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风云暗动意犹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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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景侯道:“烦劳各位大师追踪至此。弟子无行,有累少林清誉。”一胖大僧人笑道:“又见七侯,喜之不胜!此处不便说话,不如即刻起程,路上好向七侯讨教。”尚景侯略做沉,说道:“也好!我实与叫化子呆腻了,索陪和尚们沐些光。这便走他娘的!”众僧听他口出秽语,都笑了起来,当下护在左右,径奔巷外走去。两名老僧随后跟来。

群丐见他真的去了,都眼望那大汉,出失望之意。一老者见帮主面沉,忙圆场道:“帮主无须烦恼。既然魁首定要离去,也算不得本帮负义。属下说句犯上的话:这世上无论贤愚,均可劝儆;惟天才之士,生来无与比俦,故忠言必不可入。魁首便是这个脾气,凡事都只好由着他。”那大汉叹道:“闻过而不改谓之丧心,讳过而忌言谓之病狂。我观七弟所为,犹非丧心病狂者所能及。但愿少林导以慈航,能化去这场奇劫,不然他身败名裂是小,只怕大好江湖也要毁在其手了!”一番话说得众人心烦意,无不忧愁。

众僧出了巷口,穿街过市,直奔西城门而来。那胖大僧人走在最前,眼见路上不少人形迹可疑,暗嘱众僧小心提防。少时出了城门,一径向西走了七八十里,天渐渐暗了下来。

那黄眉僧唤众人停下脚步,寻了处避风的所在歇脚,随即来到尚景侯面前,笑道:“七侯一路落落寡,莫非嫌出家人乏味,方自没情没绪?”尚景侯坐在一棵树下,半晌方道:“年运久与我义厚情深,我犹以言伤之,不肯借用其力。贵寺何苦为我费心?”那黄眉僧道:“七侯虽离寺多年,总还是半个少林弟子。我少林因七侯而倍荣耀,如今七侯有事,焉能置之不理?”尚景侯道:“我既做下这等丑事,早知情非往昔。贵寺将我留在少林,不过是痴念罢了。”那黄眉僧蹙眉道:“七侯肯听方丈之言,此事尚可回旋。若一意孤行,必起轩然大波。”尚景侯一笑道:“首座老来无胆,何苦自扰?这可不是你的格。”那黄眉僧道:“七侯久翔云汉,未免太疏离下情了。却不知江湖上能平静多年,一者因正两派互有消长;二者便赖七侯高高在上,均衡其势。实则各派近年来臻于鼎盛,俱有驾驭风云之志,只因七侯各不相袒,方不敢妄逞智术。是故七侯纵酒狂歌,正人皆喜;弃情忘义,枭獍逞志。七侯一身系江湖安危,竟不自知,怎不令远识之士忧心扼腕?”尚景侯道:“我一向厌远江湖,不问是非。你等妄自期许,实属无益。”那黄眉僧叹道:“人言自负者多不深思,果非虚语!七侯虽不以江湖为意,江湖上却多以七侯为仇。七侯若任心遨游,仅以醇酒妇人消磨,倒也罢了;今既授人口实,犹不知身危运蹇,老衲恐祸事就在目前。”尚景侯笑道:“大师说来说去,不过危言耸听。我命惟天可夺,尘世纵有万千沟壑,我视之亦如坦途。”那黄眉僧见他如此执,一时语

忽见那胖大僧人走了过来,喜眉笑眼的道:“七侯这些年只顾逍遥,还记得欠下小僧一笔旧债么?”尚景侯目视地面,也不理他。那胖大僧人顿足道:“罢了!连七侯也食言自肥,让小僧与谁说理去?”尚景侯斜了他一眼道:“也不知哪个肥得油?胖和尚非既贪,你要仔细。”那胖大僧人哈哈大笑,只疑他忘了旧事,说道:“当初七侯离开少林时,曾答应过传我‘背功",谁想你一走多年,再不来寺中亲热。张泰斗纵与本寺不睦,也犯不着扯上旁人,一并生分了。难道七侯得了玄门妙术,便忘了少林不成?”尚景侯道:“你诋毁我张师伯,便不怕方丈下板子你?”那胖大僧人笑道:“小僧都练得不差,便挨上几下板子,也如搔一般,没甚要紧。怕只怕背上落板儿,那可消受不起,到时我只喊’七侯救命",看七侯羞也不羞?”尚景侯大笑道:“出家人如此口刁,何时才成正果!你那"铁肚功"练得像个孕妇,也敢自鸣得意,出来给少林派丢人?”那胖大僧人腹如鼓,元气极足,单以“铁肚功”论,实为合寺之冠,闻听此言,不觉陡起争心,笑道:“七侯通本寺二十四艺,乃少林古往今来第一人。但你独未练过"铁肚功",怎知小僧定会丢人?”尚景侯微笑摇头,忽气一口,向他腹上吹去。

这一下形如儿戏,连对方衣角也未吹动。那黄眉僧只当他故意耍闹,正要乐出声来,岂料那胖大僧人神骤变,随听哧剌一响,宽大的僧袍竟自腹间裂开,棉絮飞散而出,如瑞雪洒地。那黄眉僧见状,笑容登时僵在脸上。

那胖大僧人急数口,犹觉腹内痛热难当,心道:“为何他一口气吹来,我便把持不住,非要将腹中劲气放出不可?难道他会施法术!”尚景侯见他一脸茫,笑道:“其实我也练过这门功夫。不信你来试试,便知优劣。”那胖大僧人争心未灭,跪地出掌,按向他小腹。他知对方武功之高,已到了常人无法想象的地步,一掌发出,不觉用上了十成力道,正是“六合神把”中的一式“掌心雷”不期掌触其身,如按在虚空相仿,愈是催力,愈觉空透无凭,身子往前便栽,如堕无底深渊。

他这一惊非同小可!慌中忙向那黄眉僧扶去,稳住身形。那知才搭其身,那黄眉僧亦生同,顿觉脚下虚软无,再也站不稳牢。他是罗汉堂首座和尚,武功自非常人可比,忙飞起一足,踢向那胖大僧人按出的手臂。便在这时,尚景侯忽向他脸上望来。那黄眉僧经此一望,魂魄似被慑住,耳听对方说声“坐下”便不由自主地向下坐倒,一条腿忘了收回,部刚挨地面,已自仰面摔倒。那胖大僧人正惊呼,蓦地里身向前飞,一掌击在树上,只听喀嚓一声,树干竟被震断,尚景侯却已不知去向。

那黄眉僧爬起身来,只见群僧都向这面呆望,尚景侯却立在数丈之外,悠然远眺,不骨悚然:“无怪他大言欺世,果然是神乎其技!他若颓唐自弃,谁人可与匹敌?只怕旋踵之间,各派皆灭!”一时忧心如焚,只盼早回少林,与方丈共图良策。那胖大僧人吓得不轻,呆立树旁,只顾息。

二人各怀恐惧,都无颜再去搭话;众僧不知出了何事,也不便找他攀谈。过了一炷香光景,众人疲劳稍解,重新上路。

于路无话。次晌午时分,来到东明县境。众人入城寻了家饭铺,要了些上好的酒菜,请尚景侯独享;十几名僧人坐在远处,只吃了些米饭素菜。

少时吃罢,正喝茶歇息,忽见一马脸男子走进门来,二目凶光烁烁,四下扫视。众僧见了此人,都吃一惊,有几人长身而起,便要上前。那人一眼看到尚景侯,顿时敛尽锋芒,近前跪倒道:“小人拜见魁首!魁首…”说到这里,望了望众僧,言又止。尚景侯道:“你来做甚么?”说话间低头品茗,并不看他。

那人取出一封书信,呈过头顶道:“他老人家惦念魁首,特命小人赍书来见。”尚景侯接过书信,打开看了几眼,问道:“许元纯是何许人?你教中实务,都在他手么?”那人道:“近年来明尊他老人家厌淡俗务,一应诸事,均由大明使裁夺。魁首未见过明使,恕小人不便妄议尊主。”尚景侯道:“你回去告诉谈兄:少林我不得不去。如有闲暇,我自会去见他。”那人站起身来,又望了群僧一眼,低声道:“请魁首移步说话。”尚景侯见他目蕴深意,似有秘语相告,只得起身出店。那人随后跟出。众僧都极是不安,却又没法阻拦。

过了一会,尚景侯独自回返,面带冷笑。那黄眉僧上前道:“魔教来人,必无好事。七侯可否借书信一观?”尚景侯掏出信函,递了过去。那黄眉僧接在手中,不防纸叶化作碎片,飘散在地。众僧见他不痕迹,便将薄纸震碎,无不惊佩。

那黄眉僧脸一沉道:“七侯这是何意?”尚景侯也不解释,仍旧坐下喝茶。那黄眉僧道:“七侯与群魔勾连,便不怕污名毁誉么?”尚景侯道:“大师莫太专擅。我与明教之事,不劳旁人多问。”那黄眉僧道:“谈化生一代魔主,险难测。七侯与之为友,终无善果。”尚景侯笑道:“我平生最不喜人罗唣,偏是夙契缘深,与念经的做了伴。你们都去罢,我独自赶奔少林。”那黄眉僧顿口无言,叹息归座。

歇了一时,众人又复登程,行不多远,便是河南地界。那黄眉僧起了忧心,于途再不停留,遇有饥渴,只命人胡买些食物。可喜道上不曾有事,这天方破晓,终于来到嵩山脚下。

那黄眉僧心下甚,与两名僧人道:“速往寺中报信,就说七侯到了。”二僧快步而去。尚景侯见余者仍围在身畔,说道:“我已数年不来宝山,久游览故地。各位先行一步,我随后便到。”那黄眉僧犹恐出事,笑道:“七侯既来嵩山,总要呆上些时,何愁无暇览胜?方丈师兄已等候多时,还是及早入寺为佳。”尚景侯道:“纵是囚徒,也有开枷之时。大师休要定不放。”那黄眉僧想了一想,道:“既是如此,还盼七侯早来。老衲等在寺中专望。”说罢引众僧去了,暗嘱两名僧人打个转折,悄悄跟在其后。

尚景侯眼见众僧离去,心意稍畅,向北寻了条路径,入得山来。此时正值初,草木尚未发萌,山秃岭赤,并无风景。他不匆忙入寺,索登高步远,直上云峰。

行了一程,渐至太室山顶。纵目北眺,但见黄河有如一线,曲折遥渺,接天而来;西向则隐见洛伊阙,犹如蜃楼海市。其时天高照,万里空廓。他登临绝顶,忽生悲寂,不觉怀,无端烦恼。

站了一时,悲心略去,缓步下了峰峦,奔西面少室山而来。约行了十余里路,却来到一处山坳间。

他见坳中有十几户人家,便想过去要些水喝。少时近了,忽听前面传来哭声。他快步走近,只见几名僧人正在高声喝斥,地上跪了四五个农妇,有的怀抱小儿,有的扯住自家的男人,不住地哀嚎求乞。一麻脸僧人手拿薄册,声大气的道:“本寺向来慈悲,已免了去年的地租。你们不说恩戴德,却要连今年的也赖掉,难道想让寺里白养你们一辈子么?”一中年农夫哀声道:“几位佛爷也看到了,小人家里就剩下这点活命的口粮,再要拿去,一家老小可怎么活啊?去年方丈已答应免了这两年的租子,为何才说过的话,一忽间就变了?”那麻脸僧人道:“方丈慈悲为怀,只因他老人家从不过问这些吃喝琐事。本寺上下一千余口,甚么事不得我们心?你以为出家人打坐参禅,便不用吃饭了么?”一农妇哭道:“去年闹了蝗虫,田里没打下一粒粮食,家里这点口粮,还是上回去庙里借的。几位佛爷便发发善心,再容我们些时罢。”一尖嘴和尚怒道:“提起上回借粮,我便有气!说好的一个月就还,这都过了大半年了,也没见你们有丁点响动。这些年你们欠了本寺多少恩惠,怕也数不清了!头年寺里开腊八粥会,各派来了好几百人,只为钱粮不足,得首尾寒酸,连方丈脸上也挂不住。你们只会哭穷,可知道寺里的艰难么?”那麻脸僧人威吓道:“你们可要知道:本寺这万亩良田,都是历朝历代的皇爷爷赏赐的。你们不租子,便等于抗皇粮,倘被官府知晓,定要抓你们去坐大牢。孰轻孰重,可想清楚了!”另几名僧人不由分说,入室搜了粮米,便要离去。众农户哭天喊地,死抓住几人不放。一年轻僧人怒将起来,飞起一脚,踹在一农夫小腹。那农夫啊地一声,蹲坐在地,大口呕吐起来。

几个农夫急了,各家什,叫道:“你们仗着官府撑,又会些高明拳脚,便这么欺负百姓!大伙横竖难活,不如拼了罢!”一拥而上,便要殴斗。几名僧人似有所忌,一面后退,一面喝骂不止。

尚景侯心道:“想不到少林外示宽厚,背地里如此榨索农人。”他一向养尊处优,绝少留意农人之苦,只思绕了开去。

一农妇见他衣着华丽,突然奔了过来,抱住他大腿道:“这位大爷,你是有身份的人,求你过去劝劝,不然要出人命了!”尚景侯道:“你果真要我过去?”那农妇抬头看了他一眼,不由打个颤栗,忙松了双手,疾步奔回。众人见他相貌奇异,也都愣住了。

尚景侯缓步走近,打量几个农夫道:“我这里广有银钞,尽够你们谋生之用。这便罢手如何?”取出一张银票,递给一个农夫。那农夫一看之下,大喜道:“一千两?真是一千两!这回大伙可有救了!”另几人狂喜不迭,围上前来,不住地叩拜言谢。尚景侯笑道:“诸位闹够了么?大老远的赶来,真不打算回去了?”这句话似有魔力。几人听了,都惊得向后滚翻,如虎狼在前。几名农妇丢下小儿,飞身向坳外奔去。

尚景侯道:“嵩山胜地,争斗不祥。你们都去罢。”几个农夫身子颤抖,似乎犹豫不定,既而都叹了口气,默默向坳外走去。

数名僧人见状,立时将他围住。那麻脸僧人怒道:“你是甚么东西?敢来管本寺的闲事!”另几人也叫道:“你放走了佃户,这笔账便与你算!”气势汹汹,要将尚景侯拿住。尚景侯笑道:“戏演的倒好!可惜没个坤道,不然更热闹了!”一言甫毕,几名僧人各施拳脚,向他击来。

尚景侯见几人竟使出少林派的家数,拳法平庸之极,心下诧异:“这几人生死关头,犹敢示我以虚,必是有些门道!”笑了一声,倏然出手。忽听得远处有人大叫道:“七侯慈悲!”喊叫声中,众僧都觉眉心一痛,宛似利电入脑,五人同时摔倒,气绝无声。尚景侯本无杀心,却未料几人如此不济,眼望死尸横斜,悔之不及。

却见两名老僧疾疾奔来,连连顿足道:“七侯下手也太快了些!为何不问清原由?”尚景侯见了二僧,不由一呆,低头瞪视死尸道:“难道这几人真是少林弟子?”一老僧唉了一声道:“我的好七侯!你是绝顶聪明的人,怎就辨不清真伪?这几人只是寺里收租讨债的下役,连罗汉堂也没资格进去。七侯何苦下这等重手?”尚景侯冷笑道:“你们不随首座大师回去,却尾巴似的跟着,就不怕我割了它?”二僧听了这话,着实吃了一惊,快步向西面奔去,唯恐惹祸上身。

尚景侯眼望数具尸体,心中烦躁:“我此次上山,原为向方丈请罪,不图旧怨未了,又添新仇,教我如何再与众僧相见?”又想:“我虽不识下役,这几人也当识我,难道少林故意使出这苦计来,籍此留我于寺?”思了一回,也觉念头荒唐,不暗笑道:“我自出世以来,何曾这般疑神疑鬼?人已杀了,难以补救,倒要看众僧是何嘴脸?”离了山坳,信步向西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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