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曹月芳的第二次講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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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林東林東林,你咋跟個三年級小學生似的?你跟人爭啥嘛?”

“…”他不說話了,低下頭去,又呆坐著了。

第二天,他就去上班了。我也趕緊回省城了。據家裡人告訴我,後來他便不常去我家住了。等我去陶里再見到他,發現他各方面的狀況都發生了很大變化,變得少言寡語。有時突然會像打量一個陌生人似的冷冷地看我一眼,看得你渾身不自在。後來我發覺,他這麼打量人,似乎是一種下意識行為。因為,轉瞬間,這種冷漠和懷疑便會被常見的隨和和淡定所置換,一切又似乎顯得跟往常差不多了。只是在這“差不多”中間,你又時常會覺出一點反常,這種反常就是,他越來越頻繁地用這種打量陌生人的眼光在打量你這個老朋友。這的確讓你會到不安。然後我又聽說,他的夜生活越來越“豐富”也聽到有人說他在參加或組織那些晚上的種種活動時,越來越“放縱”自己…關於這方面的情況,我想你們一定也聽說過一些了…

(說到這裡,曹楠敲了敲門,要進來給父親打針。曹月芳患糖病多年,現在每天要靠注胰島素維持。打完針,曹楠提醒她父親,要不要歇一會兒再接著談?您一氣談這麼多,累了;人家一動不動地聽你談這麼長時間也受不了哇。曹月芳對他女兒揮揮手道,行了行了,人家工作組同志時間寶貴的。要歇,等他們走了再歇吧。你要真發善心,做一點小吃的來給我們填補填補。然後,他又接著說了下去。)據我知道,東林頭一回來陶里初步摸情況,是摸到了一些情況的,這些情況也促使他下決心在陶里“徹底幹一場”也就是說,當時他是下了決心要把這位”顧代省長”和所謂的“陶里集團”的事情整一個“水落石出”的。否則,他也不會去辭職,不會去脫警服:要讓一個老警察,在他幹到快退休的時候.脫警服辭職,談何容易?!他是真的把這檔子事當個大事來做的。他這人就是這樣,要麼不幹,幹就幹好,幹到底=有那麼一股拼命三郎的味道。

當時有兩件事是大夥特別關注的=一件就是顧代省長和遠東盛唐公司老總饒上都的關係。另一件就是這位顧代省長和那位祝副市長的關係。饒上都十多年前”盲“到陶里。他自稱是“北京人”父親是京城的一個幹部。多大的幹部?他故意說得含糊神秘:一會兒說他父親是幹這個的.一會兒又說是幹那個的,最後又說是從前那個華北局什麼部的副部長。但最後查明,這一切都是他隨口瞎編的:但當時就是有人信。這一方面跟陶里這小地方的人見識淺好騙有關.另一方面也跟他長得高高大大,白白淨淨,說一口地道的“京腔”談吐不俗.且又出手大方有關;特別是當有人託他到北京辦某些事的時候.您還別說,真有那麼幾回,他還給辦成了。但後來還是了餡。北京方面來人,就一起金融詐騙事件追查他的責任,把他帶走了。作為那起金融詐騙的參與者之一,他是被判了一年零三個月的刑。後來,刑滿釋放,他回到陶里,混了幾天,過江去俄羅斯那邊謀發展去了。這小子腦子夠用。看到國內開始興起豢養寵物之風,沒要了多長時間,便打通烏克蘭、莫斯科到沃申斯克的“通道”從那兒向國內販“歐洲名犬”大賺了一筆。然後又僱用了一幫“打手”

“清理”並獨霸了當地的名犬市場。當時有不少國人也在對岸做販狗的生意.由於他的欺行霸市,捱了打,紛紛寫信回來,向國內的有關方面告狀。由於牽涉中俄兩國關係,北京方面比較重視,直接批示,希望省地縣三級高度重視這事,聯合俄方,打擊“華裔中的黑社會勢力”為在對岸依法經商的同胞爭取合法權益。在省地兩級公安機關的指導下,縣委縣政府立即調集公安、檢察、工商等方面的人員,組成聯合工作組趕赴對岸工作。當時的顧立源還在陶里縣的縣政府辦公室當副科長。他被派到這個“聯合打黑工作組”當副組長。也就是在那次打黑行動中,他認識了這位饒上都先生。一位是打黑的主力,一位是被打的主要對象,後來怎麼成了“好朋友”?這一直是陶里的“千古之謎”事實是,饒上都後來在顧立源改變陶里面貌的幾件大事中,都發揮了不可或缺的重要作用。比如說,顧立源協助領導爭取到“邊貿權”後的第一次行動:用水果換對方的化肥,運輸用的那條鐵駁船,就是饒上都掏錢為顧租來的。後來,顧立源開發陶里市市中心大商城時,人人都說這個想法好,可是沒有人敢掏錢來實施這個想法,又是饒上都“兩肋刀”拿出自己全部資產做抵押,向銀行貸款進行風險開發,實踐了顧立源“把陶里變成高緯度地區的邊境名城”的第二步戰略構想。當然,顧為饒同樣創造了讓人驚羨的“致富源泉”陶里人人皆知的一件事就是,饒上都曾在顧和祝的幫助下,以低於市價好多倍的價格,拿到了江邊碼頭附近黃金地段好幾百畝地皮。而後,在隨之到來的陶里開發熱中,江邊的這些地皮價又上漲了數倍和數十倍。饒老闆靠拋售這些地皮賺的錢,又在市內幾個熱點地段開發了好幾個旺銷樓盤,還從市政府那裡拿到了開發經濟適用房的特許證,以最優惠的地價、最優惠的稅收待遇、減免許多附加費用,卻又獲得最好的市場銷售率.那個經濟適用房小區開盤的頭一天,幾乎有上千居民和外來商戶通宵達旦地排隊領取購房的號牌。這一天,書寫了陶里地區房產開發銷售史上空前輝煌的一頁…饒上都隨之成了陶里地區頭號大富商和大名人,隨即也成了陶里市的政協委員。而饒卜都當時購地所用資金,據說也都是在頤和祝的幫助下,從銀行貸得的。拿陶里老百姓的話來說.還是“共產黨”替他“埋了單”用的還是“我們老百姓的血汗錢”在陶里人眼裡,起家後的顧和饒、顧和祝、饒和祝之間存在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利害關係。人們自然要發問,銀行的錢為什麼都給饒老闆使了,沒給我使呢?為什麼我去貸就貸不到那麼些呢?難道就因為饒老闆的膽兒比我大?不會僅僅如此吧…於是很難免的種種傳說、種種猜測、種種故事段子、種種怨氣…如初夏的楊絮一般,紛紛揚揚地出現在陶里的街頭巷尾。拂之不去,棄之又來。

議論歸議論,陶里的山河原野卻依然是美麗的,並且越來越美麗,越來越具有引力.江水澄淨。天空碧藍,林木高聳,地平線總是那麼清晰從容地展現在那可望而不可即的地方…

至於說到顧立源和祝磊的關係,應該說是正常的一檔子事。祝磊的許多情況跟顧立源相似:平民出身,大學畢業“不幸”沒能留到大城市圓人生美夢,只得回故鄉小縣城謀生,而且一開始都在縣實驗中學當教員…他倆走到一塊兒去,似乎是必然要發生的一件事。所不同的是,顧立源為人大氣,熾熱,強硬。祝磊則內斂,多慮,周細。顧立源執意要從政.走仕途.在實驗中學沒當幾天教員,就託了些人,進了縣政府機關當了個辦事員,而祝磊則熱衷於搞教育,如果不是後來發生了那一系列的變故,他也許會成為一個相當出的教育專家。人們說.在陶裡鏝時期,祝磊是顧立源的“軍師”和“總管”幫著出主意。辦落實具體事項。當時兩人在一起還是很乾了幾件讓人們稱道的大事。上面提到過的“用水果換化肥”開發陶里市市中心商城…包括大膽起用像饒上都那樣有活力有魄力有經商頭腦,但又犯有一點前科的幹才,都是兩人反覆“密商”後製訂的“方略”顧立源命運的一大轉折是被任命為陶里市的市委書記兼市長。這使他獲取了一個充分施展他才幹的平臺和必要的權力。當時他希望祝磊能留在陶里做他的副手,一起實現人生的一次“衝刺”但祝磊還是說服了顧立源,讓他到省財經學院當了一名講師,稱心如願地做了一年多的學問,發表了幾篇有關中俄邊貿史方面的考據論文,又提起來當了副教授;過了一段時間,顧立源破格調省裡任副省長,主管工財貿口,急需有人“輔佐”便不顧祝磊如何的“反對”把他調到經貿委辦公室當了副主任,從那以後,祝磊才完全脫離了教育圈,正式走上了仕途,一直到被任命為省城的副市長。應該說,祝磊的飛速提升,跟顧立源是有很大關係的。因此,在省城,誰都知道,祝磊是顧的人。但這樣的一個“祝副市長”怎麼會鬧到“開槍殺人”的地步?而他的開槍殺人又怎麼可能跟顧立源有關係?這我就說不太清楚了。勞爺來陶里以後,在這方面下了很大的工夫,應該說是掌握了一些情況的。我也旁敲側擊地向他打探過。但他總是找些似是而非的話應付我,一直也沒跟我說實情。

(邵長水話:“對不起,我得打斷您一下。我忽然想起一個問題,怕一會兒忘了,得趕緊問一下。您上一回談到,勞爺急著去找餘達成,沒遭待見,受了極大的刺。但其中有一個關鍵問題,您好像沒怎麼說清楚,就是當時勞爺到底是為了什麼才那麼急著去找餘達成的?他當時遇到什麼大問題了嗎?”)上一回我沒把這問題說清楚?那我真是老糊塗了。其實我也是事後才從勞爺嘴裡得知這方面的詳情的。一開始,勞爺啥都不跟我說。他這人真是搞刑偵出身的,嘴特緊。一直到他從餘達成那兒受了刺“大病”一場,才慢慢跟我說了當時的一點情況。他說他去找餘達成,就是因為心裡特別矛盾。一方面,隨著在陶里的調查越來越深入,得到的情況也越來越多,許多原先不瞭解的,現在開始有點了解了;原先只是道聽途說的,現在有有據了;原先隱隱約約模模糊糊的,現在逐漸地清晰了。但是,心情卻越來越不能平靜,越來越矛盾。許多問題不是刃而解了,反而讓他到更加困惑了。

(邵長水話:“比如哪些問題?”)比如,到底應該怎麼看待顧代省長這個人?怎麼去看待饒上都這樣的“民營企業家”和民營企業家群體的崛起?怎麼看待自己在陶里所幹的這個“任務”?這樣調查的必要和合法到底有多大?等等吧,也就是說,他開始打兒上起懷疑自己來陶里的合理了,開始懷疑自己當初脫警服辭職,付出那麼大的代價,到底值不值…

(邵長水一驚,忙話:“為什麼?”)…再往深裡.他又不願說了。他說.更多的,你就甭問了,別自找那些不痛快了。再說,我也真說不太清楚。我要能把這些都說清楚了,我當時幹嗎哭著喊著非得去找餘大頭?

(邵長水趕緊問:“你估計,這方面的事情,他還有可能跟誰說?”)跟誰說?有可能跟誰也不說…要說的話…我想,有可能跟這麼兩個人說,一個嘛.當然是那個壽泰求…

(邵長水又問:“他跟那個壽泰求的關係有那麼密切?還超過了你倆?”)那當然。我跟他更多的是生活上的朋友。老情而已。他剛到陶里那會兒,人生地不.我給他提供住,提供吃,提供可依託的人際關係,提供解決問題的線索…但他跟壽泰求之間的關係,更多的是這方面的(他一邊說,一邊指指腦袋)。

(邵長水話:“他怎麼會跟壽泰求拉扯上的?他倆無論從哪個方面來說,都不在一個圈子裡,也不在同一個層面上啊。按說,就算是打著燈籠,拿著放大鏡,這兩人也不一定能照上面。”)誰說不是呢?但這方面的情況.你真得去找壽泰求打聽了。就看壽泰求願意不願意跟你們說真話了。人家現在是上百億資產的大集團公司的老總,會不會輕易捲到這樣的事情中來,很難說。您看那位餘達成,不就是這樣嗎?他們太明白了,在政治上,只要不是跟自己有切身利害關係,又不是上頭直接下了令的,絕對奉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準則。您還真不能為此去責備誰。這就是現行的遊戲規則。不成文,卻成氣候的遊戲規則。

(邵長水問:“那另一位是誰?”)嗯…這另一位嘛…你們還是先去找找壽泰求吧。這姓壽的實在不肯說了,我再幫你們去找那“另一位”(邵長水笑道:“咋了?還跟我們玩留一手?”)不是留一手,絕對不是留一手。你們千萬別誤會。只不過是有一點小小的不方便。完全是出於個人方面的原因,私人方面的原因。能不去找那一位,咱們還是不去找。實在不行了,再說下一步。

這裡我要補充一個情況就是,東林所知道的祝磊開槍殺人的情況,最早還是我給他提供的。

(邵長水問:“您又是從哪兒搞到這方面的情況的?”)這,說起來話就長了,以後一步步再向你們“代”我為什麼一定要先把祝磊“開槍殺人”的事兒先說一下?因為這對你們瞭解東林當時的內心變化可能會有比較大的幫助。當時東林聽說了這情況後,受到極大的震驚,可能也加深了他內心的矛盾和痛苦。

其實從祝磊出事以後,社會上一直在傳這樣的說法:祝磊開槍殺人是出於“無奈”是因為受到某種嚴重的“陷害”墮入一種無法解脫的絕望境況下“一時衝動”做出的“過行動”完全是屬於“兔子急了也會咬人”的典型範例。實際情況大概也是如此:陶里一家上市公司為了在融資和工程項目競標等方面取得省裡一些領導的支持,想託關係,私下裡給一些領導送幾十萬份職工股,通通關節。這個關係託到了祝磊手裡。他們之所以找祝磊,不外乎這幾個方面的理由:第一,因為他是“陶里人”;第二,他跟顧立源的關係“特別鐵”而那時顧立源已經進入了省委常委,而且也傳出將由他來接替原先的省長來主持省政府的工作;第三,他耳朵比較軟,也就是說他比較好說話,能說得動他。這也是我們陶里這地方的人的一大特點:說它是優點也可,說它是缺點也可。陶里人重情義。你只要好好地去求他.拿情去打動他,他們往往會塌下心來替你去辦原本不該去辦的那些事。祝磊原先確實不想摻和這一類的“糗事”他知道這種事一旦被揭發,後果會是什麼。但正如別人對他的分析那樣.他的耳朵比較軟,經不住來自家鄉的人的一再“軟磨硬泡”他妥協了。案發後,他萬分後悔地總結道,千不該萬不該,最不該的還是我自己的那點私心。陶里那家上市公司老總除了“動之以情”.還使了另一招:帶著市政府秘書處的一位秘書一起來找祝磊。這位年輕的秘書也是陶里人,而且是祝磊把他從陶里介紹到省城來的.勤慎,機,很快就悉適應了機關工作和上層政治生活中的許多門道。他反覆勸祝磊,幫這家上市公司一把=他說了不少理由=但大部分都被祝磊否了。其中有兩條卻把祝磊說動了。一條是。別人求您帶他們引見一下省領導,順便捎一點好處去。您不去。假如這些領導的原則和黨真的像他們平時在公開場合表現出來的那麼強,那倒沒什麼。萬一不是,消息又傳到他們耳朵裡.對您就很不利了。他們會暗自怪罪您堵了他們的財路,覺得您對他們不貼心,不會辦事,不替他們著想,不是他們的人。當前。省委正在考察市裡你們這幾位副市長,確定下一任市長的繼任人選=在這關毽時刻,您要得罪了某位省領導.他不僅不替您在常委會上說話。相反再說您幾句壞話,在競爭如此烈的情況下,您覺得自己有可能被確定為市長人選嗎?以您的年齡來計算,在這兩三年裡如果不能被提到副省級的市長位置上.那麼您的仕途也就到此為止了=這可是關鍵的一步啊。這一步跨得上去,前程無量。這一步要跨不上去,不用我說,您也明白,這副市長就是您人生最後一站了=您甘心就此停下自己前進的腳步嗎?再說了,這毆票又不是您自己了。您只是起一個引見的作用。引見到領導跟前.領導還不一定會拿這股票。這樣,您方方面面的人情關係都照頤了.也沒做什麼特別出格的事。何樂而不為呢?祝磊沉默了。他當時真還謝這位小張秘書的,覺得,只有“老鄉”才會這麼“知心”他沉默,是因為他很清楚,顧立源這些年變化不小,雖然幹事還是那麼的風風火火,還是那麼的富有進取心和開拓神,但有一點變化是讓祝磊“噤若寒蟬”又到“觸目驚心”的,那就是他絕不容忍身邊的人不跟他一條心。用他的話來說就是:“你們要不願跟我合穿一條褲子,我幹嗎要把你們擱在我身邊?”還有一個變化就是有一點“忘乎所以”那還是在陶里時期,在市委書記兼市長任上,有一回祝磊從省城回陶里找顧立源辦事。當時祝磊已經擔任財經學院副院長了,為建立學生畢業實習基地的事,來找顧市長、顧書記幫忙,一走進顧立源辦公室,就聽到他正跟某公司一位女老總在吼叫。那個女老總大概是來糾纏顧立源,想承包市政上一項燈箱廣告工程,把顧立源纏煩了。顧立源冷笑著訓斥道:“你說我憑什麼要把這塊肥送到你嘴裡?你說你是跟我上過,還是給過我別的啥好處?”那女老闆忙合道:“顧老闆,只要您有這話,這事就好辦了。上,我想就算了,我這黃臉婆別上趕著讓人噁心了。別的好處,有您今天這話,我立馬去辦…您就甭管了。”

“行啦。”顧立源又大聲吼叫起來“上一回把愛國路到衛國路那一段街面綠化美化工程包給了你。你他媽的淨撈了多少?工程還沒結束,你就把你閨女送英國去了,還聽說花了好幾十萬英鎊在那兒給你那位十九歲的寶貝閨女和她的未婚夫買了幢房子。市裡搞希望工程捐款,你他媽的捐了多少?我特地去查了一下,捐了一千五百元。哈哈。一千五百大元。你寒磣誰呢?打發哪個叫花子呢?’“那不是剛把閨女送出去,手頭有點緊不是?這回我一準把你們市委幾個主要領導的孩子的出國經費都承包了…”

“你給我歇著去吧!”大概是看到祝磊來了,那女老闆就趕緊住嘴,不再說下去了。可顧立源卻不管不顧地仍然當著祝磊的面把她訓了個一溜夠。等那個女老闆灰溜溜地走了,祝磊笑著跟顧立源說:“你老兄咋跟人家女同志說話來著,一口一個他媽的,還說啥上不上的話?”顧立源卻滿不在乎地說道:“她也能算‘女同志’?”祝磊忙說:“嗨,嗨,那又怎麼的了?按十五大神,這些民企老闆不都是我們的同志?你看咱們那位饒大哥…”顧立源又吼了起來:“你怎麼拿她跟饒大哥比?饒大哥咋做人?上一回我讓電視臺和報同時發了個號召.讓全市人民施援手救助貧困山區學生,他帶了個很好的頭,一出手就掏了五十萬。市政府大樓翻修,他又蔫不唧地掏一二百萬。你現在看到的大樓裡的所有的燈具,都是他掏錢買的,還不讓媒體宣傳。啥叫‘同志’?啥叫‘自己人’?這才是哩。咋比嘛?!告訴你祝磊,你別跟我來這一套,我不管他十幾大還是多少大,不管他是哪種神,只要是只進不出、只不吐的王八蛋,我肯定讓他一邊捎著去。”

“那你也不能跟一個女人說啥上不上的話=她要故意掇你,把這話傳出去,你說你一個市委書記…”

“怎麼了?讓她上大街上嚷嚷去,說顧書記要跟她上。你說咱陶里有幾個人能信她這鬼話?跟她上?哈哈…你瞧她刁蠻猴子樣兒,脫光了送到我跟前,我都不想瞧她一眼,還上呢?哈哈…”祝磊說:“那你也得注意一點說話的方式方法…”他立即顯得非常不耐煩地打斷了他的話,很不高興地說道:“行啦行啦,祝副院長。有啥事要求我,快說。我下邊還有個重要的外事活動在等著哩。”顧立源以前確實不這樣。雖然幹事風風火火,但在他血管裡多多少少地總還是淌著一些他那位小科員出身、一輩子謹小慎微的父親的血,內心的卑微和頤慮.還是在私底下支撐著他所有那些大大咧咧的行動。但現在,早就應該消失的那種卑微固然消失了,但必要的謹慎和分寸似乎也跟著一起不見了,幾乎成了一個完全得罪不得,也冒犯不起的人了…

考慮到這些情況,祝磊最後決定替那個上市公司引見顧立源。為保險起見,他先斷然拒絕了這家公司原本要給他的那二十萬份職工股。同時,他認為為他們引見顧立源,比引見別的領導更保險。因為他覺得依自己對頤的瞭解.他是不會收受這些職工股的。因此,即便帶他們去見了顧.今後也不會出什麼事。又為了今後能有個人來證明自己沒有拿這些股票.他讓張秘書陪著,一起參與了全過程。一切似乎都盤算得非常嗣密.卻萬萬沒有想到,接下來的事情偏偏就壞在了這個張秘書身上。顧立源果然如祝磊預料的那樣,一分都沒收受那些股票。但中紀委還是很快就收到了這樣的揭發信,說這裡有人給省領導送職工股行賄。那段時間,中紀委已經發現了幾起類似的事件。少數轉制中的國有大企業,為了爭取上級領導的支持,以增強自己克服困難的能力,紛紛拿“職工股”做行賄手段。為了遏制這股歪風,中紀委立即派人到省裡來查實此事。查下來,顧立源鐵證如山,一分沒有收受。其他領導也基本沒有收受。但這家公司的職工股賬面上確實少了七十萬股。哪兒去了?居然有人揭發,這七十萬份職工股全落進副市長祝磊的包裡了。而且有人證明這一點。證明人就是參與全過程的那位小張秘書。先是市委和市紀委的主要領導和風細雨地找祝磊談話,希望他能主動說清問題。祝磊一開始本就沒把這當一回事。他很坦然嘛。壓就是子虛烏有的嘛。在市委領導再次找他談話後,他開始有點緊張了,但仍然認為這是能夠說得清楚的。他立即給張秘書打電話,希望他出面向有關領導把事情給澄清了。但連續打了好幾次,這個張秘書莫名其妙地找不見了。這時祝磊才真正有點緊張了。市委和市紀委領導第三次找他談話時,態度已經很嚴肅了,話甚至說到了這個份上:“事情如果拖到非要讓中紀委的同志出面來解決的話,恐怕就不大好辦了。還是爭取主動吧。”後來他聽說,不僅是那個張秘書,就連那家公司也一口咬定,這七十萬職工股是他祝磊拿走了。這時,他不僅緊張,而且開始有點慌了神。就在聽說中紀委的同志要找他談話的前一天晚上,他終於設法找到了那個張秘書,並把他帶到市政府設在市郊的一個賓館裡。先是在房間裡談。後來又把他帶到賓館後院小樹林中間的一個空地上談。幾乎談到聲淚俱下的地步。七十萬份職工股啊,按市值計算,相當於五六百萬元人民幣。這筆“黑心賬”如果真的全部坐實到他祝磊頭上,三開(開除黨籍、開除公職、開除幹部隊伍)一移(移司法部門處理)的結局肯定是逃脫不了的。這樣,自己一生都完了,甚至都還有可能免不了一死。

“我到底怎麼你了?小張,你說,你說呀,是我把你帶到省城來的…我到底怎麼你了?”神近似崩潰了的祝磊突然掏出一支不知從何處得來的手槍,悲憤萬分地追問著。

“我沒有…沒有…”這位張秘書也突然慌張起來,他一邊辯解,一邊往後退縮.他那清秀的白皙的充滿學生氣的臉(正是這張看似充滿學生氣的臉.一直讓祝磊誤讀了他的“真誠”和“勤謹”)這時表現出的全部的恐懼、哀懇和狡辯,只能起祝磊更強烈的絕望和憤怒。這時.天越發暗淡,小張突然瞅個空子,一轉身就向林子稠密處逃去:祝磊一著急,慌忙中下意識地舉起槍。那位張秘書見他舉槍.本能地上前去奪槍。就在這一瞬間,槍聲響了…

槍裡一共七顆子彈,祝磊一氣打出了六顆。那一刻,他太恨眼前的這個年輕人了.完全控制不住突然湧出的一腔怒火。但他還是本能地給自己留下了最後一顆子彈。本來,順理成章地,他是要用這最後一顆子彈來結束自己的生命的=但在面對小張的屍體默默地戰慄著呆站了幾秒鐘後,他又決定不自殺了。自己已經幹了件大蠢事。如果在殺了小張後.再自殺.這件事就徹底以“祝磊索賄受賄,槍殺重要證人,又畏罪自殺”告終,這才叫蠢上加蠢。他不能這麼做。既然已經錯走了無法挽回的一步,現在,不管上蒼還會給他多少在世時間,只要有一線可能,他也要搞清事情“真相”並向世人說明這個“真相”開槍致人死命。已然犯下了不可饒恕的死罪,但必須讓世人知道,他.祝磊,沒有貪汙,沒有受賄,在開槍打死這個卑鄙無恥的年輕人前.他祝磊還是一個乾淨的稱職的副市長,只可惜一時問的私心雜念,讓他墮入了一個萬劫不可復出的陷阱,而經驗和直覺又都告訴他,小張之昕以如此卑鄙地戳力誣陷他,甚至不惜置他於死地.箇中一定有泵因,有背景。這裡有這個年輕人本人秉上的問題,一定也會有更復雜、更重大的因素攪和在裡頭。他要以自己恥辱地再活一段時間.促使(或“提醒”、或“懇請”)人們來幫他搞清“真相”

聽我給他講完這個“故事”後.東林他張大了嘴,睜大了眼睛,很長時間就那麼一動不動地呆坐著.傻愣愣地看著我,眼神裡著某種懷疑的神,在這種懷疑的背後甚至還了一些恐懼,好像這“故事”完全是我捏造出來的.在我們的現實生活中本不可能、也從來沒有發生過…

後來他對我說過這樣的話:“我這一輩子可以說看到過人世間最殘暴最骯髒最無恥最貪婪最沒頭腦最愚笨的人。跟這些人打道的結果,我自以為我自己的神經早都麻木了,不可能再被攪起啥波瀾了。但聽了你講的這些事,我的心總是在一陣陣發酸發澀,我總在告訴自己這些事不可能發生在我們這兒,不是真的,祝磊調到省城來當副市長後,也曾到公安廳來給我們講過課,圓圓臉,細細的眉,一副文靜從容的模樣兒,講起話來慢條斯理,特別有邏輯,有穿透力。這樣的人怎麼也會出那樣的事呢?怎麼會呢?”但是,即便在得到這樣一些情況後,當時他仍然沒有下定最後的決心,拋棄一切顧慮“破釜沉舟”去申請提早辭職,接手來搞那個“秘密調查”最後促使他下這樣決心的,是一次拜訪:他去那位老書記家看望老人家去了。在初步瞭解到顧立源祝磊和饒上都的那些情況後,他越發到事關重大,有必要當面去見見那位老書記。

老書記住在老城區的人民路上。一個從外表看絕無驚人之處的大院子。事後聽東林講,他還是託了一些關係,才跟老書記的秘書接上頭,打上招呼。事先不打招呼,你是絕對沒法進入這個院子的。院子正經由武警戰士值勤守護。院子果然很大,但又簡樸。三幢都呈方形的獨幢別墅,分別住著三位不同時期退下來的省委書記。勞爺早就知道人民路上的這個院子,但他從來也沒進去過。所以那天,在那位看上去已不太年輕的秘書帶領下,走進院子,走進老書記的那幢獨幢小樓時,他還真有一點點緊張和興奮。客廳向南的那面牆整個都是用大玻璃建成的。廳裡真是陽光明媚,但又多少有一點雜亂。這跟勞爺去過的許多老同志的家都有相似之處。陳設在客廳裡的許多棵高大的桶栽觀賞植物、大型木雕、石雕…單獨看,都是好東西,甚至還昂貴。但放在一起就顯得有點格調不統一,有點雜拌兒湊的味道。原因很簡單,它們絕大部分都是別人來探視時送的。對於這些玩意兒,老人也說不上是喜歡,還是不喜歡。無所謂啦。送來了,就放著唄。但有兩條,是死規矩。一,你別帶錢來。掏錢者,滾。二,求老人辦事,可以;但你別帶東西,帶東西者,滾。這“滾”字,可不是我給愣加上的,那真是老人的原話。老人家不高興時,真拍桌子.真直著嗓門讓人“滾”這樣的事都不止發生一兩回了。您說,他都到這份兒上了,還怕誰啊?還有啥可遮遮掩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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