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狂風呼嘯明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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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居。

帝王家。

百里頡悠悠地道:“最是無情帝王家。”領悟他話中之意,李去非又是一驚。她定了定神,抬眸看向百里頡,冷冷地道:“即便如此,又與我何干?王爺,六年前我就説過,不想再參與朝政紛爭。王爺和秦相權傾朝野,李去非不過是一介小民,為何苦苦相,硬要將我拉扯進漩渦裏?”百里頡急道:“三弟——”

“若王爺,不,大哥真當我是三弟…”李去非打斷他,決然道,“讓我走。”百里頡與她對視良久,臉上倦容更深,側轉身,半晌,緩緩搖頭。

李去非雙眉一揚,正要發作,百里頡沉聲道:“三天前,聖上駕臨丞相府,被一名禮部給事中所刺,聖上重傷昏,至今未醒。”

“禮部給事中?”李去非心頭打個突,有不祥的預

百里頡道:“刺客姓馬,名炎正,區區七品小官,若不是秦相攔着,當場便斃於班直手下。而他用以刺傷聖上的兇器,正是聖上賜予秦相的名劍青芒。秦相因此受到株連,送大理寺。”果然是馬炎正!李去非心頭煩亂,這個師弟她太瞭解了,稟純良,天資極高,唯一的缺點就是實心眼。她一轉念間便想通馬炎正定是以為她死了,所以行刺皇帝報仇,還順手陷害了秦輔之。

説到底,都是為了她。

逃不了了…李去非重重地闔上眼,一瞬間只覺心灰意冷…隔了整整六年,終究還是沒能從這漩渦中逃

“三弟…”百里頡不忍地看着她,遲疑了下,還是伸手按向李去非肩膀,温言道:“如何救出炎正和二弟,我們還需從長計議。”李去非心憂馬炎正的安危,中翻翻滾滾思慮無數,奈何行刺皇帝乃是剮罪,饒她智計百出,一時也不可能想出辦法。呆了半晌,她不置可否地“嗯”一聲。

百里頡乘勢輕輕攬住她,又道:“三弟你體弱,耐不得天寒地凍,先隨大哥回府吧。”李去非又是神思不屬地“嗯”一聲,隨他走了幾步,驀地想起什麼,在百里頡懷中急轉過頭。

身後虛空蕩蕩,雪地上只有一行延伸至遠處的凌亂腳印證明曾有人在此沉默地駐立守候。遠處,白茫茫一遍大地真乾淨。

趙梓樾説不清為什麼他要走,他只是覺得,他忍受不了再待下去。

他忍受不了再待在那裏一刻,忍受不了再看着睿王注視李去非的深情目光,看着李去非和他打啞謎,聊着只有他們才懂的朝廷秘辛,涉及只有他們才知道的過往。

那是他無力參與的世界,是他哪怕拼儘命,也無法加入的過去。

趙梓樾像是被當頭一驚醒——他一直以為他是李去非最親近的人,但在他之前呢?李去非的生命裏可是早就被人深深刻下痕跡?就算現在,他近了李去非的身,而她的心呢?

他一直知道她不是普通人,她的真實身份駭人聽聞,她聰明絕頂,是天下讀書人的偶像。但知道是一回事,他看顧她的衣食住行,他保護她的安危,他想方設法給她尋來各美味糕點,他忍耐她心血來撫琴的魔音貫耳…他所知的,和他看到的,從來都是兩個李去非。

一個只存在於傳説中,如同他當年在雪地中見着的白衣人影,單單伸手去碰也是褻瀆。

一個就活在他身邊,呼融手心温暖,她曾經開玩笑似的問他,願不願意娶她?

現在,這兩個李去非在他面前重合——似乎無限接近,又似無限遙遠。

遙遠得讓他在這一個月昏昏睡間做過的所有美夢,所有放縱自己蛋婪,所有鼓起勇氣下定的決心…都成了不堪一擊的碎片。

趙梓樾在雪地中狂奔,內息運轉還有滯礙,腿腳仍然不靈便,他時不時狼狽地摔倒,又掙扎起來,繼續跌跌撞撞地奔跑。

夾雪的狂風撲在面上,着他的來勢在耳邊呼嘯,彷彿應和着他心底的呼聲。

我願意的!即便你只是玩笑,即便我自不量力,我也一千個一萬個想要娶你!

李去非睡到半夜忽然驚醒,黑暗中,她知道有人在看她。

目光梭巡,一寸一寸,在她面上遊移。

她靜下心,默默地閉上眼睛。

又過了一會兒,少年喑啞着聲音、低低地道:“是我。”當然是你。李去非懶得睜眼,“哼”了一聲。

趙梓樾停了停,又道:“我有話問你。”這倒稀奇,李去非想,趙梓樾為了塑造自己與本相反的冷靜理智形象,一貫剋制隱忍,信奉不聽不見不言不語,他主動提問,居然是這些年來的唯二。

李去非清楚記得,趙梓樾第一次提問,是她花了二錢銀子買下他,他明明被打得奄奄一息,卻趴在雪地裏高昂着頭看她。她覺得有趣,便也隨他看。半晌,他冷冷地問:“你到底是男是女?”不是不驚訝,她扮男裝多年,竟被這少年一眼看穿。

當年的李去非想了想,蹲下身平視趙梓樾的眼睛,誠誠懇懇地答道:“我是女人。”如今的趙梓樾問道:“你説過的話還算不算數?”李去非在牀上慢慢地側轉頭,睜眼望過去。室內光線昏暗,隱約能看清窗邊那模糊的輪廓。

她眨了眨眼,明知故問:“什麼話?”趙梓樾不答,呼聲逐漸變,伴着細碎的似乎磨牙的聲響。

“從前有個叫尾生的傻瓜,”李去非越發悠閒,甚至用一隻手撐住頭,講起了故事,“他和人約好在橋下相會,人尚未到,河水忽然看漲,水面很快淹過尾生的腿、口…傻瓜尾生卻不敢走開,他怕那人來了會看不見他,他怕那人以為他不守信約。於是,直到淹死,尾生都緊緊抱着橋柱。”她頓了頓,聽着耳邊的呼聲愈發重,她微微一笑,慢地道:“君子一言,尾生一諾。”呼聲一窒,窗邊的人影疾掠過來,什麼也來不及説,直接將她擁入懷中。

很曖和,李去非滿意地想,雖然稍嫌濕了點——他又去哪兒摸爬滾打了?臭了點——還能忍;抱得緊了點——喂喂,骨頭快斷了!

李去非掙了掙,趙梓樾飛快放手,她來不及説話,便聽得那少年澀聲道:“你後悔了?還是你本又在開玩笑?我早該想到,若非玩笑,你怎會對我説出那樣的話…你只是玩膩了師傅和弟子的遊戲,又想換種花樣…沒關係…趙梓樾這條命只值二錢銀子,從那天起便是你的…真的沒關係…”李去非靜靜地聽他語無倫次地説着“沒關係”聲音愈來愈低,漸至不可聞。

她伸手推他,趙梓樾便踉踉蹌蹌地後退,居然絆到椅腿,穩不住身體時雙手亂揮亂抓,碰到窗户,人卻依然摔倒在地。

“吱——嘎——”弦窗開了半扇,雪光映進室內。

趙梓樾臉上仍像平一般故作冷漠,李去非卻看清了他眼底殘留的近乎絕望的熱情,也看清了這少年滿頭滿身的融雪泥濘,臉上手上和…心上的傷痕。

李去非走過去,趙梓樾惶然無措地看向她,彷彿回到了那一年那一天的雪地裏,昂起頭看着這個主宰決定自己命運的女人。

因為除了看着她,他什麼也不能做,什麼也做不了。

李去非蹲下身,雪光映着她雪白的臉,只有一雙眼瞳黑如點墨。

她平視趙梓樾的眼睛,誠誠懇懇地道:“我沒開玩笑,真的。”

“吶,”她説,“君子一言,尾生一諾,你願不願娶我?”趙梓樾張口,他聽到自己喉頭的“咯咯”聲,不,或許那是他全身每塊骨頭同時發出的聲音。

而他終於把全身每塊骨頭都拆開重裝回原位,用不那麼的聲音鎮定地答了她:“若我是尾生,我也甘願被淹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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