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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樂鄉1傅崇山傅老爺子是有名的大善人,我們師傅楊教頭常常向我們提起傅老爺子的善行。公園裡的孩子,有好幾個遭到危難,都全靠傅老爺子營救,才得重見天。十年前師傅手下有一員大將叫阿偉的,在師傅開的那家桃源
的門口,與一個滋事的
氓動了武,把那個
氓殺成重傷,給刑警捉去,本來是要送往外島管訓的,也是師傅去求傅老爺子出面,動人事,請律師,把阿偉保釋出來。阿偉是個空軍遺腹子,十六歲便混進了公園,是個極為桀驁不馴的少年。傅老爺子不但把阿偉保出獄,而且還供他讀書,在他身上不知花去多少心血,終於把那塊頑石也
化得點了頭,改
歸正,考上海事專科,前年上船出海到歐洲去了。師傅向我們坦白:吳
割腕自殺在臺大醫院的費用一萬八千塊,都是傅老爺子出的。因為傅老爺子不願讓人知道,所以師傅總也沒有提起。師傅指著吳
嘆道:“你知道什麼?你那條小命兒也是傅老爺子給你撿回來的哩!”原來傅崇山傅老爺子從前在大陸當過官,所以在軍警界還有幾分老面子。抗戰期間,傅老爺子當到副師長,駐五戰區,從徐州跟
本人還打過硬仗呢。來到臺灣,傅老爺子退了役,與朋友合夥經商,開了一家叫大方的紡織廠,他自己是董事長。師傅說,那幾年,紡織廠生意做得好,傅老爺子著實過過一段相當愜意的生活,很享了一陣子福,閒來跟從前幾個戰友去打獵,有時還會遠征到花蓮,爬到山上去打野豬。要不然就跟幾個戲
朋友,到永樂戲院,去看顧劇團的京戲。傅老爺子最欣賞胡少安演的《趙氏孤兒》,胡少安貼這齣戲,傅老爺子必定到場。可是民國四十七年,那年冬天,傅老爺子家中發生了鉅變,傅老爺子的獨生子傅衛突然慘死,死時才二十六歲,陸軍官校剛畢業兩年,正調到竹子坑當排長,訓練新兵。有一天,傅衛被部下發現死在他自己的寢室裡,倒臥在
上,手裡還緊抓住一柄手槍,可是面部卻炸開了花,子彈從他口腔穿進了後腦。官方判斷是手槍走火,意外死亡。白髮人送黑髮人,傅老爺子受到這個打擊,一下子就病倒了,心臟病猝發,送到榮民總醫院,足足躺了三個多月,出院時,傅老爺子整個人都脫了形,人瘦掉一半,背全彎駝,壓得頭也抬不起來,變成了一個衰颯的老人,而且
格也整個改變。他把大方紡織廠董事長的位子辭去,閉門隱居,謝絕親友,差不多整整一年,連大門也不出一步。傅老爺子的太太死得早,家中只剩下一個服侍他的老女傭吳大娘。這些情形都是吳大娘後來告訴師傅聽的。吳大娘說,那一年中,傅老爺總共還沒說過十句話,天天坐在客廳裡發怔,好象患了痴呆症一般。等他恢復過來,傅老爺子卻把從前的親友關係都斷絕了,他唯一的活動,便是到中和鄉那家天主教孤兒院靈光堂,去照顧那些孤兒。每個禮拜去三次,風雨無阻,吳大娘說,傅老爺子一定是想兒子想瘋了,才會到孤兒院去為那群無父無母的野娃娃做老牛馬,連他們的屎
他都肯親自動手掃除乾淨。
其實傅老爺子並不是我們圈子裡的人。師傅說,他幫助公園裡的孩子,完全是出於一片愛心,就如同他照顧靈光堂裡那些孤兒一樣。傅老爺子一向默默行善,本人甚少出面,所以我們圈子裡只聽聞有這樣一位活菩薩,真正見過傅崇山傅老爺子本人面目的還沒有幾個。我們師傅跟傅老爺子的淵源是因為家裡的關係。我們師傅跟傅老爺子是同鄉,都是山東人,師傅的老太爺從前在大陸就跟傅老爺子有來往,後來師傅因為偷太爺的錢,給原始人阿雄仔療傷,阿雄仔發癲瘋讓汽車把腿斷,太爺一氣便把師傅攆了出去。師傅最落魄的那段時期,全靠傅老爺子救濟,在傅老爺子家裡住了好一陣子,後來才到六條通一家酒館去當經理的。所以師傅提到傅老爺子,總有三分敬意,稱他是大恩人。
“兒子們!”師傅揮舞著手裡那柄摺扇,向我們叮囑道:“師傅講話,你們且豎起耳朵聽著。今天帶你們去見的傅崇山傅老爺子,不比常人,他就是你們的救命恩人了!”我們從拘留所保釋出來,師傅便要帶我們去參見傅老爺子,當面向他叩謝。師傅發給我們一個人一百元,到紅玫瑰去理了發,大家換上乾淨衣服,臨行前,師傅又再三訓誡了我們一番。
“大熱天,虧了老爺子親自奔走,才把你們這批東西救出來。回頭見到他,不要連個謝字也說不上來,一個個站沒站相,坐沒坐相,賊窩裡爬出來似的,師傅的老臉也讓你們丟盡!老鼠呢?”
“有!”老鼠忸怩著走上前去,師傅皺起眉頭打量了老鼠一下“瞧你這副賊眉賊眼,我先警告你,今天到了傅老爺子那裡要守規矩,還膽敢手
腳,我先
你的筋!”老鼠只是呲著一嘴黃牙,訕訕傻笑,師傅又把小玉喚了過去。
“你伶牙俐齒,能說慣道,今天又該你去耍貧嘴、逞本事嘍?”
“傅老爺子是什麼人?他那兒哪裡輪得到我們小孩子耍貧嘴、逞本事了?”小玉趕忙分辯道。
“你知道就好!”師傅冷笑道。
“師傅信不過,我去把嘴巴縫起來就是了。”小玉笑道。
“你把那張嘴縫起來,倒也是我的福,耳
子清靜些!”師傅對我和吳
也囑咐一番。
“你們兩個麼,口齒又太笨了些!回頭老爺子問起什麼,照實答就是了。”
“是,師傅。”我跟吳齊聲應道。
最後師傅把阿雄仔拉到跟前,替他將襯衫進褲子裡,又用手巾揩掉了他臉上的汗水,然後才領著我們,一行六人,浩浩蕩蕩,去參拜傅崇山傅老爺子去。
2傅崇山傅老爺子的家在南京東路的一條巷子裡,離松江路不遠。那一帶都蓋了新的高樓大廈,把傅老爺子那幢平房住宅團團夾在中間。那是一棟式木屋,房子相當古舊了,大概是
據時代遺留下來的,屋頂的灰黑瓦片都生了青苔,大門的朱漆也龜裂剝落了。可是住宅庭院深廣,沿著圍牆,密密地栽了一轉高大的龍柏,鬱郁蒼蒼,把房屋掩護住,氣派森嚴。大門頂上,卻湧出了一大叢九重葛來,殷紅的刺藤花,累累一片,在夕陽中,爆放得異常燦爛奪目。
我們到達傅老爺子家,來開門接的是傅老爺子的老女傭吳大娘。吳大娘是個滿頭白髮的矮小女人,大概是一雙放大腳,走起路來,腳下左一拐右一拐,一張臉皺成了一團,眉眼不分。
“吳婆婆,老爺子在家吧?”我們師傅滿臉堆下笑容來問道。
“等了你們一下午啦,快進去唄!”吳大娘的口音跟師傅的一模一樣,也是山東腔。
師傅領頭,我們跟在後面魚貫而入,通過一條石徑,往屋內走去,石徑兩旁都種滿了竹子,一進去,便到一片清涼。吳大娘閂上門後,一拐一拐搶到師傅前面。
“老爺子這幾天還好吧?”師傅搭腔道。
“好啥?”吳大娘回頭咕噥道“前晚老病又犯了,心痛了一夜,昨天才去榮總看了丁丈夫,一點兒也不肯休息,今天一早又撐著到中和鄉去了。這把年紀,這種身體,哪裡還有
神去服侍那些蹦蹦跳跳的小頑意兒呢?勸也沒用,有啥辦法?”
“老爺子是菩薩心腸,那群小可憐,他是要緊的。”師傅順嘴答道。
“楊爺,這個道理俺還不懂得麼?”吳大娘在屋子門口索停了下來“他老人家要做善事,積陰德,那還不好?你不在這裡不曉得,晚上他心疼起來,頭上汗珠子黃豆那麼大,把俺嚇得一夜不敢閤眼。那種罪,不好受!”
“下次老爺子發病,我派個徒弟來輪班,換你老人家去休息,好不好?”師傅安撫吳大娘道。
“那敢情好,”吳大娘點頭稱善“也讓俺這個老不死的口氣——只怕你楊爺嘴裡說說罷咧,過後還不是撂到腦後去了!”
“吳婆婆,下次我就派他來,”師傅指著我說道“這個徒弟最老成,做事可靠。”吳大娘走近來,覷起眼睛朝我打量了一下,皺成一團的臉上卻綻開了一個笑容來,唔了一下,點頭說道:“很健壯的一個小子。”我們走上玄關,吳大娘從鞋櫃裡掣出六雙草拖鞋來,讓我們一一換上。
“都來了麼?”我們剛走到客廳門口,裡面便傳出一個蒼老沙啞的聲音問道。
“都帶來了,”師傅在門外大聲應道“來參見老爺子。”吳大娘拉開推門,傅崇山傅老爺子便從裡面顫巍巍地了出來。傅老爺子果然駝得厲害,他的身軀雖然碩大,可是整個背都彎了下去,背峰高高聳起,身後好象揹負著一座小山似的,把頭壓得抬不起來,行走時,
吁吁地往前伸長脖子,很吃力的模樣。傅老爺了起碼六十開外了,一頭倒豎的短髮,灑滿了銀霜,鬚眉也都鐵灰了,一張方闊的國字臉上,壽斑累累,寬聳的額頭,三道溝紋,好象用刀刻出來似的,又深又黑。一雙眼睛,大概淚腺有
病,淚水汪汪的。他身上穿著一套灰白府綢舊唐裝,腳上趿著一雙黑布鞋。
“還不上去跟老爺子磕頭!”師傅手裡那柄扇子一指,朝我們吆喝道,我們幾個人你望著我,我望著你,擠擠攘攘,不知所措。
“蠢才!”師傅咬牙低聲罵道“磕個頭也不會麼?”小玉乖巧些,搶上去,朝著傅老爺子便要深深下拜。
“免了,免了。”傅老爺子趕忙扶起小玉,並示意要我們都坐下。他自己先坐到一張墊著厚靠背的沙發椅上,師傅在他左側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我們才一一坐下。我跟小玉吳老鼠四個人擠在傅老爺子對面的一張長沙發上,阿雄仔卻坐到師傅腳下一張踏腳圓凳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