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秋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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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他適才與了禪相鬥,雖佔了上風,但每與對方手臂相碰,均有一股極古怪的力道傳入己身,自家拳勁愈強,傳來的怪力愈是蓬不息。這力道一經鑽入,立時在體內四處亂竄,似與自家所習的本門內功極不調和。二者初時稍做碰撞,便即分開,漸漸糾纏咬噬,混雜在一起,竟攪得四肢百骸痛癢鑽心,周身鼓脹裂。他眼見強敵在前,先時尚自忍耐,到後來實在苦捱不住,雖眼睜睜看了禪做勢擊來,也不再理睬,只盼就此軟軟躺下,或生或死,都強於受此煎熬。

二人頃刻間勝負逆轉,眾僧無不狐疑,想到此一番初戰既敗,後兩場勝負未卜,面上俱愁容。許多老成持重的僧人看出妙清師徒皆非善類,一旦奪了方丈之位,必要隨生事端,心下都暗暗叨唸:“慧心已敗,但盼慧寧能勝得一場,挽回局面。最後一場干係重大,方丈必會親自上陣。他武功居天字輩僧人之首,或許能勝妙清,化去此劫。”天心神不變,衝妙清道:“師兄數十年韜光養晦,弟子已是這般了得!少時若還有機會,貧僧看來得親自向師兄討教了。”妙清冷笑道:“方丈門下弟子若勝了第二場,貧僧自當奉陪。”天心微微一笑,衝站在一旁的慧寧道:“你在師門久,所學也有小成。今與五台山的師兄切磋技藝,期能不負眾望。”這句話説得含蓄,其實份量極重。

慧寧聽了,忽畏葸之意,猶豫了半天,方道:“弟子盡力而為,方丈自管放心。”大步邁出,走到殿中。這慧寧看着胖胖墩墩,模樣可笑,此時決心一定,立時現出從容之態,站在殿上,直似山嶽淵亭,實是非同一般。眾僧暗暗喝采,均想這慧寧或許能勝。

只見妙清身後轉出一人,穩步來到殿中,身形圈轉,衝四下施了一禮,跟着向慧寧作禮道:“小僧了及,斗膽向師兄請教。”慧寧見他舉止頗不似了禪輕佻張狂,舉手投足之際,顯得極有分寸,戒意大增,説道:“師兄乃是貴客,望不吝賜教。”右手微探,左掌橫,擺出“金剛掌”中第一式“禮敬如來”既是答禮,亦同時做勢。他自幼出家,拜於天際門下,貌雖謙和篤厚,心志卻堅,加以天資甚高,天際猶為喜愛,故不遺餘力悉心指點。慧寧不負師恩,數年來深研細磨,此即外門功夫已達相當火候,尤擅於“大金剛掌”技法,儕輩之中無人能望項背。這時只擺出起手一式,周身上下便籠罩在一層無形的勁氣中,神漸漸轉和,彷彿面前所立,果是佛祖一般。

了及見他如此氣度,暗吃一驚:“這僧人年紀尚小我幾歲,可這份從容神情,我卻有所不及。天心既讓他來鬥二場,此人必是勁敵。”説道:“有僭了!”左手倏出,虛慧寧面門,隨即欺身而上,右拳疾打慧寧前,出手便是“闖少林”中的一招“醉打山門。”眾僧見狀,都出不屑之態。許多年輕弟子更撇嘴它顧,不再觀看。

原來這一路“闖少林”拳法,乃是少林派入門所學的最基本拳路,少林寺中即便不會武藝的僧人,也都能比劃得似模似樣。此刻殿上許多人都是本派武學的大行家,原想此番較藝,雙方不知要使出少林幾門絕學,鬥智鬥力,方可獲勝。誰知了及剛一動手,便使出這套拳法,招式平平固不待言,可笑的是竟然大模大樣,便似眾人都是初入門的新手,誰也看不出他招術是何等幼稚淺薄。

了及一招既出,並不介意周遭噓聲,跟着幾式“上步拗打”、“童子聽音”依舊是“闖少林”的拳路。只是拳法中規中矩,樸實中藴含深厚功底,一式式使來,恍如行雲水,每一式皆藏無窮後勁。

眾僧看得數招,也自心折,合計:“這套‘闖少林’雖嫌簡陋,但使到這等火候,我也未必能夠。況以‘闖少林’與‘大金剛掌’拆解,歷來所無。這僧人以拙御巧,確是了得。”慧寧凝神拆招,心下亦奇:”他這路拳法式式變化皆在我心,他卻仍能攻守相宜,令人無隙可乘,倒真是不易。我這套‘大金剛掌’每招皆藏九變,式式相承,掌力愈摧愈強,歷來寺中僧人或以‘達摩手’,或以‘般若掌’方能匹敵。似此鬥法,倒是頭一遭。”二人拳來掌去,足足鬥了四十餘招,了及拳法仍是不變,不論慧寧如何誘敵搶勢,他終能堪堪應付。

慧寧愈鬥愈驚,心下着惱:“這人示拙隱巧,一會兒不知要施出多少詭譎招術來?此當師門存亡之際,我若不乘機佔了形勢,勝負可難預料了。”當下左拳橫伸,擋開了及來掌,右掌圈轉,斜向前推,中途驀地一變,居然打向了及膛。

這一式匪夷所思,人所難料。眾僧從旁見了,無不聳眉:“這一掌看似‘大金剛掌’之形,運勁卻分明是‘伏魔慈悲掌’的手法,這般不倫不類,那是為了甚麼?”須知少林掌法種類雖多,但不論怎樣千變萬化,各套掌法都有其獨特的運勁法門。少林武功千百年來經無數名僧研習,實已是千錘百煉的家數,門下弟子別説自創武功,便是增減一招半式,也是千難萬難。慧寧將兩種截然不同的掌法在一處,原本絕無可能,但既已使了出來,可見也並非不能。眾僧狐疑之下,齊齊望向天際,心想:“莫非他悟出本派武學至理,已然獨闢蹊徑?”天際見大夥向自己望來,只有較眾人更為疑惑:“慧寧雖是我門下弟子,聰慧過人,但這兩種掌法各走其徑,斷難從一,單靠苦煉可得之不來。莫非他近年有了異遇,竟將兩門武功巧然結合?”扭頭望向天心,見他凝神觀鬥,竟一改前時平和莊嚴神態,面上隱隱透出一絲古怪來,不納悶:“難道師兄早知道慧寧武功的底細?”了及見慧寧出掌愈來愈怪,拳式亦是一變,右手拇、食二指虛捻,面帶微笑,腳下忽由紮實轉為輕盈,身形如風般繞着慧寧疾走,不時伸指點向他周身大,指上發出“嗤嗤”輕響,顯見得勁力極是強勁。

埸上僧人均知了及此時所使乃是少林七十二藝中的“拈花指”功夫。在座紅衣老僧空劫一生研習此術,看了幾眼後,微微搖頭,尋思:“他所使雖是‘拈花指’的招術,但內勁似是而非,其中似混雜着一股極古怪的陰勁。如此雖可大增威力,但‘拈花指’固有的神韻已是蕩然無存了。”實則“拈花指”本是少林頗高的武學,以勁力柔和醇厚,收放皆隨心意為能。一指搠出,發者笑意濃濃,從容安閒,當者如沐風,擋無可擋,方顯出此指滴水不,談笑卻敵的主旨。了及出指每發必盡,不能收束,那自是徒具形式,未能得其真髓。雖是如此,仍迫得慧寧左支右絀,難於招架,眼見再斗數招,便要落敗。

眾僧見慧寧敗象已,均焦急。有幾人失聲喊道:“方丈!這…”天心卻氣定神恬,恍若無事一般。

忽聽慧寧大叫一聲,向後躍開數尺,隨即猱身撲上,雙掌連環拍擊,面上大狂態。與此同時,了及亦低吼一聲,縱身來。二人睫間過了十幾招,年輕一些的僧人目眩神駭,竟沒看清兩人使的是甚麼招式。

幾位老僧見二人出手如電,使的雖仍是本派招術,但身形飄忽難測,全不依少林穩健快捷之法,忽爾勁氣四溢,帶出瑟瑟陰風,更是與本派醇厚正大的內勁大相徑庭,都好似看到了極可怕的一幕,內心大是驚怖。

二人又斗數招,招術竟愈來愈怪,漸漸趨退如電,連面目也難看清。大殿上只見兩條人影倏忽來去,狀若飛煙,若要辯出哪個是慧寧,哪個是了及,都已不能。這等如鬼如魅的身法,自是少林派所無!眾僧看在眼中,均不由骨悚然,疑為夢魘。

猛聽得慧寧大叫一聲,聲音淒厲刺耳,隨見一條人影穿縱而起,在空中疾旋而下,恍惚拍出一掌,擊在另一人頭上。那人中掌之後,緩緩坐倒,雙手向空中虛抓幾下,就此不動,正是五台僧了及。

場上形勢鬥變,眾僧都驚得目瞪口呆。突然間眼前一花,天寶、天際已飛身上前,將慧寧雙臂抓住。天際厲聲喝道:“你從何處學來這陰毒武功?快快實言!”慧寧身子顫抖,目中出絕望的光芒,驀然震動雙臂,向外掙。天寶、天際恐他圖窮匕現,各出一掌,將慧寧遠遠送出。二人手上只使了三成力道,原想擊他背心大,封即可,卻不料慧寧熱血狂噴,紙鳶般飛向殿門。幾名年輕僧人與慧寧好,眼見他被監寺、首座打得口吐鮮血,疾飛過來,慌忙上前來接。不意剛觸到慧寧身體,猛覺一股怪力襲體,紛紛向後跌倒。慧寧借力縱起,在空中連翻了幾個筋斗,眨眼間飛到殿外天井之中。

天際、天寶心頭火起,身形疾掠,隨後追出。陡見灰影一閃,有人已搶到身前,幾個起落,便將二人甩在後面,正是天心和妙清。

只見慧寧奔跑如飛,直向寺院後門竄去。天心等追出百餘丈遠,雖努力縱躍,卻距他愈來愈遠,無不詫愕:“慧寧一身輕功,如何這般了得?”心下雖疑,腳步卻不稍停,少時奔出寺來。

少林寺後門外原是一處山坳,其間有一條小河過,寺內僧人皆到此處洗衣打水。此河對面,便是寺院後山。慧寧狂奔出寺,也不回頭,直向小河縱來,趟河而過。

這小河原由寺內僧人鋪下許多卵石,以便行人通過。慧寧惶惶竄來,腳尖微點卵石,一掠丈餘,正奔到河中間,猛見面一塊卵石上蹲了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僧,正在低頭打水。這小僧人雖單薄,手中卻拿了個大木桶,雙手從水中提起木桶,顯是頗為吃力。

慧寧奔得太疾,眼看便要與這小僧撞在一處,當即手臂圈轉,抓住他後領,隨手一提,把他拽得似風箏般飄了起來。那小僧嚇得呆了,也不呼叫,只將兩條腿在空中亂踢亂蹬。慧寧雖提一人,腳下仍是不緩,過了小河,直向後山逃去。

天心等人見他奔上後山,竟爾停下腳步,不再追趕。妙清心有不甘,仍追去。天心身形一晃,攔在他面前道:“後山乃本寺地,望師兄就此止步。”妙清神一變道:“甚麼地?”天心道:“此乃本寺隱私,不足與外人道。”妙清向後山望了幾眼,惡聲道:“你少林縱容弟子習那陰毒武功,害死老衲賢徒。此等醜事,老衲必要公諸於世,讓天下人都知你少林真實嘴臉!”説罷便要離去。

天際攔住他道:“你師徒當年勾結魔,致使我少林罹難,當年諸位長老念你可憐,令你發下重誓而去。你若張揚此事,便是我少林公敵,如何能放你走?”神狠惡,便要動手。

妙清環視羣僧,暗思:“我師徒三人二十年苦功,原指望揚眉吐氣,不想天心等人弟子已是如此了得,乃師自然更難測度。適才我在殿上細瞧那慧寧身手,似與我近年所練同是一路,若貿然與天心等人動手,怕是討不了好去。”説道:“眾位莫非要留下老衲麼?”天心笑道:“師兄是敝寺貴客,貧僧款待不周,今又生出這等事端,確是始料不及。煩師兄與貧僧暫回寺中,貧僧尚有許多事要向師兄請教。”説話間一直帶笑,似對適才發生之事並不到意外。

妙清疑情更盛,嘴上卻道:“方丈既有事相商,貧僧便與你同回寺中。嘿嘿,你少林難道是虎龍潭麼?”他知自家此時若走,眾僧必不肯放,只得暫且從權,暗思身之策。當下跟在天心身後,返身回寺不提…

慧寧提着那小僧如風般上得坡來,眼見天心等不再追趕,心下稍安,掌力微吐,封住那小僧背上道,隨即委頓在地,不住地息。驀地裏身向前傾,噴出一大口鮮血,臉上血全無,竟似受了極重的內傷。那小僧側卧在地,也不害怕,只是大瞪雙目,驚疑地看着慧寧。慧寧息半晌,臉上方泛出一絲紅潤,艱難站起,上前提了小僧,踉蹌着向前走來。

此時秋葉凋零,地上鋪了半尺多厚的黃葉,走在上面頗為輕軟。慧寧行出百餘丈遠,口突然針扎般疼了一下,腳上登時軟綿綿使不得力,悶哼一聲,又跌坐在地。

那小僧被重重地摔在一旁,本也跌得七葷八素,但見慧寧牙關緊咬,顯是痛楚非常,忙怯聲道:“師傅傷得重麼?”慧寧忍痛不語。那小僧又道:“只是我身上不知怎地,半點力氣也沒有?不然師傅要去哪裏,我一定會幫你去的。”慧寧瞥了他一眼道:“你心地倒好,便只怕解開你道,你會逃走。”那小僧忙道:“你受了傷,我怎會逃走?”他人雖年幼,説這話時,卻出一幅男兒慷慨之態。

慧寧又打量他幾眼,點頭道:“不錯,不錯!他定會喜歡。”伸指在小僧背上輕點兩下。那小僧只覺體內豁然一暢,跟着四肢動轉自如,咕嚕從地上跳起,心道:“他這兩指頭可古怪的緊呢!”慧寧運勁解,又耗了不少真力,息聲更是重。那小僧見狀,上前扶住他道:“適才我見方丈和許多師傅都在後面追你,你一定是犯了寺規吧?要是回寺,他們一定會打你,説不定還要叫你挑水、打柴、洗衣、做飯,還説不定會罰你給智見師兄、智靜師兄、智雲師兄,還有好多個師兄捶腿捶背。”説到這裏,面驚慌道:“我看咱們還是躲起來好。早晨智見師兄他們讓我把水燒好,説考完試要回來洗腳。我水又沒打回來,他們一定又要打我腦袋。智靜、智雲兩位師兄還好,並不用力打我。那個智見師兄最壞!前天他在房裏偷偷喝灑,被我見到了,他便用拳頭打我腦袋,還説我若告訴僧值,便把我腿也打斷呢!”説着把頭伸給慧寧來看。

慧寧此刻傷勢雖重,但見這小僧天真爛漫,喋喋不休,也覺好笑,顫聲道:“你扶我起來,咱們找個地方躲躲。”那小僧用力攙起慧寧道:“去哪裏才好?”慧寧手指前面一處山坳道:“便向那邊去。”二人跌跌撞撞,走出約一里多路,來到一處山坡的陰面。慧寧輕按小僧肩頭,示意稍停。那小僧慢慢扶慧寧坐下,已累得滿頭是汗,息不止。慧寧半躺半卧,調息片刻,坐起身來。那小僧見他喜憂不定,正自納悶,忽聽慧寧高聲道:“小僧慧寧,拜見前輩!”那小僧嚇了一跳,情不自地向四下望去,奇道:“你和誰講話?”忽聽一個蒼老的聲音道:“你是受了圓功禪掌和‘金剛掌’的勁力,傷了後背經脈麼?嗯,不對,那是‘伽藍指’的內勁衝入你任脈之中了?唔,不對,不對!你説話時經脈之氣互爭,乃手太陰肺經與手厥陰心包經彼此移位所致,天下只有老子的‘盈虛大法’才有這等神鬼莫測的手段。但若是‘盈虛大法’,斷不會只令你經脈移位。他孃的似是而非,甚麼狗功夫!”那小僧循聲望去,見聲音竟是從丈餘遠的一片枯枝敗葉中發出,心中大恐:“難道這人是在地下?”他少年心,如何不怕?慌忙站起身來,只待一有變故,立時撒腿逃命。

卻聽慧寧道:“小僧適才與人比武,不小心傷了身子,還望前輩相救。”言下頗為惶急。那人“哦”了一聲,問道:“你與何人比武,能被傷成這樣?”慧寧道:“適五台山妙清方丈攜弟子來寺滋事,小僧奉命與他等比試,不想被一僧施暗勁所傷。”那人哼了一聲道:“五台山自恆元那個禿驢往下,五十年來有哪個配談甚麼武功?莫非你這賊禿在外逢了強敵,巴巴地跑回來誆騙老子不成!”慧寧葡匐在地,惶然道:“小僧如何敢誆騙前輩?我確是被五台僧所傷。”言罷以額觸地,砰砰有聲。

那人沉一會,説道:“你身邊站着何人?”慧寧道:“是小僧送來孝敬前輩的。”那人冷笑道:“你倒守信。我催了你幾次,讓你個人來陪我,為何受了傷後,才想起把人送來?你少林這幫髡囚,從老到小,都是一般的假仁假義。還不送下來我看!”這幾句話雖是斥罵,聽來卻有歡喜之意。慧寧忙道:“是。”那小僧聽二人一問一答,直嚇得魂飛天外,正要邁步逃竄,背上早着了慧寧一腿,慧寧傷重之下,力道本不強勁,仍將他踢得飛了起來。那小僧身在空中,狂呼不迭,手足不住地憑空抓踢。頃刻之間,已頭下腳上地奔那發聲之處跌落。將及地面時,只覺落地處甚是鬆軟,身子被枯枝略略阻了一下,迅即直墜了下去。

那小僧當此境地,早嚇得三佛昇天,七佛入地,只覺眼前霍地一暗,就此失了知覺…

也不知過了多久,那小僧悠悠醒來,睜眼看時,眼前只是黑漆漆一片。舉目上望,只見點點微光從上面透入,心想:“我這可是死了麼?”他年少膽薄,處身如此晦暗之地,自是心驚跳。不大一會,已嚇得出淚來。

忽聽身旁一人沉聲道:“你周身放鬆,意念不可執着,也不可全然丟開,緩緩氣,細察足少陰腎經與‘神封’上動靜。”聽來正是適才那個蒼老的聲音。

那小僧覺察身邊有人,又驚又喜,正要開口時,卻聽頭上有人顫聲道:“小僧依前輩之法,只行氣片刻,便周身鼓脹,悶異常,實難守住丹田之氣。且足少陰腎經如被火炙,氣到“神封”上,便再難上行。”那小僧聽出是慧寧的聲音,不怒反驚:“聽聲音他離我甚遠,難道我此刻已在地下?”想到處身之地距上面非幾丈之遙,自己絕難上去,驚急之下,放聲大哭。

只聽身旁那人斥道:“不成器的東西!來到此處,是你何等造化?卻哭個甚麼!”那小僧只聞其聲,黑暗中卻看不見他面目,哭聲反比前時更響了幾分。那人輕嘆一聲道:“沒出息的東西,與那班愚僧同一嘴臉!”跟着聲調一揚,衝口道:“你內力平庸,勉強習我功法,本就不行。目下又損了經脈,那是更加不易治療的了。”話音未落,便聽慧寧在上面急聲道:“前輩務要救小僧一命才是。小僧…小僧…”説到這裏,口中嗚嗚咽咽,竟自哭了起來。

那人想了一想,説道:“你現在側卧地上,意想周身無一處不舒適,無一處是阻礙。須記虛則實之,滿則之,宛陳則除之;徐而疾則實,疾而徐則虛,隨之隨情,意若妄之。總要有意緊力松、骨空靈之意,更要有髮飛張、氣血錚稜之慨。你悟不夠,切不可自做聰明,胡亂妄想。”言罷長嘆一聲,似乎頗為不耐。

過了一柱香光景,只聽慧寧在上面呻道:“前輩之法雖高,小僧此刻卻愈發難耐。望前輩念小僧數年恭謹,不吝賜授神功,以求其急。”言罷墮淚如雨,嗚咽聲哀。

那人聽慧寧苦苦相求,也焦躁起來,説道:“你少林內功本就膚淺,你又貪功急進,誤會老夫心法義。此時若再傳你艱深功夫,也是飲鳩止渴,全無功用。”慧寧聞言,嚎啕大哭道:“前輩開恩,授小僧神機,此後做牛做馬,也要報您老大恩大德。”言罷不住地哀號呻,顯是毒楚萬狀,不能自已。

那人沉默良久,嘆了口氣道:“老夫在此二十年,只有你來解我寂寞,想來也是有緣。今傳你些深的功夫。”慧寧欣喜若狂,涕零道:“前輩再生之德,小僧銘五中。”那人説道:“只是你悟不夠,便‘盈虛大法’也不能參透,又如何能體會老夫這沖虛之機、坐神入照的心經?”言下頗有寂寞之意。

慧寧恐他變了主意,忙道:“前輩若真的傳了小僧,小僧必會苦心揣摩,決不能讓您老人家失望。”那人冷笑道:“苦心揣摩有個用!你少林禿驢哪一個不是動心忍、耗盡寒暑?又哪一個不是愚不可及、井底之蛙?”慧寧忙不迭地道:“是,是。合寺僧眾皆愚魯之輩,不能及您老人家萬一。”那人又罵了幾句,氣消了大半,説道:“你稍稍養神,用心記下口訣。老夫先傳你四句,你須認真體會。”慧寧連聲答應。那人道:“這四句乃老夫心經《行氣篇》中起首總綱,最是言簡義繁。乃是:‘養我浩然氣,遍身皆彈力。動靜隨心轉,虛靈兩不棄’。運氣調息之時,務要形曲意直,神圓力方,松靜拔才行。”剛説至此,慧寧便在上面嚷道:“前輩説得太過深奧,小僧…”那人罵道:“沒用的東西!老夫只略略釋義了頭兩句,你便領悟不得了麼?”慧寧口中囁嚅,不敢應聲。

那人連罵了幾句“笨蛋”又道:“這起首兩句,並非行氣之法,乃是理氣調息之時,周身上下應有之態。”慧寧聽他一説,似有所悟。那人嘆了口氣,又道:“所謂形曲意直、神圓力方,説的是調息之時,意不可形,神不可外溢,力不可出尖,形不可破體。此一定不易之理,難道你少林派也一無所知麼?”慧寧不知如何答對,乾笑兩聲道:“前輩學究天人,非俗子可識。那‘松靜拔’四字,又是何意呢?”那人道:“你看松生空谷臨絕危巖,塔立雲端下覽河漢,那是何等的安閒自然,又是何等的傲岸不羣?老夫一生武學,最是正大深邃,只是曲高和寡,江湖醜類反誣其為謬。嘿嘿,子之道至大,故天下不能容!”説罷嘿嘿冷笑,其問又來雜了幾聲嘆息。

慧寧聽他一番詮釋,已知“松靜拔”之大概,不由得喜上眉梢,迫不及待地追問道:“前兩句小僧已識大概,卻不知這後兩句‘動靜隨心轉,虛靈兩不棄’,究為何意?”那人斥罵道:“你這小禿驢貪心不足,囫圇棗,一會兒行功之時,必要遭逢兇險!”慧寧聽他語氣嚴厲,凌凌打個冷戰,心道:“他説得不錯。我此時一知半解,一會兒調息時可難保無虞。”忙恭聲道:“前輩教訓得是。”那人道:“老夫只講‘動靜隨心’之理,已足夠你療傷之用。至於虛靈之妙,非你這般資質所能領悟。”慧寧連連稱是,肚裏卻想:“看來這‘虛靈’二字必是神妙無方。我且待傷勢痊癒後,再誘他釋解不遲。”正盤算時,卻聽那人道:“你少林內功心法中,只講靜如山嶽,動似巨瀾。《易筋經》中雖有“收視聽內,神猶霧豹,蓄靈默守,意若犀行”之説,但最多隻能達到‘形隨意轉,意自形生’的地步。若想求得‘動靜如一,互為用’的極境,卻是不能。”慧寧聽得雲裏霧裏,仍附合道:“前輩説得極是。本寺心法確實淺陋的很。”那人冷笑道:“少林技法自有獨到之處,論及深邃博大,確也不愧為萬世之宗。只是説到高渺之處,終不及老夫心經那般登峯造極。”頓了一頓,又道:“動靜之機,陰陽之母,説之則繁,悟之則簡。你不過中人之資,多言無益,行功之時,只須記住一事便可。”慧寧忙道:“不知該記住何事?”那人提高聲音道:“你調息之時,需有‘行而又止,止而又行’之勢,更要有‘行乎不得不止,止乎不得不行’之意。須知唯靜中之動,方是生生不已之動;亦唯靜中之動,方是無所不及之動。我傳你那四句口訣,前兩句是體,後兩句是用。你行功之時,務要細細斟酌。”言説至此,語中已帶倦意,又含混地嘀咕了兩句,便不再作聲。

慧寧知再深詢,必會惹他不快,徒遭斥罵,盤膝坐在上面,默默回想那人所説之言。他雖非絕頂聰慧之人,悟心也是遠超常人,如此冥思苦想,倒也將那人所言髓悟出少半。他內傷本重,只因求生心切,方勉強支撐了許久,這時既有心得,哪還有暇慮深思?當下急不可待地潛運真息,依法施為。

約過了一柱香光景,慧寧漸覺一股熱自丹田中生出,沛沛然、暖融融,極是舒坦受用,不由得一陣狂喜,忙試着將這股暖向上導引。他內力本就不弱,此時又得了無上心法,內息轉之際,自是更加的圓轉如意。時辰不大,真氣已漸漸遍佈周身,到得後來,一件寬大的僧袍被內氣盪,竟向外鼓脹開來。

又過了小半個時辰,慧寧已將此股熱在體內轉了數遭,只覺得四肢百骸無一處不順暢,無一處不坦蕩,身子輕飄飄全不着力,彷彿凌虛浮在空中。他大喜過望,驚呼道:“前輩神功,真個震鑠古今,傲睨百代!小僧…這個…”驚喜之下,不知該如何讚譽才好。

忽聽那人“咦”了一聲,問道:“你説話之時,聲調怎變得如此古怪?”慧寧一怔,不解道:“小僧聲調有何古怪?”那人聽他説完這句,竟叫起苦來:“罷,罷,罷!你任督二脈已斷,陰陽二氣再難分。這可…”悶哼一聲,憤惱無限。

慧寧萬不料他會説出這番話來,霎時沒了血,顫聲道:“這…這怎麼會?”言猶未了,猛覺體內生出些異樣來,似有一般更為充沛的熱悄然而生。這股熱初時只慢慢湧向口,彈指之間,已變成了野馬狂飆,直向周身各處衝去,哪還有半點羈束?

慧寧覺出體內有異,忙凝定心神,收攝住這股肆意淌的狂。誰料應法未施,這股熱已與前時那股熱撞在一處,頭上登時一暈,恍如焦雷擊頂,耳中也倏然轟響起來。

他遭此變故,不敢稍有遲疑,運指如風,疾點各脈會處大阻氣竄行。那知手指剛觸到身上,便被彈開,反覆數次,回彈之力竟一次比一次強猛。他連點數指,皆不奏功,直嚇得神魂失據,一時又哪能明瞭箇中究竟?

原來他任督二脈一斷,體內陰陽二氣自然而然地分為一剛一柔兩股熱。這兩股熱截然不同,卻駸駸然皆有居上之意。二者初時只稍稍碰撞,一觸即收,孰料隔不多時,便即糾纏咬噬在一起,你爭我奪,狂馳亂突。到得後來,兩股真氣居然愈鬥愈兇,愈鬥愈強,大有不共戴天、不死不休之勢,直得周身上下無一處不是勁氣充盈,無一處不是一觸即發。慧寧運指封,自是如觸風袋,力到則其凹,力竭則其盈。

他身當此境,迴天無力,只片刻間,已然渾身搐,滾翻在地,恍惚中只覺頭大如鬥,懣如割,體內兩般熱正狂濤怒般向外迸湧,不由大叫道:“前輩救我!”話音未落,雙目已崩出眶外,一口血彤雲般噴出,兩腿死命蹬了兩下,便即暴斃當地。

此時山風吹來,落葉緩緩飄在慧寧身上,偌大山谷之中,只聞樹搖草動之聲,除此便是一片死寂。

過了許久,方聽那人在中喃喃道:“還是不行,還是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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