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張冠李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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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冠李戴是生活中非常常見的語言現象。一般地說,但凡不那麼好的事情,總會有個委婉的說法。
一、隔兒著涼大海棠周有光先生的《語文閒談》一書中講了這麼個故事。
1972年,尼克松總統訪華時,隨行記者中有能說中文的,在街上採訪。他掏出一張林彪的照片,間一個小孩:這個人到哪兒去了?
小孩說:隔兒了。
記者不懂,問:什麼?
小孩又說:隔兒了。
記者還是不懂,又問:什麼?
小孩又說:隔兒著涼了。
記者更不懂了,只好再問:你說這個人到底哪兒去了?
小孩也只好更詳細地說:隔兒著涼一個大海棠!
這可真是讓人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別說是老外了,便是咱們中國人,十有八九聽了也是一頭的霧水。什麼叫隔兒了?什麼叫了?什麼又叫隔兒
著涼一個大海棠?整個一莫名其妙!
其實,說白了也很簡單,就是死了。
死了就是死了,怎麼叫隔兒了,和大海棠又有什麼關係?原來這就叫“忌諱”也叫“塔布”塔布(ta波o或tabu)是人類學的名詞,語出南太平洋湯加群島,意思是忌,包括行為的
忌和語言的
忌。語言的
忌也無非兩個方面:一是某些神聖的詞不能說,或不能隨便說,或只能由特殊身份的人使用;二是某些不祥或低賤、汙穢的詞也不能說。比如“朕”原本是“自身”的意思,但後來規定只有皇帝才能稱“朕”老百姓也就“身不由己”不敢說了。至於“死”則是從皇帝到平民都忌諱的,當然也不能說。
不能說,又不能不說,怎麼辦呢?便只好“張冠李戴”拿別的甚至毫不相干的東西來說事,比如把“死了”說成“隔兒著涼一個大海棠”就是。外國人的辦法更絕,是“嫁禍於人”比如
病,在英國叫“西班牙痘”在法國叫“意大利病(尼亞波利特病)”在東歐則叫“法國病”大家都往外國推,自己是不負責任的,也就心安理得,沒事兒人一樣(參見陳原《社會語言學》)。
忌諱病,是因為不光彩;忌諱死亡,則是因為不吉利。人總是要死的,但沒有人願意死,好死不如賴活著,所以“死”之一詞,歷來就有種種委婉的說法,據說在英語中有一百零二種,漢語中則不下三百之數(參見曲彥斌《民俗語言學》)。常用的有去世、過世、逝世、長眠、安息等等。這些說法都帶有
情
彩,比較好聽的有仙逝、歸西、百年之後,不好聽的有斷氣、蹬腿、見了閻王,更不好聽的則有隔了、
了、玩兒完了、餵了野狗、聽蛐蛐兒叫喚去了。這些說法又有官方和民間、書面和口頭兩種。駕崩、大行、坐化、圓寂、犧牲、就義、捐軀、殉國、盡忠、成仁等等是前一種,揣腿兒、回去了、彈老三、一腳去、翹辮子、上西天,是後一種。但不管怎麼說,反正不說“死”不但“死”不能說,連和“死”同音的字也不能說。上海話“洗”和“死”同音,就不說“洗”得說“汏”(讀如打)。洗頭叫汏頭,洗澡叫汏浴,洗手絹叫汏汏絹頭。外地人到上海理髮,理髮師問“儂格頭汏勿”外地人聽了嚇一跳,不知道理髮為什麼還要“打頭”如果理髮要“打頭”那麼洗澡要不要“打
股”?上海人肯定回答說“要”不但
股要“汏”其他別的什麼地方也一樣格統統都要“汏”格。
但在上海,卻是不得不這麼說的。比如不說“儂先汏”而說“儂先洗”就等於叫別人先去死(儂去死)了。舊上海有家廣東人開的“先施公司”生意就不如“永安公司”好,因為在上海人聽來“先施”就是“先死”哪有“永安”吉利?
其實廣東人也是忌諱“死”的。廣東人從來不說“氣死我了”、“笑死我了”而說“生我”
“笑生我”也不說“忙得要死”而說“忙得滿天神佛”廣東人也忌諱與“死”同音的字,所以在廣東,樓層沒有四樓,門牌沒有4號。他們還忌諱血,因此豬血就叫“豬紅”上海的規矩,則是探望病人不能帶蘋果,新娘上門不能吃瓜,因為在上海話中“蘋果”與“病故”諧音“瓜”與“寡”音同。拎著蘋果去看病人,等於咒人家“病故”;新娘一進門就吃瓜,豈非存心要守寡?因此不但吃不得,也說不得。
“梨”和“離”諧音,在一些地方就改叫“圓果”也不能分著吃,以免“分離”還有“鍾”也不能作為禮物送人,尤其不能送給老年人,以免人家以為你是來“送終”可惜人總是要死的。死並不可怕,可怕的是“死無葬身之地”於是棺材便是稍有積蓄者的必備之物。
“棺材”就是“官”與“財”好像誰睡進去誰就升官發財。所以抬起棺材叫“升棺”(升官),抬進棺材叫“進材”(進財)。棺材的木材要好,釘子要多,叫“財丁(材釘)兩旺”然而一個人,死都死了,還升什麼官,發什麼財?莫非到“冥府銀行”去當總經理,或者到閻王殿裡去做財政部長?如果進了棺材就是升官發財,那麼,反過來說,升官發財豈不等於進了棺材?很遺憾,不會有人來認這個死理。張冠李戴原本就是不講道理的,只不過圖個吉利罷了。
這就叫忌諱,也叫塔布。
二、忌種種全國各地都有忌諱。
北方忌醋。因為“醋”與“錯”音近。吃飯的時候,問人家“吃不吃醋”就更是會引起誤會。結果北方一些地區(如山西)便乾脆管醋叫“忌諱”粵語忌肝。因為“肝”和“幹”同音,結果豬肝叫豬潤,雞肝叫雞潤,豆腐乾叫豆潤。吳語忌藥。結果吃藥叫吃茶,真正的茶則叫“茶葉茶”上海話甚至忌“鵝”因為“鵝”與“我”同音,不好“殺鵝”就成了“殺我”所以上海人把鵝叫做白烏龜。黑龍江富克山的淘金人連姓氏都有忌諱,姓吳、姓白的人進山淘金前先得改姓。因為姓白的進山是“白來了”姓吳又意味著“無”吃人的老虎當然也忌諱。於是北方叫大蟲,溫州叫大貓,長沙則把腐
叫貓
,把府正街叫貓正街,好像老虎一改名,就不再張牙舞爪,全變成“乖乖貓”了。但“虎背熊
”不能說成“貓背熊
”
“虎頭蛇尾”不能說成“貓頭蛇尾”
“虎踞龍盤”當然也不能叫“貓踞龍盤”而“貓視耽耽”或“不入貓,焉得貓子”就更不像話了。其實虎比貓好,貓總給人諂媚的
覺,虎則象徵著生氣
,威武雄壯。要不怎麼叫“生龍活虎”呢?實際上,虎勁、虎氣、虎步、虎勢、虎彪彪、虎生生、虎頭虎腦,都是好詞。所以,就連忌諱說“虎”的地區,也不忌諱說老虎鉗、老虎灶。當然,虎也有不好的地方。比方說,老虎的
股摸不得。不過,現在大小算個人物的,都牛
烘烘,惹他不起。不要說“老虎”的
股摸不得,便是“小貓”的
股,也不好隨便亂摸的,換個說法又能如何?
既然連“龍騰虎躍”的“虎”都忌諱,輸錢的輸,苦難的苦,倒黴的黴,便更在忌之列。於是廣東人便管“絲瓜”叫“勝瓜”管“苦瓜”叫“涼瓜”管“草葛”叫“士多啤梨”這個怪里怪氣的名字幾乎沒有一個外地人聽得懂,但如果你對廣州人說“不就是草莓嗎”他們立馬就會叫起來:“衰過你把口!乜‘黴黴’聲啊!”蝕本的“蝕”當然也說不得。這是全國各地都視為
忌的。蝕本也叫折本。折,讀如舌。所以“舌頭”也不能說,得叫“口條”蘇州話則叫“門腔”廣州人、溫州人和梅縣人不但不肯“折”(蝕),還想有賺,便叫豬利、豬口賺和豬利錢。南昌人更絕,乾脆叫“招財”(四川人也這麼叫)。結果,豬舌頭、牛舌頭都不叫舌頭,只有戰爭中抓過來問情報的俘虜才叫“舌頭”誰要是當了“舌頭”那就沒好果子吃了。
社會方言中也有忌諱。
店家忌“關門”(破產倒閉)。於是吳語便把晚上關門暫停營業叫做“打洋”洋的意思是熔化金屬。店家白天收的都是碎銀子,晚上得把它們熔化了鑄成大元寶,當然要“打烽”了。所以“打洋”不僅不是“關張”簡直就是“招財進寶”即便當真破了產,也不能叫“關門”得叫“歇業”意思是先歇會兒,回頭再來。
船家忌“翻”、忌“沉”、忌“滯”、忌“住”、忌“擱淺”因此“帆”得叫“篷”
“蟠布”得叫“抹布”或“雲轉布”;“盛飯”得叫“裝飯”、“添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