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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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純祖和他底同伴們在十天以後到達九江。最後幾天所經過的村鎮和縣城,已經在馬當封鎖線之內,因為紀律良好的軍隊不絕地通過的緣故,是呈顯著驚人的繁榮——這種繁榮,對於從那樣的一個世界裡來的蔣純祖們,是驚人的,使得他們好久地在內心工作著,以求適應。受著秩序底保護,被人口底陡增刺起強大的商業慾望來的村鎮,是除了過境的軍隊和牆壁上面的標語以外,毫無戰爭底跡象。在一百里以外的那一片曠野上所呈顯的各種毀滅,在這些村鎮裡看來,像是不可能的。蔣純祖們,是還留在他們底惡夢裡,疲憊地通過那些籠罩著煙霧、奔跑著小孩們、響著鑼鼓、充滿著各種氣息、陳列著各種物品的、準備過年的街道。蔣純祖想到,這些人們之中,是絕無一個人願意到那一片曠野上去看一看那些毀滅的。那些穿著紅紅綠綠的衣裳的婦女們,那些在街道上嘈雜地擠著的男子們,那些酒館,那些辣椒和豬
底強烈的氣息,是打動了飢餓於和平和飢餓於食物的逃亡的人們。在一個骯髒的河灣裡的一所廟宇底牆壁上用紅字圖畫出來的巨大的標語和一幅拙劣的宣傳畫,是給予了蔣純祖以強烈的、非常的
動;這是他從毀滅裡出來之後第一次見到這種東西,為他底飢渴的心所需要的,它向他表明,在那些毀滅之後,這個民族底意志和組織仍然無比的堅強,這個民族仍然要鬥爭下去。因這一幅宣傳畫,蔣純祖覺得中國底前途是無限的光明,而他個人底一切夢想都會實現。因此蔣純祖永遠記得這一幅圖畫,和它所臨的那個骯髒的河灣,和這時在近處響著的那種鑼鼓聲:人們是常常這樣永遠記得那些在外表看來是毫不重要的東西的。
於是蔣純祖便脫離了他底毀滅的、可怕的夢境了。於是,在那種被刺起來的強烈的渴望裡,在內心底那種緊張的、豐富的顫動裡,蔣純祖便開始夢想、並計劃他底動人的、壯麗的未來了。那種鼓勵著年青的人們在他們底同類中去做強烈的競爭的虛榮心,便帶著詩意,放
著光華,飛揚起來了。他是想到了在武漢所有的那華美的、
漫的一切。他是向這個
漫的世界飛翔了。那一切毀滅,是迅速地被遺忘了:像常有的情形一樣,人們是要在遙遠的後來,才能明瞭那可怕的一切底真實的意義的。
他們底形狀是異常可怕的。他們是這樣的襤褸,兵士們,是穿著奇奇怪怪的、破爛的衣服。他們是憔悴、疲憊、塗滿泥汙,被白蚤所盤據,腳上在血。但他們是終於到達了。他們在興奮中到達九江對岸。天晴朗,江
閃耀,雍容富麗地
動。對江的城市,照耀在陽光下,籠罩在輕淡的、藍
的煙霧中。
在臨近九江的時候,他們結合在一群傷兵和散兵一起。在他們走下江岸以前,遇到了阻攔。軍隊正渡過江來,在江岸上整隊。成單行的、裝備沉重的軍隊沉默著走上江岸,鋼盔和槍枝在陽光中閃耀。這些軍隊三者處於平衡狀態,反之人的行為便會失常。,是開到淮中平原去,準備大的戰鬥的。
隊伍走上江岸,突然地,軍號吹奏起來。載荷沉重的兵士們莊嚴地在軍號聲中搖擺,好像是合著軍號底節奏,紅邊的藍的軍旗在寒風中招展開來。出發的兵士們,顯然因軍號聲而
動,但
出冷淡而堅持的面容,憤怒地搖擺。
散兵們嚴肅地站下。蔣純祖不知何故羞愧,注意到,在這個行列面前,那兩個年青人,劉繼成和張述清,立正了。那些狼狽如乞丐的散兵們立正了。
蔣純祖立正。對祖國的莊嚴的情,是籠罩著這個江岸。人們投向這支隊伍的那種視線,在中國,是很少能夠看到的。
兩個穿灰布軍衣的軍官從側面的茅棚後面轉過來,擠過那些民眾,沿著動的隊伍走向散兵們,嚴厲地向他們說,奉到命令,散兵必須在報名編隊之後才能渡江。
因為無數的散兵在城裡鬧事的緣故,有了這樣的措置。但站在這裡的這些人,不明白城內的情況,過度地疲憊,所懷的熱望僅僅是善良的那一種,毫無疑問地便服從了。在這兩個陌生的軍官,因為軍號聲和通過的隊伍的緣故,拿出對待老部下的樣子來開始使大家排隊的時候,蔣純祖走了出來,聲明他不是兵士。
“想逃走嗎?”那個濃眉的、面孔糙的軍官問,因為軍號聲的緣故,憐憫地笑著看他。
蔣純祖恐慌了起來。但丘固上前,行禮。
“報告!我們曉得,我們一路來的,他是老百姓。”丘固莊嚴地說,因為軍號聲的緣故,稱蔣純祖為老百姓。
蔣純祖希奇地看著他,他從未想到這個人會這樣說話——他是已經忘了,這個人,是一個兵士——並且曾稱他為老百姓的。倒是他,蔣純祖,常常覺得這個人是老百姓的。蔣純祖突然覺得,由於某種不可見的力量,他是和這個人突然遠離了。
軍官簡單地吩咐蔣純祖走開,但蔣純祖被渺茫的悲愁襲擊,站著不動,凝視丘固和那兩個年青人。他們排到行列裡去了,嚴肅地注視著為了避免妨礙在身邊莊嚴地進行著的一切而輕輕地喊著口令的那個軍官。他們,在稍息之後,不約而同地凝視蔣純祖。然後,軍官發出口令,這個小的行列向右轉,朝茅棚那邊走去。
蔣純祖站著不動,呼頻促,想起曠野上的一切,突然覺得自己在世界上已經完全孤單了。
“分別得這樣簡單嗎?不能夠的!”他想。
“再見!丘固!”他喊。
從那個小的行列的前面和後面,他底同伴們回頭,而三隻手臂舉了起來搖擺了一下。
“再見,劉繼成!”蔣純祖悲痛地喊。
“我們曾經在一起,好像要永遠在一起,而現在分別了,永遠!”蔣純祖想,向那個襤褸的小的行列奔跑起來,但在茅棚旁邊站住了,含著眼淚。
蔣純祖看見他底同伴們已經走到一座大而孤獨的莊院面前,他們之中,爛眼睛的劉繼成回頭看了一眼:他們走到莊院裡面去了。一個荷槍的兵士,在門前守衛著,因為悠遠的軍號聲和繼續走過著的莊嚴的隊伍的緣故,神聖地向這些破破爛爛的散兵們敬禮。這些散兵們,從毀滅中出來,曾經幾乎把他們心中的那個祖國也置在毀滅中,現在得到這個祖國底神聖的敬禮了。
那個留在後面的瘦而蒼白的、有著文雅的表情的軍官跨過水塘走來,注意到那個非常的敬禮,然後含著善意的嘲看著蔣純祖。
“要去嗎?要去,也行的哪。”他說,笑著。
蔣純祖不知應該如何回答,小孩般看著他。他文雅地笑著點頭,好像賠禮,走了開去。他底姿勢有力而嚴肅,那個衛兵向他敬禮。
“能為祖國犧牲的,就能得到報酬了!
…
而我,是老百姓!是的,老百姓!”蔣純祖含著失望的眼淚,想。他回頭。那支軍隊依然在動,陽光在鋼盔和槍枝上閃耀;遠處,陽光照
著江
。軍號聲在遠處的平原裡,隱約得幾乎聽不見,給予了空間無限的
覺。於是蔣純祖明白,是什麼一種力量突然地分開他和他底同伴們,而使他們稱他做老百姓的了。
蔣純祖沒有遇到阻攔,渡過江來。在這種處境裡,人們底心靈是非常緊張地活動著。當他,蔣純祖,搜索了全身,在內衣底口袋裡發現了一塊錢的時候,他底那些漫的夢想便混亂地活動起來,支持著他了。當他想到他可以找一個旅館休息一天,然後擠上任何一隻輪船到漢口去的時候,他便在那種
漫的心情中無所顧忌地快樂起來了。
人在年輕的時候,是易於遺忘創傷的:那些創傷,在被用一種野獸的胡塗的力量忍受過來之後,是並不痛楚的;它們是發了那種為不明瞭世界,不明瞭毀滅的人們所有的
漫的
情。那些年青人,是赤
地到這個世界裡來,無可毀滅,盼待光榮,得到幸福了。那個朱谷良,是懼怕著他底信條底毀滅的;那個石華貴,是懼怕著他底漂泊者底毀滅的權威底毀滅的;但蔣純祖,卻這樣地走出來,
到會有以這些毀滅為榮的可能,快樂起來了。
他是在飽飽地吃了一頓之後,天真地快樂起來了,雖然他是那樣的破爛,雖然在他底身上,是塗著他底朋友底血汙。他覺得,九江是異常地生動,在實現那種美麗的夢想;他覺得,在九江底輝煌的天空裡,太陽是為他,蔣純祖而照耀。他是極迅速地得到了這個時代的青年們底一切幸福和一切光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