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青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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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老舍在山東大學任教職的時候未寫長篇作品,但短篇小説、散文、生活創作回憶、雜文等收穫卻很豐富,只是在自傳文字的寫作上不如在濟南時多。
我在三四年七月中辭去齊大的教職,八月跑到上海。我不是去逛,而是想看看,能不能不再教書而專以寫作掙飯吃。我早就想不再教書。在上海住了十幾天,我心中涼下去,雖然天氣是那麼熱。為什麼心涼?那時正是“一二八”以後,書業不景氣,文藝刊物很少,滬上的朋友告訴我不要冒險。兜底兒一句話:專仗着寫東西吃不上飯。
第二步棋很好決定,還得去教書。於是我就接了山東大學的聘書來到青島。
到了青島不久,至友白滌洲死去;我跑回北平哭了一場。
這兩件事——不能去專心寫作,與好友的死——使我好久好久打不起神來;願意幹的事不準幹,應當活着的人反倒死。是呀,我知道活一天便須歡蹦亂跳一天,我照常的作事寫文章,但是心中堵着一塊什麼,它老在那兒!寫得不好?因為心裏堵得慌!我是個愛笑的人,笑不出了!我一向寫東西寫得很快,快與好雖非一回事,但刷刷的寫一陣到底是件痛快事;哼,自去年秋天起,刷刷不上來了。我不信什麼“江郎才盡”那一套,更不信將近四十歲便得算老人;我願老努力的寫,幾時入棺材,幾時不再買稿紙。可是,環境也得允許我去寫,我才能寫,才能寫得好。整天的瞎忙,在應休息的時間而拿起筆來寫東西,想要好,真不大容易!我並不願把一切的罪過都推出去,只説自己高明。不,我永遠沒説過自己高明;不過外面的壓迫也真的使我“更”不高明。這是非説出不可的,我自己的不高明,與那些使我更不高明的東西,至少要各擔一半責任。
一個大學或者正像一個人,他的特總多少與它所在的地方有些關係。山大雖然成立了不多年,但是它既在青島,就不能不帶些青島味兒。這也就是常常引起人家誤解的地方。一般的説,人們大概會這樣想:山大立在青島恐怕不大合適吧?舞場、咖啡館、電影院、浴場…在花花世界裏能安心讀書嗎?這種因愛護而擔憂的猜想,正是我們所願解答的。…青島之有夏,正如青島之有冬;可是一般人似乎只知其夏,不知其冬,猜測多半由此而來。説真的,山大所表現的
神是青島的冬。是呀,青島忙的時候也是山大忙的時候,學會咧,參觀團咧,講習會咧,有時候同時借用山大作會場或宿舍,熱忙非常。但這總是在夏天,夏天我們也放假呀。當我們上課的期間,自秋至冬,自冬至初夏,青島差不多老是靜寂的。
山上的野花,秋海上的晴霞,是我們的,避暑的人們大概連想也沒想到過。至於冬
寒風惡月裏的寂苦,或者也只有我們的讀書聲與足球場上的歡笑可與相抗;稍微貪點熱鬧的人恐怕連一個星期也住不下去。我常説,能在青島住過一冬的,就有修仙的資格。我們的學生在這裏一住就是四冬啊!他們不會在畢業時候都成為神仙——大概也沒人這樣期望他們——可是他們的靜肅態度已經養成了。一個沒到過山大的人,也許容易想到,青島既是富有洋味的地方,當然山大的學生也得洋服啷噹的,像些華僑子弟似的。
本沒有這一回事。山大的校舍是昔年的德國兵營,雖然在改作學校之後,院中鋪滿短草,道旁也種上了玫瑰,可是它總
不了營房的嚴肅氣象。學校的後面左面都是小山,
立着一些青松,我們每天早晨一抬頭就看見山石與松林之美,但不是柔媚的那一種。學校裏我們設若打扮得怪漂亮的,即使沒人多看兩眼,也覺得彷彿有些不得勁兒。整個的嚴肅空氣不許我們漂亮,到學校外去,依然用不着修飾。六七月之間,此處固然是萬紫千紅,士女如雲,好一片摩登景象了。可是過了暑期,海邊上連個人影也沒有;我們大概用不着花花綠綠的去請白鷗與遠帆來看吧?因此,山大雖在青島,而很少洋味兒,制服以外,藍布大衫是第二制服。就是在六七月最熱鬧的時候,我們還是如此,因為樸素成了風氣,藍布大衫一穿大有“眾人摩登我獨古”的氣概。
還有呢,不管青島是怎樣西洋化了的都市,它到底是在山東。
“山東”二字滿可以用作樸儉靜肅的象徵,所以山大——雖然學生不都是山東人——不但是個北方大學,而且是北方大學中最帶“山東”神的一個。我們常到嶗山去玩,可是我們的眼卻望着泰山,彷彿是。這個
神使我們樸素,使我們能吃苦,使我們靜默。往好裏説,我們是有一種強毅的
神;往壞裏講,我們有點鄉下氣。不過,即使我們真有鄉下氣,我們也會自傲的説,我們是在這兒矯正那有錢有閒來此避暑的那種奢華與虛浮的摩登,因為我們是一羣“山東兒”——雖然是在青島,而所表現的是青島之冬。
二、習慣①——①此文發表,正是老舍辭齊魯大學教職去上海時。這是老舍面對西洋半殖民地文化表明自己的志趣、心的文字。
不管別位,以我自己説,思想是比習慣容易變動的。每讀一本書,聽一套議論,甚至看一回電影,都能使我的腦子轉一下。腦子的轉法像螺絲釘,雖然是轉,卻也往前進。所以,每轉一回,思想不僅變動,而且多少有點進步。記得小的時候,有一陣子很想當“黃天霸”每逢四顧無人,便掏出瓦塊或碎磚,回頭輕喊:看鏢!有一天,把醋瓶也這樣出了手,幾乎捱了頓打。這是聽《五女七貞》的結果。及至後來讀了托爾斯泰等人的作品,就是看了楊小樓扮演的“黃天霸”也不會再扔醋瓶了。你看,這不僅是思想老在變動,而好歹的還高了一二分呢。
習慣可不能這樣。拿煙説吧,讀什麼,看什麼,聽什麼,都
着煙。圖書館裏不準
煙,乾脆就不去。書裏告訴我,
煙有害,於是想戒煙,可是想完了,照樣點上一支。醫院裏陳列着“煙肺”也看見過,頗覺恐慌,我也是有肺動物啊!這點嗜好都去不掉,連肺也對不起呀,怎能成為英雄呢?!思想很高偉了;乃至吃過飯,高偉的思想又隨着藍煙上了天。有的時候確是堅決,半天兒不動些小白紙卷兒,而且自號為理智的人——對面是習慣的人。後來也不是怎麼一股勁,連
三支,合着並未吃虧。肺也許又黑了許多,可是心還跳着,大概一時還不至於死,這很足自
。什麼都這樣。按説一個自居“摩登”的人,總該常常攜着夫人在街上走走了。我也這麼想過,可是做不到。大家一看,我就
咕“你慢慢走着,咱們家裏見吧!”把夫人落在後邊,我自己邁開了大步。什麼“尖頭曼”
“方頭曼”的,不管這一套。雖然這麼説,到底覺得差一點,從此再不雙雙走街。
明知電影比京戲文明一些,明知京戲的鑼鼓專會供給頭疼,可是嘉寶或紅髮女郎總勝不過楊小樓去。鑼鼓使人頭疼的舒服,彷彿是吧。同樣,冰凌,咖啡,青島洗海澡,美國桔子,都使我搖頭。酸梅湯,香片茶,裕德池,肥城桃,老有種知己的好
。這與提倡國貨無關,而是自幼兒養成的習慣。年紀雖然不大,可是我的幼年還趕上了野蠻時代。那時候連皇上都不坐汽車,可想見那是多麼野蠻了。
跳舞是多麼文明的事呢,我也沒份兒。人家印度青年與本青年,在巴黎或倫敦看見跳舞,都講究饞得嚥唾沫。有一次,在艾丁堡,跳舞場拒絕印度學生進去,有幾位差點上了吊。還有一次在海船上舉行跳舞會,一個
本青年氣得直哭,因為沒人招呼他去跳。有人管這種好熱鬧叫作猴子摹仿,我倒並不這麼想。在我的腦子裏,我看這並不成什麼問題,跳不能叫印度登時獨立。也不能叫
本滅亡。不跳呢,更不會就怎樣了不得。可是我不跳。一個人吃飽了沒事,獨自跳跳,還倒怪好。叫我和位女郎來回的拉扯,無論説什麼也來不得。看着就是不順眼,不用説真去跳了。這和吃冰
凌一樣,我沒有這個胃口。舌頭一涼,馬上聯想到瀉肚,其實心裏準知道沒有危險。
還有吃西餐呢。乾淨,有一定份量,好消化,這些我全知道。不過吃完西餐要不補充上一碗餛飩兩個燒餅,總覺得怪委屈的。吃了帶血的牛,喝涼水,我一定跑肚。想象的作用。這就沒有辦法了,想象真會叫肚子山響!
對於朋友,我永遠愛老
兒。長髮的詩人,洋裝的女郎,打微高爾夫的男
女
,咬言咂字的學者,滿跟我沒緣。看不慣。老
兒的言談舉止是咱自幼聽慣看慣的。一看見長髮詩人,我老是要告訴他先去理髮;即使我十二分佩服他的詩才,他那些長髮使我堵的慌。家兄永遠到“推剃兩從便”的地方去“剃”亮堂堂的很悦目。女子也剪髮,在理論上我極同意,可是看着彆扭。問我女子該梳什麼“頭”我也答不出,我總以為女
應留着頭髮。我的母親,我的大姐,不都是世界上最好的女人麼?她們都沒剪髮。
行難知易,有如是者。
三、小孩①——①長女舒濟生於濟南,老舍曾有題“全家福”一首:“爸笑媽隨女扯書,一家三口樂安居,濟南山水充名士,籃裏貓球盆裏魚。”舒乙生於青島。
獨人一身,自己吃飽便天下太平,每逢困於油鹽醬醋的災難中,就覺到家庭的累贅。
家庭之累,大半由兒女造成。先不用提教養的花費,只就淘氣哭鬧而言,已足使人心慌意亂。小女三歲,專會等我不在屋中,在我的稿子上畫圓拉扛,且美其名曰“小濟會寫字”!把人要氣沒了脈,她到底還是有理!再不然,我剛想起一句好的,在腦中盤旋,自信足以愧死莎士比亞,假若能寫出來的話。當是時也,小濟拉拉我的肘,低聲説:“上公園看猴?”於是我至今還未成莎士比亞。小兒一歲正,還不會“寫字”也不曉得去看猴,但善親親,閉眼,張口展覽上下四個小牙。我若沒事,請求他閉眼,牙,小胖子總會東指西指的打岔。趕到我拿起筆來,他那一套全來了,不但親臉,閉眼,還“指”令我也得表演這幾招。有什麼辦法呢?!
這還算好的。趕到小濟午後不睡,按着也不睡,那才難辦。到這麼四點來鍾吧,她的困鬧開始,到五點鐘我已沒有人味。什麼也不對,連公園的猴都變成了臭的,而且猴之所以臭,也應當由我負責。小胖子也有這種困而不睡的時候,大概多數是與小濟同時發難。兩位小醉鬼一齊找病,我就是諸葛亮恐怕也得唱空城計,一點辦法沒有!在這種乾等束手被擒的時候,偏偏會來一兩封快信——催稿子!我也只好鬧脾氣了。不大一會兒,把太太也鬧急了,一家大小四口,都成了醉鬼,其熱鬧至為驚人。大人聲言離婚,小孩怎説怎不是,於離婚的爭辯中瞎打混。一直到七點後,二位小天使已困得動不的,離婚的宣言才無形的撤銷。這還算好的。遇上小胖子出牙,那才真教厲害,不但白天沒有情理,夜裏還得上夜班。一會兒一醒,若被針紮了似的驚啼,他出牙,誰也不用打算睡。他的牙出利落了,大家全成了紅眼虎。
在沒有小孩的時候,一個人的世界還是未曾發現美洲的時候的。小孩是科侖布,把人帶到新大陸去。這個新大陸並不很遠,就在習的街道上和家裏。你看,街市上給我預備的,在沒有小孩的時候,似乎只有理髮館,飯鋪,書店,郵政局等。我想不出嬰兒醫院,糖食店,玩具鋪等等的意義。連藥房裏的許許多多嬰兒用的藥和粉,報紙上嬰兒自己藥片的廣告,百貨店裏的小襪子小鞋,都顯着多此一舉,勞而無功。及至小天使自天飛降,我的眼睛似乎戴上了一雙放大鏡,街市依然那樣,跟我有關係的東西可是不知增加了多少倍!嬰兒醫院不但掛着牌子,敢情裏邊還有醫生呢。不但有醫生,還是
神氣,一點也得罪不得。拿着醫生所給的神符,到藥房去,敢情那些小瓶子小罐都有作用。不但要買瓶子裏的白汁黃面和各
的藥餅,還得買瓶子罐子,軋粉的缽,量
的漏斗,
頭,衞生
布,玩藝多多了!百貨店裏那些小衣帽,小傢俱,也都有了意義;原先以為多此一舉的東西,如今都成了非它不行;有時候鋪中缺乏了我所要的那一件小物品,我還大有看不起他們的意思:既是百貨店,怎能不預備這件東西呢?!慢慢的,全街上的鋪子,除了金店與古玩鋪,都有了我的足跡;連當鋪也走得怪
。鋪中人也漸漸
識了,甚至可以隨便閒談,以小孩為中心,談得頗有味兒。夥計們,掌櫃們,原來不僅是站櫃作買賣,家中還有小孩呢!有的鋪子,竟自敢允許我欠賬,彷彿一有了小孩,我的人格也好了些,能被人信任。三節的帳條來得很踴躍,使我明白了過節過年的時候怎樣出汗。
小孩使世界擴大,使隱藏着的東西都顯出來。非有小孩不能明白這個。看着別人家的孩子,肥肥胖胖,整整齊齊,你總覺得小孩們理應如此,一生下來就戴着小帽,穿着小襖,好像小雛雞生下來就披着一身黃絨似的。趕到自己有了小孩,才能曉得事情並不這麼簡單。一個小娃娃身上穿戴着全世界的工商業所能供給的,給全家人以一切啼笑愛怨的經驗,小孩的確是位小活神仙!
有了小活神仙,家裏才會熱鬧。窗台上,我一向認為是擺花的地方。夏天呢,開着窗,風兒輕輕吹動花與葉,屋中一陣陣的清香。冬天呢,陽光到花上,使全屋中有些顏
與生氣。後來,有了小孩,那些花盆很神秘的都不見了,窗台上滿是瓶子罐子,數不清有多少。
布有時候上了寫字枱,
瓶倒在書架上。大掃除才有了意義,是的,到時候非痛痛快快的收拾一頓不可了,要不然東西就有把人埋起來的危險。上次大掃除的時候,我由牀底下找到了但丁的《神曲》。不知道這老傢伙幹嗎在那裏藏着玩呢!
人的數目也增多了,而且有很多問題。在沒有小孩的時候,用一個僕人就夠了,現在至少得用倆。以前,僕人“拿糖”滿可以暫時不用;沒人作飯,就外邊去吃,誰也不用拿捏誰。有了小孩,這點豪氣乘早收起去。三天沒人洗布,屋裏就不要再進來人。牛
等項是非有人管理不可,有兒方知衞生難,
瓶子一天就得燙五六次;沒僕人簡直不行!有僕人就得搗亂,沒辦法!
好多沒辦法的事都得馬上有辦法,小孩子不會等着“國聯”慢慢解決兒童問題。這就長了經驗。半夜裏去買藥,藥鋪的門上原來有個小口,可以錢拿藥,早先我就不曉得這一招。西藥房裏敢情也打價錢,不等他開口,我就提出:“還是四
五?”這個“還是”使我省五分錢,而且落個行家。這又是一招。找老媽子有作坊,當票兒到期還可以入利延期,也都被我學會。沒工夫細想,大概自從有了兒女以後,我所得的經驗至少比一張大學文憑所能給我的多着許多。大學文憑是由課本里掏出來的,現在我卻念着一本活書,沒有頭兒。
連我自己的身體現在都會變形,經小孩們的指揮,我得去裝馬裝牛,還須裝得像個樣兒。不但裝牛像牛,我也學會牛的忍,小胖子覺得“開步走”有意思,我就得百走不厭;只作一回,絕對不行。多咱他改了主意,多咱我才能“立正”在這裏,我體驗出母
的偉大,覺得打老婆的人們滿該下獄。
中秋節前來了個老道,不要米,不要錢,只問有小孩沒有?看見了小胖子,老道高了興,説十四那天早晨須給小胖子左腕上系一紅線。備清水一碗,燒高香三炷,必能消災除難。右鄰家的老太太也出來看,老道問她有小孩沒有,她慘淡的搖了搖頭。到了十四那天,倒是這位老太太的提醒,小胖子的左腕上才拴了一圈紅線。小孩子征服了老道與鄰家老太太。一看胖手腕的紅線,我覺得比寫完一本偉大的作品還驕傲,於是上街買了兩尊兔子王,
到老道,紅線,兔子王,都有絕大的意義!
四、《駱駝祥子》在寫《駱駝祥子》以前,我總是以教書為正職,寫作為副業,從《老張的哲學》起到《牛天賜傳》止,一直是如此。這就是説,在學校開課的時候,我便專心教書,等到學校放寒暑假,我才從事寫作。我不甚滿意這個辦法。因為它使我既不能專心一志的寫作,而又終年無一休息,有損於健康。為了一家子的生活,我不敢獨斷獨行的丟掉了月間可靠的收入,可是我的心裏一時一刻也沒忘掉嘗一嘗職業寫家的滋味。
事有湊巧,在“山大”教過兩年書之後,學校鬧了風,我便隨着許多位同事辭了職。這回,我既不想到上海去看看風向,也沒同任何人商議,便決定在青島住下去,專憑寫作的收入過
子。這是“七七”抗戰的前一年。《駱駝祥子》是我作職業寫家的第一炮。這一炮要放響了,我就可以放膽的作下去,每年預計着可以寫出兩部長篇小説來。不幸這一炮若是不過火,我便只好再去教書,也許因為掃興而完全放棄了寫作。所以我説,這本書和我的寫作生活有很重要的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