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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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第三夜了!從馬地保回煙臺那天開始,藹如夜夜獨對孤燈,一直髮愣到天亮。

一直有句話盤旋在腦中,他到底是什麼意思呢?寫信沒有功夫;將馬地保喚到保定,無論深夜、清晨,片刻跟他見個面,難道也沒有功夫。就不為人家,為他自己,煙臺是何情形,不也是先聞為快嗎?她在想,如果自己是洪鈞,聽馬地保一到而無法見面問個清楚,只怕晚上覺都睡不著。

想來想去,終於想到有一點是可以確定的,她及她與他之間的一切,在洪鈞看來,至少不會比作直隸總督上賓這件事來得重要。

於是藹如恍然大悟,原來洪鈞將功名富貴看得高於一切。這使得她對他的評價打了一個折扣。可是,她旋即想到,她不應該鄙薄他,既成夫婦,便當體諒。這一念之轉,使她的想法改變了。作為一個男子漢,求功名、取富貴,不正是有出息嗎?何況功名富貴,與己相關;如果他不是狀元,自己又何來“狀元娘子”的美稱?她在想,功名富貴之外,他總還要些別的東西,自己在他心目中,依然佔著極大的分量。倘或要求他將她看得比功名富貴還重要,那不太過份了些?何謂相夫?何謂內助?豈非就是要助夫取得功名富貴?然則自己如有那種想法,不恰恰與賢之所以為賢,背道而馳?

三天來的焦慮苦思,萬般悽楚,就這片刻間,一掃而空;心境豁然,依舊覺得萬物有情,生意盎然。於是,她想到母親,應該趕緊將這些想法去告訴她,讓老人家也寬寬心。

“阿彌陀佛!你總算想通了。”李婆婆說“男人家都是這樣子的,一離了家就想不起家。從前你父親出門四年,別說捎家用回來,連封信都沒有。一到回來了,你知道怎麼著?”

“怎麼著?”藹如極興味地問。

“帶回來四口箱子,倒有三口箱子裝的是替我買的東西,穿的、用的、吃的,樣樣俱全。說句不怕人笑的話,連裹腳布都買到了。”

“那時候,娘,你怎麼樣?不罵爹了?”

“罵還是罵他。”李婆婆說“心裡可又是一種想法。”

“怎麼想?”

“我在想:罷了!這四年的苦,吃得也還值。”四年的苦!藹如心想,自己才吃了四個月的苦,算不了什麼?

“閒話少說,我心裡一直在盤算;說出來,你看使得使不得?”李婆婆說“與其彼此心掛兩頭,又多一份開銷,倒不如干脆上京去。我在想,三爺大概也有這麼一個想法,只是說不出口。”

“怎麼呢?”

“這點你都想不明白。譬如你是三爺,說要接我們孃兒倆進京,莫非就是那麼一句話,不要寄盤纏來?”

“啊!我懂了!我知道他為什麼不寫信來的緣故了!”藹如歡欣地嚷著;突然發覺自己忘形可笑,伸一伸舌頭,低聲說道:“三爺中了狀元,花費很不少,在京裡一定借了債,再沒法子替我們湊錢,所以索連信也懶得寫了。”

“這也是有的。”李婆婆又問:“你看我想得對不對?”

“娘,你早就該告訴我了。”藹如站起身說“我收拾行李去。”盤纏尚無著落,行期更未決定,說收拾行李,豈非可笑。可是,李婆婆不忍掃她的興,所以沒有攔她。而藹如卻真的立即動手,檢點箱籠,什麼是該帶走的;什麼是可以送人的;什麼是不妨變賣的,就此大忙而特忙了!

李婆婆默默地看在眼裡,也下了破釜沉舟的決心,派阿翠將小王媽去請了來,從容談起,說馬地保進京,雖不曾見著洪鈞,但洪鈞多時沒有信的原因卻找出來了,是由於洪鈞負了債,不能寄盤纏來接她們母女“男人家好面子,自己覺得空口說白話不好意思,所以一直沒有信。”李婆婆用非常世故的語氣說“話到該說的時候,一定要說;不管多麼為難的事,硬著頭皮說了出來,也就說出來了!如果不敢說,不肯說,錯過了那個時候,越想越覺得說不出口,那就永遠沒有說的時候了!”小王媽聽在耳中,心裡卻有將信將疑的覺——馬地保一回來,她就跟他見過面了;聽他所談前後經過,似乎不大對勁。她雖然不能找出自己的這種覺的由來,但決非如李婆婆所想的那樣簡單,是她確信不疑的。

當然,自己的想法只好深藏於心,在表面上還不能不作附和“對了!”她說“如果不是這個緣故,可又是為了什麼呢?”

“我在想,這樣僵著也不是一回事。”李婆婆的語氣越發從容有條理了“在我這裡,一個家開門七件事,樣樣要錢;平時又是用慣的,要省也省不下多少。在他那裡,一個人住在會館裡,起居飲食,樣樣不便;做官當差,又是那樣的身份,聽差、車亻夫一個不能省,這份開銷也不小。加以單身人,應酬一定很多;三天兩頭上飯館,光是——”

“光是”什麼?李婆婆覺得礙口,沒有說下去。小王媽自能意會得到,上飯館少不得“叫條子”這筆“局賬”積少成多,到三節結賬之時,亦很可觀。而且也不能總是叫局,少不得也要到“衚衕”裡去“開”個“盤子”

“做”個“花頭”那一來必定鬧一身虧空。倘或上了哪一個,得新忘舊,更是件不得了的事!”這樣一想,便不待李婆婆開口,她也想到了,她們母女應該上京去跟洪鈞相會。只是這一筆盤纏,並非小數,且莫貿然開口,先聽聽李婆婆是何主意,再作道理。

李婆婆也很注意她的表情,看出自己前面的一段話,已為她聽了進去,覺得下面的話,便容易說了“你知道,我一直拿你當親人看待,如今有件事,先要跟你商量。”她說“總要你不反對,我們母女才能放手去做。”

“婆婆,自己人有話好說。你老人家是怎麼個意思?不管做得成,做不成,說來商量著!”

“是啊,我也是這麼想,做得成,做不成,大家商量。”李婆婆指著已經收拾好了的一部份箱籠說“我跟藹如的意思,打算先到了京裡再說。”因為自己原也有這樣的想法,所以小王媽對她的話,並不到意外;也不必她作進一步的說明,只問:“洪三爺知道不知道你老人家的意思?”

“還不知道。”

“要不要先寫信問一問他?”

“只要寫信告訴他就是。”李婆婆說:“他如今在保定,是直隸總督李大人邀了去作客,說不定還沒有回京。寫信一來一往,要好些子。天快冷了,我想起旱走,不趁八九月裡趕路,一到冬天,冰天雪地的路上不好走。說實話,我也吃不起這個辛苦。”小王媽想了想說:“既然決定上京,早走也好,這裡呢?”

“這就是我要跟你商量的。”李婆婆問:“是暫且留著這房子呢?還是都料理得乾乾淨淨,一去不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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