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如果出现文字缺失,格式混乱请取消转码/退出阅读模式
“吳嫂,你去倒幾杯汽水來。”傅老爺子吩咐吳大娘道。
“俺熬了紅豆湯,又蒸了千層糕,喝汽水乾啥?”吳大娘駁回道。
“那麼更好了,”傅老爺子笑道“這幾個孩子也該餓了。”傅老爺子轉向師傅,開始詢問我們各人的姓名、年歲以及生活起居,每個人都問得相當詳細,師傅一一做答時,傅老爺子那雙淚水汪汪的眼睛卻一直瞅著我們,佝著背不住地點頭。最後傅老爺子似乎要說什麼卻沒有說出來似的,嘴皮微微抖動了兩下,長長地嘆出一口氣:“唉——”傅老爺子這間客廳擺設十分簡樸,除了沙發茶几外,只有靠牆的中央擱著一張紅木的長條供案,案上有一樽天青磁瓶,瓶裡一束白
的姜花。花瓶旁邊有一隻同
的大碗,碗裡盛著幾
鮮果。牆上懸著兩張鑲了黑邊鏡框的巨幅像片。右邊那張是傅老爺子盛年時候在大陸著軍裝的半身照,身上佩掛齊全,
前繫著斜皮帶,大概是當副師長的時候,那時他的身子卻是筆
的,很英武,一臉威嚴。左邊那張是個青年軍官,穿著少尉制服。一定是傅老爺子死去的那個兒子傅衛了。傅衛跟傅老爺子有幾分貌似,也是一張方臉寬額頭,可是傅衛的眉眼卻比傅老爺子俊秀些,沒有傅老爺子那股武人的煞氣。牆上另一角掛著一柄指揮刀,大概年代已久,刀鞘已蒙上一屋銅鏽。客廳裡,隱隱的一徑透著一股姜花的甜香。客廳另外一面是幾扇糊棉紙的推門,推門拉開了,外是後院,院中有假山水池,池裡浮滿了綠萍,假山有
水入池,一直髮著琮琮的聲音。
“楊金海,”半晌,傅老爺子向師傅開腔道“莫怪我說你,這回你也太胡鬧了!孩子們不懂事,你怎麼倒領頭作亂,大夥兒鬧到警察局去,是什麼意思?”我們師傅楊金海教頭趕忙離坐站了起來,指手劃腳地分辨道:“這是天大的冤枉!老爺子,這次實不能怪我。這幾個東西雖然愣頭愣腦,跟著我膽子都還小,殺人放火絕對不敢。就連欺詐恫嚇我也不許的,就算這個小賊——”師傅指了老鼠一下,指得老鼠直眨眼睛“有時手腳不乾淨,也是芝麻綠豆的小玩意兒,還讓我打得賊死。這次都是讓叫鐵牛的那個囚子給整的,那個亡命痞子在公園裡無法無天,早該送到火燒島去了,省得咱們清清白白的人受連累!”
“你們哪裡懂得?”傅老爺子嘆了一口氣“這回是我託了天大的人情才把你們出來。要不然,老早下的下監,送的送外島去了。楊金海,你要明白,我已退隱多年,從前軍警界幾個老朋友,退的退,死的死,新起來的這批少壯派,與我沒有淵源,並不買帳。這次勉強得很,我老著臉,把一個多年沒有來往的老同僚抬了出來,才讓我具保。
後你們鬧事,恐怕我這個保人也要受連累哩!”
“老爺子說的鄭重,我記在心裡,把他們管得嚴點就是了。”師傅畢恭畢敬地應諾道,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傅老爺子卻一徑蹙著眉,憂心忡忡地說道:“楊金海,你領著這群孩子,在公園裡胡混,總不是辦法,終究要闖禍的。應該替他們找份正經差事,才是長久之計。”
“老爺子說的好輕巧!”師傅一柄扇子啪的打在手心上“這幾隻公園裡趕出來的邋遢貓,正經人事誰肯收容?還有一層:這群小亡命,千萬莫錯估了他們,一個個還格得很呢!差點的老闆未必降得住。我試過幾次的,旅館、飯店、戲院,介紹去當小弟。不出三天,一個個又溜了回來,說道:‘外面的世界容不下,還是回到自己老窩裡舒服些。’老爺子,俺有啥辦法?現在更好了,公園宵
,連老窩也封掉了!今天帶了這批可憐蟲來,還要老爺子替俺們作主,指點
津呢!”傅老爺子勉強把頭抬起來,用手搔了一搔一頭銀霜似的短髮,笑道:“我才要數落你,你反來替我出難題!當年你把阿偉帶來,我不該心軟了一下,把我拖累了那麼些年,我為他受的罪,三天六夜也說不完。好不容易功德圓滿,把他送上了船。你現在又帶了這一群孩子來纏我,我縱然有心成全他們,恐怕
力也不逮了——”說著吳大娘走了進來,手上的茶盤端著紅豆湯及千層糕。
“楊爺又來生啥事故了?”吳大娘嘴道“你一進來俺不是跟你提過,老爺子前天才鬧心痛呢?”師傅立起身來,一面去接過吳大娘手裡的茶盤,賠笑道:“吳婆婆,你不提我還不敢提,你是知道的,老爺子有病,是不許人家問的。”
“這也沒有什麼,是多年的老病了,”傅老爺子舒了一口氣,指著
口道“這裡常常絞疼。”
“丁大夫怎麼說呢?”傅老爺子淡淡地笑了一下。
“大夫還能說什麼?到了這把年紀,心臟也衰弱了,冠狀動脈有點阻。”
“那麼老爺子倒是不能大意呢。”師傅認真說道。
吳大娘把一碗碗的紅豆湯分給了我們,每人一隻小碟裡盛了一塊晶瑩的千層糕。
“俺也是這麼說呀,”吳大娘徑自嘮叨“這裡到中和鄉要轉兩道車,下雨天,公共汽車爬上爬下,萬一摔一跤,怎麼得了?”吳大娘分派完畢,拾起茶盤,腳下左一拐右一拐地走了,臨走時又對我們說道:“喝完了廚房裡還有,熬了一大鍋。”
“不瞞老爺子說,”師傅乾咳了兩聲,正襟危坐起來“老爺子身體不舒服,我們是不該來打擾的。這次我把幾個孩子帶來,一來是給老爺子磕頭謝恩,二來也是向老爺子備個案。老爺子可還記得我從前開的那家桃源酒館子?”
“是了,”傅老爺子點首道“你開得好好的怎麼又關了?”
“咳,”師傅頓足道“還不是沒有後臺撐,
氓警察輪
生事。不瞞老爺子說,桃源
那時著實風光了一番的,至今公園裡的人還念念不忘,一直慫恿我重起爐灶,恢復桃源
當年的盛況呢。其實我自己也從來沒死心,只是沒有機會沒有本錢罷咧。現在時機到了!公園宵
,那群鳥兒正在發慌,沒個落腳處。我來另築個窩巢,不怕他們不飛過來。不瞞老爺子說,我連地方也尋妥了,就在南京東路同一條街上,一百二十五巷裡——”我們師傅楊金海教頭,唰地一下將摺扇打開,一面起勁扇著,一面興高采烈地向傅老爺子報告籌備經過。最先是萬年青電影公司董事長盛公出的主意,盛公說:楊胖子,你出面,我在幕後支持你,把個酒館子開起來,
後咱們也有個地方走動走動。盛公答應借二十萬,師傅又做了一個會,一萬一股,我們圈子裡有頭有臉的人物,都參加了。聚寶盆的盧司務,永昌西裝店的賴老闆還認了兩股,頂讓費一切都不成問題。
“如果順利,中秋就可以開張啦,”師傅滔滔不絕說下去“我找了一家裝潢店去估了一下,怎麼將就裝修也需十萬塊呢。現在無論做啥,動著就是錢哪。憑良心說,俺開這個酒館子,一半也是為了這幾個小亡命,走投無路,在酒館子裡當夥計,總還強似街頭麼——”傅老爺子一直凝神傾聽著,這時陡地舉起手止住師傅問道:“新酒館叫什麼來著?”
“正要向老爺子討個利市,請老爺子賜個名兒呢。”師傅賠笑道。
傅老爺子駝著背,眼睛半閉,沉思了片刻,微笑著說道:“從前在南京,我住在大悲巷,巷口有一家小酒店,有時我也去吃個宵夜,我記得酒店的名字叫‘安樂鄉’。”
“安樂鄉!好彩頭!”師傅一疊聲地叫了起來。
3南京路一百二十五巷裡,大多是酒館飯店。巷口是鳳城,一家生意鼎盛的粵菜館,飯館在二樓,樓下是販賣部,櫥窗裡倒掛著一排排焦黃晶亮的油雞燒鴨。緊隔壁是一家叫梅苑的本料理,門口懸了一溜一隻只西瓜大暈紅的紙燈籠,再過去是韓國烤
店阿里郎,阿里郎正對面是家西餐館金天使,玻璃門窗吊著許多
嘰嘰光著
股張著翅膀的小天使。一到晚間,整條巷子霓虹燈五光十
的便亮了起來,烤
香於是便開始在巷口橫
四竄。巷中還擠滿了攤販,賣荔枝龍眼的,賣烤魷魚的,還有一個攤子在賣炸麻雀,油鍋旁邊排著一串串炸得焦黑的小鳥兒,晚上巷子裡擠滿了人,汽車也開不進來了。在這浮面的繁華喧囂下,我們的新窩巢安樂鄉卻掩藏得非常隱密,不是我們的同路人,很容易便被隱瞞過去。因為安樂鄉的外面,沒有招牌,大門緊挨著金天使的左側,狹窄的一條門縫,僅僅能容得一人通過,接著便是一條陡直的樓梯一級級伸引下去,樓梯口只懸著一盞淡黃的小燈,光線昏暗,走下去,得扶著欄杆,探索下降,直到下面,一轉右,兩扇玻璃門便唰地一聲,自動張開,裡面赫然別有
天,進入了安樂鄉中。
安樂鄉的地下室酒館有六十坪大,東西兩壁鑲滿了水銀鏡子,燈光人影互相反又反
,照出重重疊疊的幻象來。燈光一律是琥珀
的,映得整間酒館浴在濛濛夕霧中一般。東面靠著壁鏡是一條長吧檯,臺沿包著殷紅的漆皮,檯面打著派利斯。吧檯有十二張獨腳旋轉圓凳,坐在圓凳上,可以面對著壁鏡中的影子對飲。吧檯後面的案架上,擺滿了各式酒瓶,從紅牌威士忌到臺灣啤酒,從三星白蘭地到五加皮。西面靠壁是一行六套雙人靠座,座椅也是殷紅漆皮的,座背高聳。大型圓桌只有一張,在酒館的一角,坐得下十個人,是讓人訂座請客的。在進門處,右手有一個圓臺,臺上擺著一架電子琴,琴上擱著一隻麥克風,讓客人興來唱歌。地下室沒有窗戶,經常得開冷氣,調節裡面的空氣。
安樂鄉開張的前幾夭,我們師傅楊金海楊教頭把我們集中起來,紮實訓練了一番,把開酒店的規矩全部傳授給我們,而且每個人都分派了職務。小玉跟我分配到酒吧企臺,當酒保。小玉嘴巴巧,善應對。坐吧檯的客人,由他招呼籠絡。我在一旁,負責配酒。師傅說,宵夜小菜,賺頭有限,要緊還是在酒上頭,一本萬利,所以我們兩人的責任,最是重大。
“站到吧檯後頭,就由不得你們耍格了,”師傅訓誡我們道“少爺架子趁早給我收起來,客人三教九
,喝了幾杯,嘴巴大葷大素也是有的,你們只管裝聾作啞,笑臉相
就是了。客人進來,咱們只認他的荷包,其他一概勿論!”師傅把各種酒排在吧檯上,指點我們:“本地酒,價錢定死了,無啥作為。洋酒可就有講究了!四十塊錢一杯,卻有幾種賣法。”他拿出一瓶紅牌威士忌,酒杯裡擱了冰塊,倒入一點兒酒,羼上蘇打水,示範給我們看。
“酒少了,客人不樂意,酒多了,咱們賠不起。你們走著瞧吧。客人好講話,就多羼些蘇打冰塊,碰著難纏的,就老老實實,給夠量。客人一高興,買杯酒送給你們,也是有的。咱們這行有個規矩:酒保當班,滴酒不沾。免得醉了生事。客人送酒,你們暗地裡斟上汽水就是了。至於這杯酒錢,也有個行情:四六折帳。你們拿六成,酒館拿四成。你們不吃兮,老闆也賺錢,皆大歡喜!”分派下來,吳托盤送酒,端菜跑堂。老鼠打雜、清桌子、收碗碟、拖地板、洗廁所,一任包辦。阿雄仔也有了職位,守門站崗,送往
來。阿雄仔門口一站,巨靈門神一般,對一些前來滋事的小
氓,有嚇阻之效。師傅又商得聚寶盆盧司務盧胖子同意,把他手下一個三廚叫小馬的暫借過來,掌廚做宵夜。宵夜酒菜,我們只列四味:滷肫(音“尊”鳥類的胃)、鴨翅膀、白切肚、五香牛
,聊備一格。職務派定,我們都很興奮,恨不得安樂鄉早
開張,我們好穿上杏黃
口繡紅字的新制服上班。只有老鼠悶悶不樂,一雙小眼睛斜瞅著我們師傅抱怨道:“師傅,怎麼拖地板、掃廁所這些糗事都輪到我一個人頭上來呢?酒保我也會當呀——”他還沒說完,早就挨師傅啐了一口。
“你們聽聽!憑他這副賊臉嘴也想上臺盤呢,客人看見沒的隔夜酒飯也要嘔出來。你乖乖的每天替我把廁所打掃乾淨,我要聞到臊,就拿乃沙水來灌你!小玉、阿青、吳
——你們都仔細聽著:酒杯、碗碟,打碎一隻,薪水照扣。上班時間,偷懶、開小差、混水摸魚,一概不準。頭一次警告,連犯三次,休怪師傅我無情,一律掃地出門!都聽見了?”
“聽見啦!”我們幾人齊聲應道。
4八月十五中秋節,安樂鄉終於開幕了。早上已經有花店送花籃來,萬年青電影公司董事長盛公送來的那隻最大,有六尺高,幾百朵豔紅的玫瑰花紮成了一扇大大的孔雀開屏,紅緞飄帶上卻題著一副對聯:蓮花池頭風雨驟安樂鄉中月長永昌西服店的賴老闆,天行拍賣行的吳老頭,都送了賀禮,聚寶盆盧司務盧胖子送來的是本行貨
,一桌十二
酒菜,是盧司務親自下廚泡製的,由小馬送過來,裝在兩隻大臺盒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