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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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覺得,到漢口去的途程,必定美麗如詩。他底心是這樣地顫動著,以致於他只在旅館裡睡了四個鐘點便爬了起來。離黃昏還遠,他便走到熱鬧的街上來了。年青的人們,在他們底夢想裡,是有著如此旺盛的生命力。蔣純祖,向街上的那些裝束漫的和衣著破爛的青年們,投著為互相妒嫉的婦女們所有的那種眼光,走進了一家書店。

“我還不知道,出了這麼多的東西啊!多麼好啊!”蔣純祖,興奮得打顫,一面注意著身邊的那些在看書的同類的青年們,抓起一本雜誌來。丟下,盼顧,又抓起來。終於他狂熱地看下去了。

這個時代的青年們,大半是在站在書店裡的那些時間裡得到人生底啟示和天國的夢想的。那些站在一起的青年們,是互相地起了一種體底緊張的苦惱和心靈底興奮的甜——是互相地起那種狂熱的競爭心來。在這些時間裡,那些字句是特別地富於啟示,它們要永遠被記得。所以,這些書店,便成為天才底培養所,和狂熱的夢想者底聖地了。在那些書架和書桌旁邊,這個時代底青年們,他們底腿和手,是在顫抖著,他們底臉孔充血,他們底眼睛,是放著可怕的光芒。

這種被飢餓者和競爭者的雙重的狂熱所支配著的閱讀,是使蔣純祖底情和思想整個地變化。當他重新走到街上來的時候,黃昏,那些燈火在嘈雜的人們之間美麗地閃耀,那些車輪在疾速地奔馳——對於這一切的親切的、溫柔的覺,就完全地消滅了他底從曠野中帶來的那個惡夢。他覺得,對於曠野中那可怕的一切,他還有一些苦悶,或一些不瞭解,但現在這個世界是如此的優待他,他願意把它們忘記。

他確實不知自己為什麼這樣快樂。他開始焦躁,希望即刻便能到漢口去。於是他向江邊走。有時他站下來,出恍惚的表情,企圖喚回曠野中的那些非常的東西,並瞭解它們。但這是徒然的。它們是完全地消失在某個遙遠的地方了;這種消失,是證明了他目前的快樂。

那些在等待著他的光榮的工作和熱情的、美麗的、驚人的少女們,是把那個朱谷良、那個石華貴、那個丁興旺和那個丘固消滅了。他是不能再留在任何一個朱谷良底身邊了;假如他要生活下去,那些美麗的、熱情的、驚人的少女們便是必需的了。他覺得,這種心情,是一種秘密,不能讓任何人知道;他覺得,這種叛變,是一種羞恥,然而是一種必需,因此他仍然快樂。

他走下碼頭,擠到人群中去。一個兵士善意地回答他說,船,夜裡一定有,但不能確定是什麼時候。於是他就決定等待,在碼頭下層的石級上坐下。

冷風吹撲著。等船的人們,沉默而困頓,倚在箱籠上或坐在各種堆積物上。賣零食的小販們底燈火在各處閃耀。多量的電燈在左近的樓房和江邊的囤船上輝煌著。沿著江邊,停泊著各樣的船隻,有的在黑暗中,有的燃著燈火。馬達在被映照得異常明亮的水面上所發出的節奏的、頑強的顫動聲,給予一種漂泊的覺,使蔣純祖到甜的淒涼。於是他就靜靜地跳過朱谷良和石華貴底毀滅,想起往昔的那些事來。他想到去年過年的時候和前年過年的時候,想到在爆竹底煙氣和朦朧的燈火裡,在南京城上密密地飄落的雪花…。他是靜靜地跳過了曠野中的毀滅,因為那無論怎樣悲哀,無論怎樣淒涼,由於那些苦悶的血和衝突,並由於他在那中間害怕悲哀的緣故,他,蔣純祖,不能從它取得甜美的、淒涼的、光明的養料。他是回到了故鄉;他是完全不能理解朱谷良和石華貴了。

蔣純祖注意到,在寂靜的江面上,一隻小的木船從一隻大貨輪底暗影裡漂了出來,在光亮的水面上無聲地滑行,而到達江岸。這隻木船底走,和它裡面的慘澹的燈火,是使蔣純祖底眼睛得到一種娛樂。他注意到有一個徒手的、樣子很困頓的軍人走了下來,其次,兩個兵士擔著一架舁走了下來。然後又是一架。那個軍人,繞過那些堆積物和那些等船的人們,帶著一種厭惡的表情,走在前面。那兩個躺在舁上的人,覆著軍毯,好像睡著了,或者死去了。於是蔣純祖明白,為什麼在那個徒手的軍人底臉上會有厭惡的表情。

“又是兩個生命為民族犧牲了!他們是怎樣的人呢?”蔣純祖敬畏地想。

蔣純祖,在敬畏裡面,緊張地凝視這兩個負傷者,注意到,前面那一個,是在痛苦中昏地皺著臉,後一個卻睜著眼睛;照在燈光裡,這眼睛有著特殊的光亮;並且,在這個人底有須的、蒼白的臉上,有著寧靜的、淡漠的表情。蔣純祖迅速地站了起來,認出這個負傷者是汪卓倫。蔣純祖動地叫喚了一聲,跑向那架正在上坡的舁,把它攔住了。汪卓倫沒有看到他。那個徒手的軍人,走下兩級臺階,厭惡而懷疑地看著他。

“姐夫!姐夫!”蔣純祖喊。那個徒手的軍官皺眉,並且下頷打顫。

“同志,很危險,不能耽誤!”他嚴厲地說。同時吩咐兵士們繼續抬動。

蔣純祖茫地站了一下,很多人看著他。然後他追著跑上去,和汪卓倫底舁並排行走。他不再喊叫,但注視著汪卓倫,希望他認識。舁在石級上傾斜,汪卓倫以淡漠的眼光看到了這個著的、瘦削而狼狽的年青人。從他底眼光底變化和他底乾枯的嘴的顫動,蔣純祖明白已被認識。蔣純祖叫了一聲。

汪卓倫,左為彈片所傷,傷勢極重,但寧靜而清醒。他是在八月下旬被任命為一艘陳舊的江防艦底代理艦長,奉命到江陰的。作了獻身,尋求一種最簡單的、直趨目標的生活的汪卓倫,認為在戰爭裡可以找到這樣的生活,但在江陰的三個月裡,明白了戰爭所包含的人事底可悲的混亂和複雜,明白了,在戰爭裡,和在平常的生活裡一樣,必需曲曲折折地,才能達到目標。那個鮮明的目標,是逐漸朦朧,他,失去了蔣淑華,失去了最可寶貴的一切的,沒有能達到最後的這個輝煌的目標,失在調動、紛爭、計劃底改變和命令底互相沖突所造成的茫中了。

那個目標,是依稀看得見,汪卓倫就做了判斷。在他底艦上,那些和他一樣無經驗、並且和他一樣希望直趨目標的兵士們,雖然同樣墮入這種茫中,卻保留著高漲的士氣。這種單純的忍耐,這種頑強的信心,發生在中國底這個頑劣的艦上,給這個被世界所嘲笑的艦隊以一種內在的莊嚴,是他,汪卓倫底安和喜悅。汪卓倫,在人間過於嚴肅、過於虛心地尋求,就從兵士們底這種忍耐和意志裡看出最高又最深的人生哲學來。在這些調動、這些困難而又可笑的處境中,兵士們常常快樂地嘲笑,使汪卓倫深深地動。汪卓倫記得,他是最不善於處理人事的、但在這個艦上,他只虛心而決斷地盡了很小的力量,一切便和諧起來。他是得到了家長底位置,而寶貴這個位置;他是認識了艦上的每一個人,並且愛他們。這種嚴肅而溫和的關係,在各種艱苦的勤務中照耀著,使汪卓倫想到,在中國,普遍的法治既然如此不可能,從小的範圍開始的、以人類彼此間的理解和愛心為基礎的、溫和的理智的治理,是最適當的。汪卓倫,在這些服役中,是吃了僵硬的法令底苦,因此嚴肅地想到中國將從哪裡著手改革。他異常懊悔以前沒有能懂得這個。

在十月下旬,汪卓倫奉令保衛江陰封鎖線。從紛雜中脫出,在這些陰雨的秋,汪卓倫得到了他一生的最好的時——至少他自己以為是如此。費了極大的麻煩,這隻艦是在江陰要統統被專家檢察過,而且修理了。費了極大的力量,兵士們得到了棉衣、糧食、艦上得到了相當的彈藥和器材。費了更大的力量,汪卓倫要求到了二十個技術稔的海員——這些人們,是都分配到那些較為重要的艦上去了。——於是這隻艦便馳出了要,馳出了各種紛雜,來到廣闊的、寂寞的江面。一個陰雨的、寒涼的黎明,汪卓倫招集部下講話,以溫和的、打抖的、甚至有些羞怯的聲音,說明了處境和任務,並命令最後地整頓一切。這次的演講,對於汪卓倫,是一個輝煌的成功。兵士們在寂寞的江面上所表現的對於目的的理解——這個目的,是趨近來了——和守法的神,令汪卓倫動。

汪卓倫在江面上留了十天,每天都在緊張的勞動中;他是想盡了一切方法,不使兵士們鬆懈下來。某一天,他向兩個兵士作了整整一個鐘點的懇切的談話,因為他們偷著喝酒。這個談話使這兩個兵士淚,汪卓倫知道,喝酒一類的行為,必定很多,而且很難征服;但他覺得他一定可以戒成。他做出那種對大家完全信任的態度來,絕不偷偷地視察。第三天,那兩個兵中間的一個,跑到他房間裡來自首,說又喝酒了,說喝酒的確是不好的,會妨礙任務;請求他處罰。這個年輕的兵,顯然很愛汪卓倫——這個兵,不一定是忠實的——顯然在追求那種情上的甜美。汪卓倫異常動,但覺得這種動是不好的,嚴肅而冷靜地處罰了這個年輕的兵,罰他洗刷前甲板。以後,這個兵,在遇到汪卓倫的時候,總忸怩而生怯地注視著。

汪卓倫到困難的,是那個年青的領江底敵意:這個年青人,因為覺得汪卓倫不懂海軍底各種專門技術的緣故,對汪卓倫底權力抱著敵意。汪卓倫,在良好的、興奮的心情中,企圖打消這種敵意,每天都拿一些問題去和這個年青人商量,雖然對這些問題他已有確定的看法。這個年青人,出一種悲觀來,不屑回答這些問題,而企圖讓汪卓倫同意他底悲觀。汪卓倫不能同意,無可忍耐,有兩次和這個年青人辯論起來。在第二次的辯論裡,汪卓倫藉故站起來走開,卻把自己底記事簿遺忘在舵房裡。這個年青人打開了這本記事簿,看到了汪卓倫所保留的蔣淑華底一封信,並看到了一些極端嚴肅的思想底紀錄,被動了。汪卓倫倉皇地走了回來,因遺失了蔣淑華底信而臉發白。這個年青人正痴痴地翻看這本簿子,看見汪卓倫,猛烈地臉紅。汪卓倫取回簿子,悄悄地走開,在沮喪中倒在上。於是這個傲岸的年青人跑來了,請求原諒,然後雄辯地申述中國底前途是光明的。中國底前途是光明的,汪卓倫樂於相信了。

在江面上,平靜而又緊張的時迅速地過去。上海動搖時,敵機對江陰的轟炸頻繁了,並有了敵艦上駛的消息。汪卓倫沉默而冷靜,好幾天未能睡眠,準備獻身——那個目標是臨近了。汪卓倫奉命在一個港灣前掩蔽起來。幾天以後,江陰要向遙遠的、灰白的水平線上發出第一炮時,汪卓倫奉命馳近要。當江陰要向猜疑中的敵艦擊時,它,這個有名的要,是已經處在悲慘的境遇中,因為敵人已從陸上迫近來了。汪卓倫奉命馳近要,裝載要裡最重要的東西。但隨後他又接到和另外的艦隻結集起來準備和敵艦作戰的命令。汪卓倫執行了他所願意的,即後一個命令,在馳向江面時被敵機炸壞了艦首,並且炸死了四個兵士。於是,汪卓倫懷著悲憤,馳離了江陰。草率地修理了傷痕之後,又奉命馳向南京。在他離開後的第二天,江陰就陷落了。汪卓倫覺得,他算是經歷過戰爭了,這真是非常的平淡。他記得,在最初的炮火籠罩著江陰底江面的時候,他是異常平靜,而且突然間發覺他心裡另有一種嚴肅而謙遜的東西,隔著這個希奇的、難於瞭解的東西,面前的一切都顯得很遙遠。敵機底吼聲,和那一顆致命的炸彈,是極短促的,而他心裡的這種嚴肅的、謙遜的東西,在這個瞬間,是變得更堅強。他好久不能理解,那幾個被炸死的兵士,為什麼不能喚起他底悲憫的情。他只是有一種冷靜的意念,企圖極迅速地埋葬他們。他後來觀察到,他底這個行動——冷靜而迅速地埋葬死人——是在全艦的人們裡面獲得了良好的效果。他樂於想到,他以前是決不能,也決不願這樣做的。

南京危急時,汪卓倫護送幾位顯要的官員去漢口。他在漢口停留了一夜,給了兵士們四個鐘點的假期,但自己未上岸。武漢三鎮底燦爛的燈火,那氾濫在繁星的天空下的的光明,以及廣闊的江面上的熱鬧的景象,給了他一種淒涼的動,使他想去找尋蔣家底人們,並看看自己底孩子。但他覺得,在他這樣的命運裡,這種情是無益的。他樂於明白,他是以一個向這個世界奉獻了一切的悲涼的軍人底身分在如此繁華的武漢留了一夜,而一切人都不知道,他底孩子也遺忘了他。汪卓倫樂於被人遺忘,武漢底燦爛的燈火證明了他已被遺忘,並證明了他底幼小的孩子是在平安地生活著。黎明時馳出武漢,汪卓倫靜靜地站在後甲板上,凝視這個蒙著冬天的灰藍的煙霧的城市,想到蔣家底人們,想到孩子,——他想到,他此刻是在什麼一張小上孤獨地睡眠——並想到蔣淑華,偷偷地淚了。他覺得,她是去了,不會再回來。江漢關底大銅鐘,在深沉的寂靜中掀動,敲了六點,美麗的聲溫柔地盪到江面上,向他告別;而這個告別沒有任何人知道。

汪卓倫奉命到安慶,然後到馬當。汪卓倫清楚地看到,中國底艦隊,無力和敵人的艦隊或空軍作戰,它底道路,將由每隻艦上的軍官和兵士們底良心決定。在這幾個月的那些戰役裡,那些較大的軍艦,是已經被敵人底空軍擊沉了,或自己擊沉,用以封鎖長江。汪卓倫替一切中國人冤屈,覺得這些都不能稱做戰役;由於多年來累積的原因,中國人不能完全實現他們此刻所有的內心底莊嚴。

那些較小的艦,當局顯然是企圖保存的;它們被用來在各個封鎖線和要服役,沒有正面地對著敵人的可能。汪卓倫是異常悲痛,那種從服役裡,從他底艦上的兵士們得來的信心所產生的對他底祖國的一些理想和計劃,是像火花般在他心裡閃灼,增加了他底苦惱。在那些瑣碎的、有時是被迫而不正當的服役裡,汪卓倫是企圖遺忘這種理想底負擔,而得到個人自決的權利,認為他個人底生命是已經完全銷燬的。但他一直不能得到這種個人自決的權利;雖然他樂於到他個人底生命已經完全地銷燬了,有機會便可拋擲,但從艦上的那些兵士們,他必需承擔那種頒皂而苦惱的理想,必需到他底生命底價值。他已失去了一切,所以這種價值,較之快樂,給了他以嚴重的苦惱。

在這些服役裡,汪卓倫不得不嚴重地一再思索中國底將來,雖然他認為這將來已與他個人無關。在這個戰爭底初期,很多年青的軍人在熱情的振奮中前進,他們覺得中國底將來和他們個人底將來是極明白的,但汪卓倫,由於他底遭遇,比起這些人們來,是冷靜而謙遜。他認為這個戰爭是莊嚴的,無可悲觀。但對於中國底將來,他是在這個中國犧牲了一切的,必需要求明白而周密的答案。這個戰爭必會誕生中國底將來,但什麼力量是主要的種子?從哪裡開始?汪卓倫想到他底兵士們,想到他們底單純、愚昧、和可驚的忍耐力。想到,在中國,既然二十年以內很難有確立民主與法治底可能,就應該從人們相互間的理解和愛心開始。但他看到,正是因為這個戰爭也不能消滅的中國內部底那些醜陋的勢力,民主與法治底確立不可能,人們相互間的愛心也就被妨礙。於是汪卓倫想,無窮的在這個戰爭中受難、獻身的老百姓們,他們是為了生存和將來,在將來他們究竟會得到多少呢?他們仍然要愚昧、惡劣、終生受苦麼?應該愛他們,應該以理智的愛心來統治,但究竟怎樣相愛?汪卓倫經驗到,他底艦上的兵士們,有時異常良好,多半的時間卻是困頓而頑劣,起他底憤怒,使他痛苦的。

究竟有誰擔負中國底將來,汪卓倫不能找到。假如能夠得到較好的境遇,汪卓倫將為這個題目獻身,而重新得到生命底寄託。但現在,他是隻能寄託於等待在他底前面的那一個悲涼的戰役了。

被派到馬當後,汪卓倫底這隻小艦就和兩隻汽輪一道,忙碌地從附近裝載建造要的器材和石塊。隨後,汪卓倫就隨同要上的專家們,在封鎖線外佈雷。佈雷以後的第二天,沒有接到新的任務,汪卓倫馳到對江去打掃艦身。這是一艘漆成灰綠的,有江輪一般的艙房的、陳舊的小軍艦。

天晴朗,江在冬季的陽光下從容地動。江岸上的林木,站在靜肅的空氣裡。各處有光采在閃耀。敵機底轟炸在午前十點鐘開始。第一批六架,高高地飛過頂空,第二批三架,向要和封鎖線投彈。其次又是三架。

轟炸開始的時候,兵士們自動地停止打掃,帶著好奇的、興奮的態度散在甲板各處觀看。汪卓倫憤怒地、陰沉地走出來,命令兵士們各就自己底位置。敵機投下的輕磅的炸彈,落在封鎖線前後,起憤怒的、美麗的水花,落在要底掩蔽部底周圍,掀起泥土和煙塵。要底高炮清脆地、連續地擊,在溫和的陽光下,給予亢奮的印象;潔白的煙朵在天空中漂浮,以它們底沉靜表現這個熱列的、興奮的戰爭。敵機飛開,高炮沉寂,彈煙和塵土在山坡上漂浮,有了短促的、絕對的寂靜。然後,金屬的沉重的聲響重新從南方的天空裡傳來。

艦身因強大的水而輕微地在寂靜中搖晃。兵士們都靜肅地回到各自底位置上去。汪卓倫,在第一次的那個短促的戰爭裡,是站在駕駛臺上。第二次的機聲傳來時,汪卓倫皺眉看著遠空。三架輕轟炸機迅速地近來,向江面俯衝了。汪卓倫迅速地判斷艦上的高機關槍能夠向俯衝的敵機擊,跑出駕駛臺,向前甲板跑去。敵機迫近來,吼聲可怖地增大,汪卓倫迅速地跳到機關槍座後面。他底這個行動,雖然很鎮定,卻是無益的;那兩個機關槍手,未看他一眼,瞄準第一架敵機,手腕顫抖,開始擊。同時要底高炮開始擊。汪卓倫,蹲在槍座後面,緊張地凝視那一架俯衝下來的敵機。汪卓倫,在極度的緊張裡,聽不見一切聲響。他覺得艦身突然強烈地向左傾斜;被自己底責任警覺,他迅速地站起來,艦身又向右傾斜。炸彈落在離右舷兩丈遠的水面上;那個被炸彈所起的巨大的波,是一直撲擊到駕駛臺上。一個蹲在右面的炮座邊的兵士,被捲到江裡去了。

另外的兩架敵機,俯衝著向要投彈。那第一架,在第一顆炸彈落下後,爬到較高的空中,沿江面打旋,重新在艦首的空中出現,開始第二次的俯衝。汪卓倫站在槍座旁邊,凝視著它。艦身還在搖晃;機關槍開始擊。汪卓倫,被這個戰爭底雄大的力量動,覺得自己是清醒了。他為什麼要跑出駕駛臺,他現在已不能記得,但他覺得,他底這個行動,是正確的。如他所希望的,他是直接地、清醒地面對著兇惡的敵人了。那個莊嚴的、謙遜的東西在他底心中出現,他聽得見一切聲響,並注意到一切。他未回頭,但到有一個兵士疾速而捷地爬到右側的那個可憐的炮座裡去,以代替那被水捲去的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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