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起用酷吏曹操治貪下狠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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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位幕府記室有一宗怪癖,不喜燕語鶯聲琴瑟五音,偏偏愛聽驢叫,認為此乃世間最美的聲音。他手裡攥把青草,往驢嘴裡捅,那驢能不想吃嗎?可剛一張嘴,他就把草撤走了;驢一閉嘴,他又捅回來了,三逗兩逗驢能不叫嗎?驢一叫他就高高興興“欣賞”一番,有時聽美了竟蹲在那裡扯著脖子跟著一塊叫,虧他也是快四十的人了,竟還有這麼大玩心。

眾人見他這副模樣焉有不笑之理?楊沛卻不管那麼多,狠狠瞪他一眼,親自解開韁繩又把這驢繫到了馬車後面;回過頭掃視那群兵:“方才攔我車之人呢?”還沒忘這茬。

那個兵長已甦醒多時,刷了半天驢又哆哆嗦嗦跪出來,見他裡外三新,趴在地上更不敢說話了。楊沛不饒:“裡面的事完了,該算咱倆的賬了。你是跟我回縣寺,還是隨我進去聽丞相發落?”裡外活不了,這兵抱住楊沛的腳:“大人饒命啊…我家裡還有二十歲老母,七十多的媳婦呢!”眾人都無不鬨笑,楊沛卻毫不動容,厲聲道:“後悔遲矣,本官最恨你這等仗勢欺人的東西!你道天下沒有講理的地方,我就好好與你評評理!”那兵早就泣涕橫了:“這事真不怪小的,鄴城之人誰不知幕府十丈之內文官下車,武將下馬,況且您是從五官中郎將府門口直愣愣過來的,焉能不阻攔?”

“唔?”楊沛嚴厲的目光忽然變柔和了,他第一次來鄴城不曉得這些,連忙回頭觀看,果見自己方才經過了曹丕的府邸,竟沒有遵禮下車,狠狠一拍腦門“唉…看來是本官錯在先,該打該打!”崇法之人這點好兒,不準別人犯法,自己也要守法“你叫什麼名字?”那兵抹著眼淚道:“小的叫劉慈。”

“劉慈?名慈人不慈。”楊沛反倒笑了“本官犯法在先,你打得好!回頭我跟丞相說說,調你到我縣寺辦差。你倒是個敢捅婁子的,從今往後我叫你抓誰你就抓誰!我叫你打誰你就打誰!”

“諾。”那兵長死裡逃生腿都軟了,連連磕頭“只要大人能饒了我,您叫我幹什麼我都幹!”楊沛還真是就地取材,方入鄴城就撿了個鷹犬,又向眾人拱手道:“有勞列公相送,不過醜話說在前頭,自明起若下官查到列公不法之處,可顧不得情面啦!”一句話說得眾人不寒而慄。

王粲卻沒在意,兀自跟著那驢,終於把手中的草餵它吃了,眼見楊沛已登車,又朝著它股上狠狠拍了一巴掌。那驢四蹄亂蹦,扯開脖子“嗯啊!嗯啊!”一通叫,王粲如聞天籟喜不自勝:“妙哉妙哉!這驢嗓門真高!”和洽耷拉著冬瓜似的腦袋,輕輕嘆了口氣:“此驢一鳴聲聞四方,恐怕要亂一陣子嘍。”貪賄百態鄴城乃冀州首縣,也是幕府所在,天下人盡知丞相才是當今朝廷之主,故而鄴城實為天下第一縣。曹任命酷吏楊沛為鄴城令,實為天下第一縣令,這無異於向全天下宣佈,嚴刑峻法開始了。首當其衝被震撼的就是曹營新貴,一時間噤若寒蟬談楊變,連素來跋扈斂財的曹洪、劉勳都致書鄴城約束子弟——楊沛來當縣令,以後老老實實做人吧。

但事情絕沒他們想象的那麼簡單,曹給予楊沛的不僅僅是縣令之職,而是監管整個冀州乃至專斷一切訴訟的權力,在這麼一個強悍的酷吏面前,無論官員還是豪強紛紛收斂。繼曹營新貴之後,河北的豪族縉紳也開始受到壓力了,原本四升的田賦已調整為三十稅一,他們對佃農的租子也已提高,如今來了個鐵面無情之人,再不敢隨便迫佃農了。若把人家急了,人家份狀子往楊沛眼前一遞,立時禍不旋踵。人活一世難免有些小過,只要進了鄴城縣寺,多少年前的舊賬都給你翻出來,即便治不了罪,也折騰得你不得安寧。這回不用佃戶哀求,土豪們主動就把租子降了,原本要搶要買的地也不要了。大夥咬牙忍著,只盼這位縣令爺早早捲鋪蓋調走;還有人天天禱告,希冀哪天能來個雷,一下子劈死這酷吏。

僅就鄴城而言楊沛是很成功的。自從他入主縣寺,莫說官員子弟橫行不法,就連尋常百姓的口角都少了。那個被他調去擔任縣功曹的劉慈也頗玩命,整帶著兵巡查街面,監督士農工商一切人等。只要縣令的馬車一過,無論何人都要退避三分,比躲避丞相車駕還迅速,就連那位不知輕重的公子曹彰都不敢胡來了。曹眼見鄴城內外一片肅然,心中頗為歡喜,自以為辦了一件多了不起的事。可就在他沾沾自喜之際,楊沛卻把一大摞案卷擺到了他面前。

鄴城的問題解決了,但別的州郡收上來的狀子還要曹來處置。其實楊沛早已濾過一邊,能處置的他便越俎代庖了,到曹面前的都是天字一號的案子,全是狀告曹洪、劉勳等人不法斂財的。尤其令曹瞠目結舌的是丁斐的案子,當初袁渙任沛國都尉就曾反映丁斐、卞秉處理屯田之事有私,他沒有在意;玠也曾多次狀告丁斐不法,他也沒有處理,直到現在才知道問題的嚴重。原來丁斐在處置沛國分田的時候大肆中飽私囊,而且勾結屯田都尉董祀,上下其手以私家的病牛更換屯農的好牛——屯田制中屯農使用的耕牛絕大部分是官牛,是官府借與屯民使用的,凡用官牛者每年收成官六民四,用自家牛的與官府五五分成。丁斐以大量病牛更易官牛,有病的牲口自然會影響耕作,不但國家受損,屯民也不滿。而且他換走的牛又幹什麼用呢?無非是再以私牛的名義租給屯民,從中取利。就這麼一換之間,國家不但少了一成的收益,而且病牛也降低了出產,大量不義之財都入了丁斐、董祀之手,他們偷樑換柱已經好幾年了。

屯田出了這麼個大窟窿,幕府竟毫不知情,屯民焉能不逃?法度焉能不壞?曹把闔府上下官員罵了個狗血淋頭,決定鐵下心來親自審問此案。

卞秉又成了第一個倒黴蛋,這位舅爺想跑都沒處跑,當著眾掾屬的面被叫到聽政堂,灰頭土臉聽姐夫數落著:“我以為你不過是生懶散,誰知道你還有這等手段?當初我把沛國授田之事託付你與丁斐,再三囑咐不可過分斂財,你全當耳旁風嗎?家鄉人的錢你都敢盤剝,非但自己的面子丟了,連老夫這張臉都沒處放!”卞秉確有冤屈,這會兒也不敢嬉笑了:“在下身為近親,焉敢中飽私囊?您若不信可徹查我卞氏財產,若有半分貪賄所得,叫我死無葬身之地!”曹冷笑道:“好,你是清白的,好樣的!可你是聾子還是瞎子?難道丁文侯大肆私你不知情?你說擅發幷州民夫之事與你無干,我可以相信。但丁斐斂財已非一,你可曾有一句話制止他?你哪怕到府裡說閒話時有跟我提起過半句麼?我看你就是個濫好人!”他們畢竟是一家子,旁人豈能不勸?崔琰出列道:“丞相無需過責卞校尉,此案畢竟與其無干。他至多隻是未能檢舉,還望丞相寬恕。”

“滾!滾!滾!”曹猛拍帥案“給你當別部司馬都是天大面子,從今往後無事不準再進幕府!”卞秉瞪大了眼睛看這姐夫,千言萬語堵在心間——我哪做錯了?難道給你曹孟德當親戚就這麼難嗎?不錯,我卞氏姐弟不過賣唱出身,當初是你把我們救了。可我姓卞的哪裡對不起你?當年環氏的賬不算也罷,可三十多年如履薄冰受的什麼罪?有功你不賞,有過你先罰,一肚子黃連還得笑臉哄你!我是欠你的,難道此生此世就要任你辱罵,任你驅使嗎?你道我不管丁斐之事,真要是撕破臉皮你何顏面對一起舉兵的兄弟們?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天哪!我這輩子活得真冤啊…卞秉想到此處忽覺口發悶,嗓子眼發鹹,一口鮮血已湧了上來。可他再不願在人前丟臉,硬是狠狠嚥了下去,朝著眾人虛拱了一下手,看都不看曹一眼,轉過身行屍走般去了。

他是走了,曹還在生氣:“傳典軍校尉丁斐!”不多時丁斐就出現在大堂口,與卞秉不同,他已主動摘去冠帶,解去囊革;不過臉上神卻很坦然,絲毫沒有懼意。曹方才還氣滿膛,可一見他面心頭便猶豫起來——丁斐是家鄉故人,又是隨自己舉兵的有功之臣,無論兵力財力都曾有過貢獻,更何況與丁氏夫人是族親。我已休了丁氏,丁衝手無寸權整飲酒,如今若再處置丁斐,世間之人如何看我?可若放縱不管,如何向群僚待,又如何向各地屯民待?

似卞秉那等近親,又沒有什麼大錯,隨便教訓幾句打發了便罷,可丁氏故舊該如何處置?曹這會兒似乎明白卞秉的難處了,實在是左右為難。

丁斐邁步上堂,一袍襟直溜溜跪倒在地:“罪臣參見丞相。”他表情不卑不亢,似乎全沒把罪行看得多嚴重。

見他光著腦袋口稱“罪臣”手裡卻沒捧印綬,情知這傢伙狡猾至極——捧上印綬是真心伏罪,不帶印綬而來明顯是還想當官,硬拿情面給我出難題!

不上這當,厲聲問道:“丁文侯,你印綬何在?”丁斐覥著臉皮道:“印綬被我拿去換餅吃了。”誰也沒料到,此等時候他還有心思開玩笑,這與眼下嚴肅的案件頗不相符。左右群僚皆覺可笑,連素來嚴峻的崔琰、玠、袁渙都有些矜持不住,打眼望天不敢樂出聲來。

卻沒心思笑,正道:“厚顏無恥,虧你還玩笑?侵屯田之資數目巨大,你可知此乃死罪?”

“屬下知罪…”丁斐拜倒叩首。

痛心疾首道:“別人犯罪也罷了,你從軍多年深知創業不易,昔在兗州兵糧不濟,為呂布所攻幾至不復。故任峻、棗祗殫竭慮以創屯田之法,召民固於田畝以供軍糧。若無屯田制,老夫早被袁紹他們死了。病牛換官牛這樣的辦法你都想得出來,天下的錢還有你不貪的嗎?中飽私囊破壞國家之法,有何面目以對天下之民?又有何面目以對逝去之人!”一想起死去的妹夫任峻,他不心頭愴然——倘若任伯達還在,怎會出這樣的事?

丁斐嘆了口氣,出一臉無奈:“丞相所言句句在理,不過民間有句俗話,不知您聽說過沒有?”

“說!”曹頗不耐煩。

“所謂‘貪吏雖不可為而可為,廉吏雖可為而不可為’。”

“嗯?”曹一愣“這是什麼昏話?”

“貪吏當時有汙名而子孫豪富;廉吏當時有清名而子孫困篤。”丁斐看了看左右“在下斗膽像當年一樣叫您聲孟德兄,我自知才智不廣功勞不高,但畢竟是跟隨您一起舉兵之人。想來為官一世左不過上為朝廷,下謀己家,我這輩子也就這樣了,但總得為子孫留個富貴吧。孟德兄!唉…”當著眾掾屬的面也不便說得再深了。

丁斐雖沒把話說透,曹焉能不明白?他默默低下了頭——昔隨同舉兵的兄弟們是苦了點兒,似丁斐這樣的人,並非如他所言無才無功,是我不想他們居功自傲故意壓制。遠的不提,渭水之戰若非他放出牛馬衝亂馬超兵陣,今豈有我命在?既不能與權,理當以厚財酬之,看來這也是我慮事不周啊!昔高祖誅韓信,殺彭越,囚蕭何,辱張敖,世人都道他薄情。這天下還沒姓曹呢,我豈能現在就先學了他?我今若殺了他,那些隨我舉兵之人怎麼想?孫權未除劉備未滅,以後又有誰肯為我盡命?

想到這些曹心實在是軟了,拿起案頭的水咂了一口,著額頭緩緩道:“念你從軍多年,也念你在渭水有救命之恩,老夫…老夫就饒你一遭。但死罪可免活罪難逃,你必須償還屯民耕牛,吐出被你侵的田產!”換做別人聞聽這結果就要燒高香了,偏偏丁斐是個守財奴,他雖斂財卻極少往外花,黃金煉成金錠,白銀鑄成砣子,銅錢恨不得拴在肋條上。所有不義之財都在家裡貯著,曹一句退贓可省事,到他家一抄,往庫裡一送就齊了。竹籃打水一場空,白存了這麼多錢自己卻沒享受過,一場辛苦為誰忙呢?丁斐不止心疼,連肝都疼,但沒治成死罪已經萬幸了,只得叩首:“謝丞相開恩。”曹一陣嘆息:“你的功勞我心裡有數,總不會叫你沒個好下場。從今以後軍糧的差事再不准你管,老老實實當你的典軍校尉,子孫之事我自會替你們考慮,再不準說‘廉吏雖可為而不可為’這樣的話了。走吧!”他不耐煩地揚了揚手,唯恐再過片刻自己又要改變主意。

“罪臣銘記在心…”丁斐一語未畢已淚滿面,又悔又恨又捨不得錢。

自己的小舅子沒什麼罪被痛罵一頓,丁斐貪了這麼多錢竟草草了事。丁斐是走了,眾掾屬卻直勾勾看著曹,喊了半天公正執法就是這麼個斷法?尤其東曹掾玠,把臉一繃,眼袋都快耷拉到地了。曹也覺臉上發燒,還得給自己找藉口:“我之有丁斐,譬如人家有盜狗而善捕鼠,盜雖有小損,而完我囊貯。”眾人面面相覷也不好直說什麼。和洽緩步出班,陰陽怪氣道:“丞相仁慈實在難得。但如此大案豈能草草了結?楊縣令那邊您又怎麼待?”曹也為難,半個月前他口口聲聲向楊沛承諾懲治貪賄,現在誰都不能治,有何臉面見人家?思來想去最後猛一拍帥案:“屯田都尉董祀以權謀私罪不可恕,即刻致書兗州,鎖拿此人下獄!”

“諾。”眾人躬身領命,心中卻不免暗笑——這是辦不了閻王拿小鬼頂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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