眼一瞪:“本官蒙丞相大赦,從洛陽苦役之地趕來,也難怪你這狗眼夾不進。不過你方才說什麼?這天底下就沒有講理的地方啦?知道我是當官的便跪地請罪,若我是尋常百姓,還不被你活活欺負死!本官理過無數官司,多大的官我都敢得罪,就不信這個!就衝你這句話,我非扒了你的皮不可!”他可是說到做到。那兵長聞聽此言嚇得體似篩糠,口吐白沫,兩眼一翻,‮腿雙‬一軟——昏過去了。

這時就聽“轟隆”一陣響,幕府司馬門開,國淵、陳矯、和洽、杜襲、桓階、辛毗、徐宣、王粲、楊修、孔桂等大步星出府,左右列開,繼而有人朗聲大笑:“楊孔渠,老夫候你多了!”曹竟親自了出來。

這禮遇可非尋常,楊沛也嚇一跳,施禮下拜:“罪臣參見丞相。”那幫惹禍的兵見丞相都親自出來接,臉全嚇綠了,趕緊拖著暈厥的兵長退到街邊。曹卻沒注意他們,完全被楊沛的破衣、破車引了:“你已被赦免,為何如此模樣?”楊沛倒滿不在乎:“屬下在洛陽為苦役,得丞相赦令恐耽誤差事,沒來得及更換衣物,自己動手打了這輛車趕來應召。”

“哼!”曹甚為不悅“那些地方官都是做什麼吃的?難道我要的人連一件衣服、一輛車都供不起嗎?”楊沛卻道:“非是他們不與,是屬下不要…”說著話他把間麻繩一解,敞開衣襟,卻見這衣服裡密密麻麻都是字“此乃屬下一年多的風聞瑣記,以此狀告河南諸縣十七名官員部屬。無公就有私,有私就有弊,若在下受了他們東西,豈能坦然告他們狀?”眾人無不凜然——好個難惹的刺頭,還沒進門先告上一狀,不知要有多少人捲鋪蓋回家了。曹卻頗為欣賞,連忙降階,抓住楊沛的手仔細觀看。但見滿是幹活留下的裂口子,天冷還生了凍瘡,再看除了這件布衣,他裡面竟再沒一件別的衣物,出瘦骨嶙峋的肋條。天下有一種人,對別人嚴厲,對自己更苛刻,楊沛便是這種“瘋子”雖心狠手辣卻是個清官,至今家裡無產業,窮得叮噹響,老婆孩子在萬年縣老家住窩棚。

“孔渠,委屈你了…”曹自責,當初罰他輸作左校本來可以赦免,但曹為了妥協豪族,穩固人心沒那麼幹。

楊沛卻不當回事:“瓦罐不離井口破,既入官場就得辦事。人非聖賢,辦錯事挨罰還免得了嗎?這便是朝廷的王法!”曹拉著他手:“走!到府裡去說,老夫要好好聽你講講這天下之事。”杜襲一旁笑道:“丞相,我看先給楊大人找身乾淨衣服吧,再者楊大人遠道而來恐怕還沒休息用飯吧?”

“對對對!”曹這才放開“先給楊大人更衣備飯。”眾人紛紛過來拱手相讓。楊沛卻扭頭瞅著那幫惹禍的兵丁,咬著牙道:“你們先伺候好我的驢,咱的賬回頭再算!”就這一句話,那匹驢可享福了,眾兵丁趕緊解套,刷洗飲遛,跟伺候祖宗一樣伺候著。活命全指望驢老人家啦!

好歹也是丞相下手札調來的,豈能腌臢?楊沛被請入偏室“拆洗”一番。惜乎幕府不能隨便給外臣沐浴,可忙壞了那些奴僕,每人手裡兩條手巾,沾著水一通,擦了小半個時辰才瞧出皮。曹已允諾賜衣,早有人捧來最好的錦衣,虧得騎都尉孔桂慧心細,趕緊拉過僕人,耳語道:“你小子真不會伺候人,這種人雞蛋裡挑骨頭,有棗沒棗都要打三竿子,豈能給他這麼好的衣服?就尋與他官位相當的六百石皂衣來,冠帶也要最普通的。舊衣服給他留著,那上面還有狀子呢!許丞相不接,不許你不給他留。拍驢拍到驢蹄上,留神他踢死你!”僕人諾諾連聲,忙換了一般皂隸之服,楊沛果然坦然領受未說什麼。

換完衣服又賜飯,這位楊大人當了一年多苦力又大老遠折騰來,的確是餓極了。丞相賞飯不過是擺個姿態,哪有真吃飽的?楊沛可不管這麼多,顛起了槽牙,什麼雞鴨魚冷熱葷素一股腦往肚裡填,竟還催促僕人添了四次飯。惹得其他掾屬掩口而笑,最後還是孔桂勸道:“楊大人,俗話說‘大餓不在車飯’,您餓久了要是這麼吃,非吃出病來!”這才算打住。

裡外三新填飽肚子,再往聽政堂一坐,楊沛與方才大不相同了,抬頭正襟危坐,一雙眸子熠熠生光。諸掾屬左右侍立,今天除了楊沛誰都沒座,就聽他高談闊論:“商君有云:‘聖人之為國也,一賞,一刑,一教。賞則兵無敵,刑則令行止,教則下聽上。夫明賞不費,明刑不戮,明教不變,而民知於民務,國無異俗。’刑無等級,自卿相、將軍以至庶人,有不從令、犯國、亂上制者,罪死不赦!所謂八議之論,寬仁之道,只能使這天下越來越亂!”楊沛雖瘦卻嗓音高亢,在場之人除了風化雨的愛民循吏,就是文質彬彬的德行清,哪聽得慣商鞅這一套?無不皺眉。曹卻是不住點頭微笑,此刻他要的就是這麼個鐵面無情的人物。他從帥案上拿起早就備好的印綬:“老夫赦免你所為只有一事,任命你為鄴城令,替我好好管管這腳下之地!”楊沛略一蹙眉,繼而跪倒在地:“屬下不敢從命。”

“為何?老夫乃是誠心相請。”楊沛看看左右眾人,森然道:“若要屬下當這個官也容易,從今以後鄴城由在下執法,即便拿下再大的官,捅出天大的案子,丞相切不可徇情!”莫看他天不怕地不怕,其實也是個明白人,不把曹的嘴先堵上,什麼事都辦不成。

“哈哈哈…”曹仰面大笑“你當老夫何等人也?昔殺蹇碩叔父名震洛陽,豈能阻攔你處罰權貴?我再給你吃顆定心丸,自明起下至黎民百姓,上至老夫本人,任憑你監督執法。雖是一介縣令,我與你二千石俸祿,監察冀州司法之事,普天之下不論哪裡來告狀的,你都可以接狀遞我!”這權力可大了,曹的想法本沒侷限於鄴城,這不過是一種嘗試,以此來制約豪強懲治不法,若是楊沛的做法見效,他將把嚴刑峻法進一步推行天下。其實他有這個想法已非一兩天了,因為赤壁戰敗隱忍不發,如今征討關中得勝,聲威再次樹立,又鑑於河間叛亂,曹終於決定放開手腳幹一場了。

“謝丞相信任。”楊沛畢恭畢敬接過印綬,又補充道“刑生力,力生強,強生威,威生德,故德生於刑。去異立德,莫過於嚴刑!”這番話可把在場之人聽得暗暗搖頭——公正嚴明固然好,但若以嚴刑立威立德,即便血成河也只是緣木求魚。

卻笑了,笑得格外欣,格外滿意…眾人不免低聲議論,和洽嘀咕道:“唉!這楊孔渠也是個迂腐的書呆子。”杜襲就站在他身邊,聞聽此言甚是不解,不掩口問道:“陽士兄何出此言?似他這等狠毒酷吏還迂腐?”和洽耳語道:“你只道儒生迂腐,殊不知崇法之人更迂腐。儒有中庸之道,法家有什麼?先代郅都、張湯之,近者陽球、王吉之輩,雖清廉自守,皆以律繩衡萬事,結果又如何呢?非但不能理明天下,自己都沒個好下場。泱泱九州之地,不崇德不修道,信區區幾條律令就能治理好天下,這樣的人豈不比儒生更迂腐?”

“有理有理,”杜襲豁然開朗“我輩當諫之。”說著便要出班。

“慢著。”和洽生怕這急子惹禍,一把攥住他手“丞相遲早會明白的,先叫這瘋子大鬧一場,理理這團亂麻也未必是壞事…”大家眾星捧月般送這位煥然一新的鄴城令出府,卻見一輛嶄新的馬車停在門口。楊沛把一掐:“這是何來?本官那輛車呢?”當兵的心說——您那輛車早推到後面當柴禾劈了。臉上卻賠笑道:“您的車丞相留下了,這輛是他老人家賞賜給您的官車。”楊沛見這輛新車還算樸素,並不僭越六百石縣令的制度,在鄴城當官沒個好車也不行,就是自己不講臉面,也不能給丞相丟臉啊,便勉強應允了:“本官那匹驢呢?”士兵用手一指,但見幕府牆底下拴馬樁下王粲正逗一匹粉鼻白嘴的小黑驢——早刷乾淨,飲好了,拿喂丞相寶馬的好料喂足了,簡直不是來時那驢了。大家這才注意到,方才裡面高談闊論唯獨不見王粲,原來他一直在這逗這匹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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